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患者看到生存的希望和生活的勇氣，才是沒有遺憾的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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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與親情的思考

作者∕甘露吉

治病是我們醫務人員的責任和本分，或治癒或無能為力，都要給患者一個心靈及精神上的安慰和幫助。

那是二十多年前，我還沒被聘請到西寧上班，在老家開診所看病。有一天，來了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中年男子登門求醫，我請他坐下，詢問他哪兒不舒服。他說是他的媳婦病了，他是專門來請我到他家給他的媳婦看病去的。他說：「我媳婦在去年臘月時，因心臟的什麼缺損，在西寧市高心所醫院動了手術，到現在一直好好的。前天突然下肢動不了，然後尿不出尿了，我們只好連夜送到縣醫院。醫院立即給她插上了導尿管，但沒診斷出個啥病，讓我們轉到省級醫院去治療，可我們困難重重。她上次住院治療心臟病時，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還借了好多外債不說，就說現在讓她動一下，非得用三四個人抬著、拉著才能動。所以，我特意來請你去我家給她治病」。我問他：「你是哪個村的？」「我是納隆東山村的」。

納隆東山村離我家有四五公里路呢，很遠的。那時不像現在誰都有小車，路也很難走。如果我要去他家，那得走好長時間的路，更要耽誤我大半天的時間，影響給其他患者看病治療。所以，我只能委婉地說：「你家太遠了，我實在脫不開身去那麼遠的地方。再說了，你媳婦的病情也太嚴重了，我恐怕治不了。你能不能用馬車拉到我這裡來，先讓我看看呢？那樣我也耽誤不了那麼多時間，更耽誤不了給其他患者的治療，你看你能想個辦法嗎？」求醫者說：「我實在沒辦法了，就求求你吧，求求你無論如何到我家給她看看吧!」

可能是人們常說的「醫者仁心」的緣故，或者學醫者本來就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為天職本分吧。看看他那樣誠懇的求我，我只好軟下了心說：「好吧，我跟你去你家，看看病人的病情後再說好嗎，如果我能治，我盡量想辦法治」。這時求醫者聽我答應去他家，他高興得只說好好好！

那時候，我騎著一輛「銀鋼125」的摩托車，在求醫者的帶領下到了患者家。看到病人平躺在炕上，年齡約四十五六歲左右，旁邊置放著導尿袋。我坐在病人的枕邊，做了詳細的檢查。

症見：雙手能動，雙下肢已癱瘓，再用筆尖划了一下兩側足心，足拇指後翹呈扇形(示巴彬斯基征陽性)。語言清楚，反應靈敏，飲食正常，小便癃閉，已植入導尿管引流，大便無意識。脈沉細滑，舌苔白黃。證系陰血虛虧，心腎雙損，這是四診合參的中醫診斷。再根據現代醫學神經分布和外在的癥狀，我初步判斷病源在胸椎第七至十椎之間。我用手在患者的背部比划了一下：「病可能就在這一塊，但我建議最好還是去省級醫院進一步確診一下，究竟是裡面滲血了還是腫瘤或是其它病變。我這樣宏觀的也看不出病情的具體情況。如果是腫瘤引起的，我就無能為力了。出血等其它我可以治療的病情的話，你們就不用住院，立即回來，我盡我的能力而治」。

而後的幾天里，我幾乎忘了這位患者。這天患者的丈夫又來請我了。原來，我從他們家走了後，經他們商議，確定了去省級院檢查確診。患者丈夫到處去借錢、找車。車找上了，錢也是有小車的這位親戚借給的。在親戚們的幫助下，把患者又送到西寧市高心所醫院。經檢查診斷後，醫院只是說：「可能是第八胸椎脊髓脫鞘」，院方要求住院治療。

