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用詩歌行走在搖搖晃晃人間的余秀華。圖/《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余秀華曾說,她首先是一個女人,其次是一個農民,最後是一個詩人。她感謝記住這個順序的人。

文/蘇靜

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很多人說余秀華那身黑底白點的露肩連衣裙好看,有來觀影的她的詩歌讀者,也有為紀錄片而來的媒體人。

2017年6月18日,以她為主角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生》在上海影城進行亞洲首映。影片結束後,她穿著那條連衣裙,手捧白色茉莉花與導演范儉和女演員梅婷在大銀幕下合影。照片傳到片方媒體群,好幾位年輕記者誇這位來自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的70後女詩人「穿得很少女」。

隨後在咖啡館進行的交流會上,也有讀者上前和她擁抱,說她「今天真漂亮」。她顯然高興,扯了扯右肩邊緣的裙褶,說裙子是網上買的,「可貴了,要三百多」。導演范儉曾提醒她,買衣服別再挑那種幾十塊一件的,稍微選好一點的。

買衣服、打扮,成為自己,是余秀華成名後才擁有的某種權利,或者說一種選擇的自由。這自由也包括結束近二十年的婚姻。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2017年6月,范儉、余秀華和梅婷現身上海國際電影節。圖/海沙爾

「議論我離婚的人,他們沒有經歷過這些事。」

「在她過往的人生里,所有事情都是不被她掌控的,包括婚姻、身體以及其他種種。她具備一定能力後,她要反對身體或別人對她的控制。」范儉說,為拍攝《搖搖晃晃的人生》,他花了很長時間觀察余秀華的真實生活。2015年初至2016年,他跟隨余秀華在湖北、北京、上海、深圳、香港等地輾轉,歷時一年多完成這部紀錄片,余秀華與家人的關係以及感情狀況是片子的重要線索。

紀錄片中,余秀華給當時在北京建築工地上打工的丈夫尹世平打電話,直接用錢談判離婚事宜:「你這個月回來15萬,下個月回來10萬。」她站在橫店村的家中,用方言沖電話那頭的尹世平喊道,語氣里毫無耐心。2015年10月,她去法院遞交了離婚訴訟書。

從19歲到39歲,對這段婚姻,她忍受了太久,一刻也不能再等。2015年10月,余秀華已經因作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走紅大半年,不再是那個每個月只有60元低保、缺乏勞動能力的腦癱農婦。那時,她已經去北京參加了由詩刊社和中國人民大學共同主辦的詩歌朗誦會,出版了詩集,其中《月光落在左手上》銷量突破10萬冊,成為20年來中國銷量最大的詩集。

但回到橫店村的余家老房子,她還是那個離不了婚的女人。

成名前她就提過離婚,父母不同意。父親余文海後來回憶:「秀華有殘疾,尹世平是健全人,上門的女婿家裡還想靠靠他。」很多報道中,余秀華的這段婚姻被簡單概述為「不基於戀愛的婚姻」。

而她自己認為,更準確的概述是不安與恐懼。「那年我19歲,我還不知道婚姻是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要生個孩子,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交流,家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在春節過年的地方。我越來越迷茫,一遍遍問自己:為什麼要結婚?這樣的婚姻能和我的殘疾等價交換嗎?」她在一次電視訪談中表達自己對婚姻的絕望。

尹世平常年外出打工,極少在家,他對家庭所盡的責任也極其有限,直到兒子上高中,他才開始往家裡寄些錢。他比余秀華大12歲,不是本地人,1995年從四川流浪到橫店村,余父母見他身體健全,也算老實聽話,便讓他留下來跟余秀華成家。

如余父所言,余秀華有殘疾,因為出生時「倒產」,腳先著地,頭腦缺氧,余秀華患輕度腦癱,醫學術語叫小腦神經失調。神經失調讓余秀華的肢體、表情甚至發音都不太利索。她走路時,常常是吊著膀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搖晃著前進。

