關錦鵬的「舊」世界

寫在前面

第六屆香港影展：「風華絕代港片年華」還在繼續，本屆影展所選影片，均出自1983年來的金像獎歷年獲獎多部影片。

留存其中的鮮活銀幕影像，展示了香港電影與金像獎同成長的浮沉歷程，也串連了你我港片年華里最閃爍的回憶線索。導演幫連續推出杜琪峰、王家衛、關錦鵬等三位影史流芳導演的相關專題，說說他們與香港電影的那些事。

關錦鵬說如果將他放在30年代的上海，他一定是一個遊走於聲色犬馬之中的人。煙袋、水粉、昂貴的綾羅綢緞和飲不完的酒才能讓人遊離在生死之間的愛里，實業建國的抱負或是窮人養家的艱難在關錦鵬這裡是看不到的。他的細膩、深情，對女性角色深入的刻畫，成為香港電影中一抹獨特的顏色。

本次在香港電影周展映的作品《阮玲玉》便是關錦鵬的代表作，這部作品展現了在無聲電影時代，一代知名影星阮玲玉的美麗、凄婉、無奈、矛盾、懦弱。

若說香港電影中王家衛在闡述遺憾，許鞍華在描摹生活，杜琪峰為男性感喟，他們都以靈敏的嗅覺為各個時代的人發出當下的聲音，而關錦鵬卻是「舊的」，你能從他的作品中看到一種對某一事物的「耽溺」，《胭脂扣》的不甘、《阮玲玉》的無助、《藍宇》久久揮之不去的遺憾，讓人覺得他像是一位在即將倒閉的酒吧中喝酒的人，他不離開，就會有關於這間酒吧的故事從他口中傳出來。

止步於25歲阮玲玉

電影《阮玲玉》圍繞著阮玲玉與張達民（吳啟華飾）、唐季珊（秦漢飾）、蔡楚生（梁家輝飾）三人的感情糾葛展開，將阮玲玉生前飾演電影的原片與張曼玉飾演的畫面交織，又附著與阮玲玉同時期老影人的採訪與演員張曼玉自己的感受，時空更迭，距離若即若離，影片美感與情節俱佳，曾獲得了多項國際大獎的提名。

阮玲玉一生傳奇但悲慘。因為父親早逝，孩童時代的阮玲玉就隨母為人幫傭；從上海崇德女子中學輟學後，阮玲玉考入上海明星影片公司，主演處女作《掛名夫妻》從此踏入影壇，代表作有《野草閑花》、《神女》、《新女性》、《三個摩登女性》等。

阮玲玉成名後陷於同張達民和唐季珊的名譽誣陷糾紛案，於1935年婦女節當日服安眠藥自盡，噩耗傳來震驚電影界，各方唁電不可勝數，上海二十餘萬民眾走上街頭為其送葬，隊伍綿延三里，魯迅曾為此撰文《論人言可畏》。

而關錦鵬鏡頭下的阮玲玉是「弱」的，她美得無骨，也無法離了男人獨立生活，她在電影中飾演著進步女性，在生活中卻依舊被男人支配。但她又是「強」的，她領養了一個孩子，做了她的母親，她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會脫了外套在冰天雪地中排戲，她堅持要做一個「好人」，她不願意被人誤解而苟且偷生。

除卻對阮玲玉真實生活的還原，關錦鵬還在電影中插入了主創團隊在了解、理解和拍攝《阮玲玉》期間的鏡頭，彼時的張曼玉也像阮玲玉早期一樣，被人說「花瓶」，在「新」與「舊」的對比中，《阮玲玉》已不只是一個女人的悲劇故事，而是對於時代的反思。

男生女相

關錦鵬的性向不是什麼秘密，早在1996年，關錦鵬就借紀錄片《男生女相》首度公開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在這部影片中，關錦鵬從容地講述了自己的童年生活和成長環境，也從社會文化的角度對華語電影中的性別展現進行了分析，在結尾略帶羞澀地出了櫃，而他的母親面對鏡頭，說他高興就行。算是作為電影創作者，為華語電影中「性別」討論做出了自己的態度。

