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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猴腦宴,以及我的恐懼

文 |駱以軍

這總是非常難以說明。

我們圍坐著,桌子的中央放著一隻小猴子,他的眼球中央暈開像無數金針那樣的輻射光圈,但很怪那個配置,使得他的臉露出一種老頭的狐疑、不信任的表情。

當然這樣的對位,讓我想起從小聽過的,中國人吃「猴腦」的殘酷場景:據說他們是把猴子腦殼一半箍鎖在圓桌正中的一個洞,猴子的臉、身體、掙扎的手腳就在桌下。所以猴子會看到圍著它的一些人類並坐的腿。然後他們在桌面上,用小鋸子鋸開猴的上半頭顱骨,那自成一碗盅,裡頭塞滿的白色、粉紅、油亮黃色的腦,就是不用蒸煮、自體溫熱的美食。他們拿著湯杓,將那活生生的猴腦,匙匙挖舀進自己面前的小碗,開始品嘗那個新鮮、綿細、滋味濃郁的豆腐般的仙品。

但這故事傳遞時,那說不出的陰慘恐怖,正在於你想像那桌面下的猴,必然會發出慘絕人寰的尖叫吧?或劇痛(自己的臟器,不,大腦小腦正被人挖走)造成掙扎使桌面震跳吧?難道這種圍坐著享用美食,美食本身的痛苦,也設計成進食的趣味之一?

不,不要太快下結論,說什麼中國這個文明就是變態殘忍的傳統。那立刻會有人捍衛回嘴,那法國的A片還有一種對著鏡頭,將一個美女活生生用各種剪刀、鋸子、銼刀、鉗子,開膛破肚的類型呢!這個「猴腦宴」的設計,將猴子箍住腦門的方式,怎麼就讓我想起美猴王的緊箍咒呢?這群人圍坐著一湯匙一湯匙挖著猴腦,嘖嘖品味時,會不會有一個幻覺,他們越過了文明的某條邊界,此刻他們自覺化身成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太上老君、王母娘娘、觀音、二郎神、托塔天王,甚至有個最唯諾小咖的就是唐僧?那一口口咀嚼用舌舔吮的猴腦,咽進咽喉是否就是將這猴子,他翻滾、穿梭所見所記下的文明史,像計算機隨身碟那樣「灌」進這個吃的人的大腦里。

猴子一路冒險,看到的人世苦難、戰爭、愚痴,或某些人情美好的時刻,那個野性、頑皮,收攝於猴腦里的記憶檔,可不是這些仙家官員能憑己力得到的經驗值。在計算機網路還沒發明,還無法作大數據信息移轉的辰光,怎麼辦?吃了他的腦!

我們此刻圍坐著,桌的中央放著這隻小猴子,不,應該是拴著,一條鐵鏈帶著鐵環拴著它的左腳,鐵鏈穿過桌中央一個圓洞(原本應是插一把露天酒吧的大遮陽傘),垂到地面釘鎖在水泥里。我,老派,西特林,大小姐,胖女孩,胖女孩的母親,還有許多個夜晚我曾在老派的酒桌上,一面之緣,聽過他們故事的老傢伙,我們的臉上,都帶著薄薄一層慚愧,或羞恥,好像不該這樣看著那猴子赤身裸體站在我們臉部同高的水平位置。為了化解那個尷尬,在座的男性,都掏出自己的煙,點火,抽將起來。

老派哈哈乾笑一聲,說:「這就是美猴王吧?」

我想,這真是難以說明。

在座的,我是外省人,我的腦殼如果剖開,裡頭有一大坨的大腦皺褶,都是記憶著我父親的故事:永和老家庭院里的梅樹、桂花、杜鵑、棕櫚、枇杷樹、九重葛;父親光著赤膊在玄關階梯曬書、拿雞毛撣子把翻開書冊的灰撣去,然後放在那一疊疊書堆中。他的逃難,港口如蛆蟲的人群,僥倖能和那些胳膊、扁擔、繩綁的皮箱硬角挨擠、登船。他的老家,我的爺爺、奶奶。他跟我們說那天的肅殺、恐懼。到處都是潰散的散兵。然後他逃到定海,那裡更是大批的潰敗部隊,人心惶惶,所有人原來的身分都散碎了。謠言漫天飛。走私煙、米、雞蛋、麵粉……時不時有人被綁去槍斃,但人們更大的焦慮在於身份證明,能否拿到船票。

然後是他死去的那晚。可以在喪棚擺板凳開講,講他這生的流亡故事,講個一千零一夜。但另一部分,後來我聽到的,我父親這樣的外省人,來到台灣,那流亡顛沛、失去家園,成為孤兒,這樣從二十歲到七十五歲中風倒下,時間的背面,和他一樣口音的人,我不知道是怎樣的人,黑著黑衣,在島上戒嚴,逮捕那些藏在城市小巷閣樓、市場、學校教職員宿舍、小鎮的木屋,甚至山裡的不同意他們的人。或是,說著他們聽不懂的台語的人。然後成為秘密檔案里中性的名字,被槍決的人。這個叫做「白色恐怖」的幽靈,以一種說不出的乖異、陰鬱,蟄藏在我這樣的人的大腦間隙。使一切的故事都帶上亮跳的灰影。

我看著桌子中央的那隻小猴子,眼皮低垂,但時或從那細縫偷瞄一下圍坐的我們,那像溪流波光粼粼閃閃的眼神,說不出是渙散、陰鬱,或無辜。它在恐懼著吧?它在想我們任何一個人的手,會像伸進恐怖箱,什麼時候猝不及防伸進它的大腦嗎?

我帶著那小猴子跑跑跑,背後聽見老派喊著:「別讓他跑了!」但其實他們追不上我,老派的喊聲只是讓這街原本融於黑影和燈泡光暈之界的人們,從那些小店裡探出頭來,看著我,好像我是隨機搶劫的癟三。那些搖晃暈糊的人,會不會伸手抓我一把,或伸腳絆我一下。

但其實我從那階梯跑下,我意識到這整棟建築,像個罩子罩住一條時光倒流的破爛十字街,這裡原本應是個傳統市場,最角落的鋪位原本堆擺著鐵格雞籠,裡頭關著黑、黃、白、棕羽毛斑斕的待宰的雞;或有一攤應是案上鐵鉤吊著肢解的豬心、豬腸、血淋淋的豬肋排或一隻膩白還沒燒火的豬後腿,案上便放著瞇著眼縫的大豬頭;或那放著一個個時期的大玻璃糖果罐、餅乾盒、塑膠公仔、舊電影海報;有的則堆著大小普洱茶餅、坨茶,或易罐裝的台灣老茶。

時間在這裡變糊變稠了,我懷裡的小猴子,變得奇重無比。我低頭看看,他成了一種復視、影綽的形象,像吳哥窟壁畫上那些婆羅門和天神的群像里的猴頭人身。但一晃眼,還是滿臉驚恐、毛茸茸的小猴子。

有一隻手從那其中一個框格伸出,把我們拉了進去,那像是在無數盤旋鳥群翳遮的亂影中,被拉進一個更昏暗的處所。在這個小格鋪里,幾乎是臉貼著臉,我看見一個頭頂光亮,唯耳際上各有一小塊白鬢髮,滿臉笑意的老頭。

他說:「這是個好猴子啊。」

【作者簡介】

駱以軍|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台灣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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