她說話時,眼睛、嘴巴無法舒展地擺在原來的地方,不自覺地在臉上糾結。普通人站在她身邊,需要非常專註才能判斷她費力發出的詞句是什麼。事實上,疾病並沒有影響她的智力,她讀了高中,還曾被殘聯拉去參加湖北省運會的象棋比賽。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余秀華因出生時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使其行動不便。圖/《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最受影響的是這場「交換」來的婚姻,夫妻兩人誰也不快活。

范儉曾去北京的建築工地找尹世平,架起攝像機之前,和他聊了一整天,結合對他工友的觀察,范儉發現了一些端倪:尹世平經常酗酒,不幹活的時候還有些別的愛好,攢不下什麼錢。

余秀華則曾用詩歌暗示前夫對自己的暴力與冷漠。在作品《我養的狗,叫小巫》中,余秀華寫道:「他喝醉酒了,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他喜歡跳舞的女人……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尾巴/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早先有一年,尹世平在湖北荊門打工,工錢被老闆拖欠了,尹世平拉著她去討薪,讓她攔老闆的車,說她是殘疾人,老闆不敢撞。余秀華問如果真撞了怎麼辦,尹世平沉默,她很難過,自己的生命在丈夫眼中只值800塊,還不如一頭豬。「真的,婚姻對我的影響實在太大,讓我非常痛苦,我必須要解決,無論是20歲、30歲、40歲,甚至到了60歲,如果說我還活著就一定要解決。」余秀華說。

2015年12月,余秀華和尹世平協議離婚,前者答應從詩集出版所得收入中拿出十多萬元給尹世平。領完離婚證,從鍾祥市民政局返回橫店村的車上,余秀華倔強地歪著頭,眼睛裡有淚光,鼻翼有些紅,也不知道是受天氣還是心情影響,她當時被鏡頭記住的那張臉總歸有些冷。余秀華在鏡頭裡感嘆,別人夫妻是一直在一起,離婚了會感覺變化很大,她領到離婚證後沒什麼感覺。越是沒什麼感覺,越說明這段婚姻的悲哀。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余秀華和丈夫離婚之後,在回程的公交車上。圖/《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一提及愛,身體里就響起警報。」

去橫店村拍攝之前,范儉讀了余秀華公開發表的所有詩歌,他發現她的詩歌中多半是情詩,而且有很強烈的情感與慾望。

在那首已被無數人閱讀的成名作里,余秀華的愛欲大膽而熱烈,她寫道:「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有時候,她筆下的愛也輕柔溫和,比如她寫「在月光里靜默的麥子,它們之間輕微的摩擦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

「她生活中缺乏這些東西,才會在詩歌里呈現出來。」范儉嘗試理解她。離婚後的余秀華,寫文坦誠,之所以會寫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是因為急切地想要愛情。她說:「也許那個時候,在婚姻的捆綁之下,我天生的反骨一直在隱隱作痛。我想要愛情,我想要一個確確實實的人把我拖出懷疑的泥沼。就是說,我想要一場虛境來戳破本身已經存在的虛境,我要疼就往死里疼,我要毀滅就萬劫不復。」

余秀華公開表示,要愛一百個人。又說自己晚熟,「到了27歲才初戀,好慘的,而且還是個單戀」。那時候她已經結婚8年,孩子都快上小學了。余秀華把自己對男性的某些示好稱作「調戲」。她尤其喜歡調戲「小鮮肉」。

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三位採訪過她的女記者問能不能加一下她的微信,她把頭一扭,大聲喊:「范儉,給她們個假的。」范儉尷尬圓場:「余老師就是喜歡開玩笑。」真加了余秀華的微信,你會發現,她確實沒有那麼多精力分給別的同性。有天晚上十點多,她在朋友圈發自己的照片,配文道:「老余你是個好姑娘,你要保持肉體的慾望,你不能因為現在愛著一個人,連神仙都不想上。」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余秀華曾表示:「孤獨是我的心理常態。」