住了十天院，借的五千元錢，已花去了四千六百元，病情也沒有多大的變化，只好要求出院回家了。這次花去的錢加上去年心臟動手術花去的錢，共四萬多元，這些錢對於一個農民家庭來說，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家裡能變錢的東西都賣了，最後留下耕地用的一頭騾子也賣了，還拉了一屁股的外債。難怪她的兒子去年給她動手術時，懷中抱著拿去住院的三萬塊錢，兩眼流著心痛的眼淚直呼：「我的阿媽這輩子把我們害哈了」的話呢。

根據他的大概敘述，我制定了一個治療方案：每日針灸一次，九天為一個療程。中草藥每日煎服一付，不間斷。治療時間，每天下午我一有空就去他家治療。中草藥的治療方法：補腎益精，氣血雙調。暫擬方：骨碎補、川斷、金毛狗脊、當歸、川芎、白芍、熟地、巴戟天、白朮、黃芪、肉蓯蓉、茯苓、党參、甘草。

第二天我抽空去了患者家治療。每天先在背部扎針、艾灸。選穴：風府、風池、華佗夾脊穴、心俞、膈俞、肝俞、三焦俞、腎俞、氣海俞、大腸俞、膀胱俞、關元俞、命門，交替針灸，每日一次。然後再抬病人翻身治療前面。選穴：腹部關元、大巨、水道。下肢，環跳、風市、伏兔、足三里、陽陵泉、三陰交、湧泉、太沖穴，雙側交替針灸，每日一次。

有一天，天下起了小雨，可把我著實發了一回愁。病人的療程不能耽誤必須得跟上啊！土路滑得不能走了，這該怎麼辦呢？想啊想啊！突然想起了一條不是路的路，那就是納隆村西邊的河灘。河灘里雖然有很多大的卵石，但有滿河灘的馬蓮草和砂石襯鋪著，雖然左繞右拐的很難走，最起碼的一點肯定是不滑。

收拾好該帶的器械，騎著摩托車立馬出發了。得趕緊走，下得再大一點的話，有兩段繞行的土路必定濕滑，那樣我還是到不了患者家。還好，踏上我新想到的路線，一路走得雖然很費勁，但還算順利的到了患者家村莊的河灘。要從這裡到患者的家，還有一段土路，不但爬坡還得要拐個彎，而這段路這會已被雨淋得無法行走了。我只好把摩托車扔在河灘上，從離她家不遠的小山坡順著一個捷徑的蚰蜒小路爬了上去。

這天治療結束後，我叮囑患者的男人和大女兒：「今天你倆找些綿軟一點的舊布，明天我來抽取導尿管，抽取導尿管後，輸尿管在導尿管長期置入下已擴張，又因神經系統沒有恢復，暫時還控制不了尿液，在一段時間內會尿失禁的，需要用這些舊布做襯墊的尿布。」

雨仍然在淅淅瀝瀝的下著，騎著摩托車小心翼翼的行駛到那段繞行的土路時，還是在一斜坡處被滑倒，重重地摔了一跤。人摔的雖然很痛，但因為車走得很慢，更有前面保險桿保護著，只是在手上擦破了點皮，但車一側的大燈、轉向燈等零件全都摔碎了。

回到家裡後，換下滿是泥漿的衣褲，心想著，如果再下雨我就不去治療了，何必呢？車摔壞了，去修理又得多少錢，我得不償失啊！但每次下雨準備不去患者家時，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病人每次見到我時那希望的眼神和信任的表情，我還是不忍心的去了。一種醫生「救死扶傷，治病救人」的責任迫使我克服一切困難去治療。

第二天，我要給病人抽取導尿管，讓她的丈夫把尿布拿來時，他卻是重重的一聲嘆息：「人到困難處，就連這麼個碎布布都沒人給你，」說著拿來了一小塊舊布，眼角掛著哭泣的淚珠。我接過碎布給了她的女兒，讓她給她媽媽襯上。安慰他說：「你也別傷心，這點布不行啊！明天我幫你多找些來」。