他自己曾經說過，他的性向或許與他的家庭構成有關。關錦鵬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去世，而他們家有五個孩子，他的母親從傳統的、帶小孩煮飯的家庭主婦，一下子變成需要承擔父親和母親兩個角色的強人。這樣的爆發力在關錦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也就是為什麼在他的影片中，女性都是如此的堅韌。

《胭脂扣》中如花五十年如一日的尋找、《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嬌蕊痛哭之後的決絕，對待女性，關錦鵬的目光銳利且手法深情。

而相對的，他影片中的男性角色都貪生怕死，「不要說《胭脂扣》里的十二少了，死都不敢死，偷生；《阮玲玉》里，阮玲玉在餐廳對蔡楚生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一堆理由；陳捍東當然也是啦，愛著藍宇還要和別的女人結婚。還有《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振保。」

這也不僅僅是表達了「女性」，也呈現了有趣的「兩性關係」，讓華語電影中對於性別的闡釋有了新的角度。

花花情慾世界

關錦鵬與上海這座城市的淵源不可謂不深。《胭脂扣》、《阮玲玉》、《紅玫瑰與白玫瑰》、《長恨歌》、《畫魂》五部作品都或多或少以上海為背景，他說：「其實一開始並沒有刻意地這麼做，但拍完了《胭脂扣》以後，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這種『奢靡』的感覺。那個時代的上海，你可以說它是紙醉金迷，但是那種美學上的取向和當時的生活質感卻非常迷人。」

或許就是在這樣一個充滿情調和色調的城市中，各種各樣的情與欲才能夠慢慢滋長。《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振保與嬌蕊熱切的交合便是發生在奢華的上海公寓中，浴室中氤氳的水汽，房間中昏暗曖昧的燈光，大雨映襯下激烈的喘息都成為了絕佳的催情劑。

他這樣解釋：「要麼不要，要的話，性可以變得非常刺激。在床笫之間的事，我不是那種正經八百去做愛的人，那些瘋狂、刺激、變態的，在我內心裏面其實是存在的。」

而《胭脂扣》中上海的痕迹更加隱晦，雖然故事的設定是三十年代的香港，但是其中旗袍、妓女、麻將、鴉片等意向卻無一不是指向上海，他也曾說：今天的上海像香港，當年的香港像上海，流逝的東西再也回不來了。」在這樣一種頹靡的氣氛中，如花與陳振邦的絕望之愛愈演愈烈，從而推進到了最終的殉情。

老上海的「老」在關錦鵬這裡成為了編織感情的拿手工具。但他的表達卻不限於此，身為香港人，關錦鵬拍攝的描寫北京同志的《藍宇》也一度成為很多人最喜歡的愛情片。

《藍宇》與《胭脂扣》和《紅玫瑰與白玫瑰》不同，作為關錦鵬拍攝的唯一一部同性戀電影，其中卻不見他以往作品中激烈而具有誘惑力的情慾戲，多數的場景都用來展現兩人生活的細節：下班匆匆坐公車趕來為了吃一頓飯，早晨起床為愛人按下鬧鐘、久別重逢之後抑制不住的擁抱，「喜歡」、「傻瓜」、「真心」，台詞並不複雜隱晦，普通情侶之間戀愛中的情形，在陳捍東和藍宇之間也自然流露。

《藍宇》的原著故事《北京故事》是一部充滿情慾描寫的小說，但可以說更加貼近關錦鵬真實感情的《藍宇》卻比從前的電影更「純情」，帶著一種他對自己戀人真摯的愛意，故事放在一個他不熟悉的「北京」里，愛情的部分反而愈發真切。

而如今的電影，愛情已被全部歌頌、男女之間毫無區別、人物之間背叛得徹底，奉獻得無私，其實連阿關自己也已經十幾年沒有電影作品。他的「舊」是一種沉澱下來的百味，是一種明晰的思索和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留白，我們的「新」已經夠多了，也願嘗試一種「耽溺」，即便它訴說的不只是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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