真正面對她欣賞愛慕的男性時,她會收起肆無忌憚的姿態,文字也變得含蓄而細膩。今年春,她去北京五道營衚衕與幾個朋友一起喝酒,大家沒有聊太多具體的內容,在外人看來就是些沒什麼內容的沉默,中間夾著舉杯寒暄;在她眼裡,沉默是因為「我們都是互相明白的,這樣坐在一起就已經非常美好」。然而,對於有些沉默,她卻會毫不客氣地表示嫌棄。2012年,她第一次獨自離家謀生,去溫州一家為殘疾人辦的工廠,在流水線工作。在溫州打工時,她把寫的詩讀給工友聽,「但他們都是木頭」。

余秀華的理想型愛人是個充滿魅力的高大男人:「他身材高大,有絡腮鬍子,但是平時都颳得很乾凈。他的手掌很大,如果和我握手,一定會把我的骨頭捏疼。他不大喜歡擁抱,但是如果看見我風塵僕僕地去看他,一定會心疼地摟過我的肩膀。」

出名之前,除了寫詩,余秀華的愛好之一是打電話。高中畢業後,家裡給余秀華盤了村裡的一個小賣鋪,可是她根本沒花心思顧店,余母周金香曾說,有人來買東西她也愛理不理,「她每天都在打電話,不知道跟誰打,一聊好幾個小時」。打電話時,她不用和人面對面。早幾年也有網友來找她,遠遠看到她的影子就往回走了,這讓她很受傷,有段時間不想和人交流,退了很多詩友群。

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里,有個余秀華詩歌研討會的場景。當天,余秀華的詩是會場人員品評討論的焦點,她的目光卻都在旁邊一位戴串珠的男詩人身上,會後男詩人禮貌告辭:「今天很榮幸和你坐在一起。」余秀華看著他笑答:「今天很幸福和你坐在一起。」男詩人有些尷尬,叫她「別打情罵俏」,起身走了。

據范儉觀察,余秀華喜歡那種年長儒雅的男性,要有書卷氣、身體健康,還不能長得太難看,「但這樣的人很難喜歡上她,她也知道自己希望渺茫,卻不停去追尋」。用她自己的詩來說便是,「一提及愛,身體里就響起警報」,「他一碰,我心裡就會走出一個人/這是我唯一的/掩藏不住的財富」。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寫情詩的余秀華,其實很孤獨。圖/《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我始終不能像她們一樣去愛。」

范儉在拍攝過程中接觸到的余秀華還是敏感脆弱的:「她脆弱時,會哭,會哭一整夜,會哭到吐血,這個時候,我就不會拍,我會陪著她。」

成名之前,余秀華對生活無能為力。紀錄片拍攝期間,她仍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她人生前三十多年,是絕對聽父母話的女兒,受他們的照料生活,三十多歲了,買一兩塊錢的東西都要像小孩般找他們討要。

余秀華和前夫鬧離婚時,母親被查出癌症。紀錄片鏡頭裡的余母逐漸衰弱,頭上的滿頭黑髮變成了一頂暗沉的毛線帽,但她還像以前一樣強勢,坐在飯桌旁指點家中大小事。余秀華把離婚證領回來,母親哭了很久,責備女兒的心真硬啊。「我心硬也是你給的!」余秀華憤然懟回去。

被那段不幸婚姻折磨時,余秀華在詩里說自己只是生活的一條狗:「生活一無是處,愛情一無是處/婚姻無藥可救,身體有葯難救」「我只是死皮賴臉地活著/活到父母需要攙扶/活到兒子娶一個女孩回家」。她說,就是寫不出詩了也要離婚。

如今婚離了,余秀華卻沒有完全得到她想要的自由。她奔波著參加各種詩歌聚會座談,或輾轉各地配合宣傳自己的詩集與電影,車接車送,住不同的酒店賓館。城裡的住處都差不多,沒有地域的區別,只有等級的差別,她常常一覺醒來分不清身在何處。