所以我每日多多少少都會把尿液抓在手上。嫌臟嗎？然而沒有嫌髒的餘地，因為我選擇的職業就是這個。

給患者三個多月的治療中，一旦遇到下雨天，我仍然走那條河灘路，仍然爬那個小山坡。就這樣一次次風雨無阻，甚至爬山涉水，克服著種種困難去患者家，給病人扎針的同時做著艾灸，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治療著。在治療到第二個療程的最後幾天里，患者有了大小便的意識，病情總算有了變化，這確實是一個可喜的苗頭。到第三個療程期間，右腳開始能動了，三天後左腿也能來回伸縮了。在接二連三地病情好轉的喜訊下，不但病人和她的家人感到特別高興，而且他們的隔壁鄰居以及親戚朋友都聞訊趕來探望，同時也給了病人一些祝福和精神鼓勵。有位親戚問我：「醫生，現在病人的腿子動彈了，以後可以走嗎，多長時間能走路阿？」「能走呀」。我一邊收拾我的東西一邊回答：「現在關鍵就靠她自己鍛煉了，明天給她找副雙拐，讓家裡人攙扶著開始學習走路。我十天後再來治療最後一個療程，以鞏固療效」。

十天後，我去治療第四個療程時，看到病人已經扔掉雙拐，行走自如地在院子里轉悠著。看見我第一句話問的是：「醫生，我走是能走了，就是腳地里木木的很不舒坦。你看再治療的比現在更好些嗎？」「我儘力而為，這一個療程治下來看看啥效果。你是一個高位截癱病人，治療恢復到現在這個程度，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了。你的恢復情況比我預期的還要好上幾倍」。

這位患者我前後治療三個多月，中草藥和針灸費用總共收取了兩千一百元。這些錢對於一個三番五次患病的家庭來說，已經是雪上加霜，而對我來說，除去中草藥本錢和摩托車的油錢，每日只見到了一碗面片錢(那時候一碗面片四元五角錢)，更談不上以醫養家。如果算出修理摩托車花去的錢，基本上是屬於服務了，根本與勞動成果和醫療價值無法做等同的比擬。而我真正得到的是一個醫生心理上的最大滿足。而每治癒一例病人的成就，也就是做醫生的最大價值，這個價值無法用錢衡量的，就像無法衡量人的生命的價值一樣。

對於我治療的這位高位截癱的患者，我在一個學醫者的責任及其使命的驅使下，去幫助、治療，使她重新站立而且行走自如了，而我的心裡也釋然了。

三年後的一天，我從西寧休假回家探親，碰見了患者的侄子，從他的口中得知，這位患者去年已自殺身亡了。我猛一聽這話，心裡不知是啥滋味，似乎一陣莫名的疼痛、惋惜、空落。患者沒有死亡在疾病下，卻自殺於金錢和親人的埋怨中。在她和她男人半輩子辛勤勞作以及剛成年的兒子女兒在外拚命打工掙錢，合力奮鬥使剛剛好起來的家庭，又因疾病變得一貧如洗時，本來就被疾病折磨變得心理很脆弱的她，更承受不了這突然反貧而家徒四壁的壓力，再加之兒女們的怨言，患者經常是以淚洗面。漸漸的雙眼失明，什麼也看不見了，燦爛的世界從此沒有了色彩，生活對於她來說，就像死一樣的沉寂了，在她的心裡，活在這個世上不但沒有一絲的價值和意義了，反而還給這個家庭和兒女們今後的生活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災難。她再也承受不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再也沒有活人的勇氣了，人的所有生存防線終於崩潰了，在一個家裡沒有任何人的日子裡，她拿起褲帶繩勒在了自己的頸部。

聽了這些，我深深地嘆了一聲：唉！可嘆！醫生治癒了病人身體上的疾病，而心理上留下的疾病和傷痕卻無法治癒和撫平，可惜醫生不是萬能的啊！所以我想，治療一個病人的病，僅靠醫生們的醫學水平及醫療技術和單薄的幫助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靠家庭、甚至是社會的關愛和鼓勵。

二〇一七年六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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