今年三四月間,在北京和好朋友去衚衕喝酒,她抬頭看這春天裡的月亮,水汪汪地貼在天上,低矮的古建築連成排,在月光下顯得安靜,但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半個月沒有回家了,而且那個寫月光下的麥子的自己已經沒有了看月亮的心情。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余秀華與范儉一道在美國交流。圖/范儉

「我這麼高貴的靈魂,放在一個殘疾的身體里,真委屈啊。」余秀華在上海接受採訪時說。殘疾的身體始終讓她痛苦,成名的那一年年末,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什麼也不想吃,哪裡也不想去,就想自己到底為什麼而活:「有時候我的自卑會翻天覆地:我情願用這才華換一副健康美麗的身體,哪怕一年、一個月。我知道這個想法有多扭曲,我知道我用一副美麗的軀體換得了我想要的東西後的失望,但是我還是願意。」

剛到橫店村時,范儉發現余秀華家門口的房子、池塘、樹都特別美,他要求團隊的人都要讀讀余秀華的詩。團隊攝影師薛明說:「讀完詩以後,就發現她詩里寫的東西就是她家門口的這些花花草草。」薛明記得,拍的時候,范儉就說某一處將來要放哪一首詩,他們提前設計了將來放詩句的空境畫面。

片子剪好,詩句添上,范儉邀請余秀華自己來念,她念:「你看見秧苗矮下去,白楊矮下去,茅草矮下去/炊煙也矮下了,屋脊沒有矮,有飄搖之感,一艘船空著/魚蝦進進出出。」她念:「如果在生活里,這該引起多大的事件/如果在愛情里,這會造成怎樣的絕望/一定有雲朵落在水裡面了,被一條魚喝進去了。」

余秀華髮音吐詞很費力,即便讀詩,也像是含混不清的嗚咽。片子上映,余秀華看後評價——鏡頭裡的橫店很美,詩很美,只是主角丑了一點。至於她錄製的其他電視節目,她嫌棄自己丑基本不看,「丑得讓我想自暴自棄」,但是她覺得不能用自暴自棄來報答人間,因為「這是一個圈套」。

詩人余秀華:人到四十,保持慾望

余秀華家門口的荷葉。圖/《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的英文名為Still Tomorrow,引自她的詩句「可惜還有明天,難道還有明天」。余秀華說這代表一種樂觀的期許,她覺得自己在生活里必須要樂觀,以樂觀的方式生活下去。

「即使生命在今天終止,如果我們忠實於現在,我們就沒有任何遺憾。相反明天是不確定的。有很多個明天串在一起,對我來說是整個生命,但它是一種消耗,也是一種傷害,所以我覺得明天是可以不要的,但是你要接受它的存在,不能說現在自殺,所謂的自殺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對於生命本身沒有任何意義。」

求愛不得時,余秀華自有安慰自己的辦法,她說某位先生不喜歡自己是因為他的靈魂無法和她的對等,「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靈魂呢」。她的詩歌與文章里從不只向某一人示愛,像她說自己的男友一樣,有A、B、C、D很多不同對象。

「我有一份深情,卻把它分成了十份,它們因為零碎,而讓我躲避了孤注一擲的危險。」她分享自己的方法論。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歷史雜貨鋪 的精彩文章:

5張印度人日常生活照片,他們的腦洞你不服不行!
富士康工廠曝光iPhone 7s外殼 外觀扎心
連美國人都覺得iPhone貴?外媒批iPhone太貴

TAG:歷史雜貨鋪 |

您可能感興趣

詩人余秀華的謳歌權
《無端歡喜》:這一次,詩人余秀華用散文驚艷你
女詩人余秀華首發散文集《無端歡喜》:生活沒有教會我順從
詩人余秀華推出首部散文集《無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