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利的遊戲-司馬懿和他的兒子們 1

春秋戰國門再吟

周室衰微不共匡，干戈終日互爭強。

諸侯若解尊天子，列國何因次第亡。

唐-周曇

1.

如果要用一句話評價司馬懿，那麼：他是一隻烏龜。

長壽，能忍。哦對了，有才能，很謹慎，很會下蛋。

曹操是一隻老虎，可惜老虎和虎仔、虎孫加起來都沒烏龜活得長。

這幾天我重溫了權利的遊戲，難得片子和小說一樣好。冰與火之歌，是資治通鑒與指環王合體。幾年前，這本翻譯過的小說，居然讓我看得屢屢屏住呼吸，幾疑乎司馬光穿越附體到了喬治馬丁身上。

這分明是一部三國兩晉六朝史。

權謀機變，勾心鬥角，刀光劍影，野馬敗鳴。紅蓮地獄鋪天蓋地，眾生在九寒地獄的冰雪獠牙中哀嚎咆哮，血粼粼皮肉翻卷綻裂，一如烈火舔舐過的草原。

我們津津樂道於劉關張桃園結義，五虎上將，赤壁借東風，然而在這些有趣的激烈的故事背後，是中國歷史上最最黑暗的年代之一。亂世，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八王之亂，五胡亂華。一片大殺戮，十六小修羅。

冰與火之歌，多精準的破題，寒冷到了極致，即酷烈到了極致。

2.

司馬懿的故事不好寫，他兒子們的故事更不好寫。司馬們太明白了，自己如何從血泊肉泥中走上王座。世說新語里有一則故事，司馬懿的第五代玄孫，晉明帝司馬紹，問司徒王導，司馬氏如何得到皇位？王導詳細的把司馬懿和司馬昭的黑歷史說了一遍，晉明帝羞愧欲死，把臉埋到被子里，哀嘆：「得位如此，晉祚安能得長？」

魏晉的官方正史，被刪的七零八落，而之後三百年你來我往，洛陽的史料，太半毀於刀兵和烈火。

所以魏末晉初的故事，藏於黯淡幽微的歷史石洞中，智慧弱小得如同五丈原秋風裡的孤燈，須得像拼圖一般，摸索成型。

3.

諸葛一生唯謹慎？說這句話的，把司馬懿放到了哪裡？縱觀歷史，我從未見過，一生過得比司馬懿還謹慎的人。

軍師聯盟里，司馬懿壓斷腿也不肯出仕，這是信了晉書里的胡扯。晉書給司馬懿臉上貼金，宣稱建安六年時，司馬懿收到第一次舉薦，曹操徵辟他，他拒絕，因為不願「屈節曹氏」。直到建安十三年，他被逼無奈，生命受到威脅，才做了曹操的文學掾。然而實際上，司馬家與曹操關係密切，狠抱曹操大腿。司馬懿的父親司馬防，曾舉薦曹操做洛陽市公安局長。因此，作為一個小小的退休騎都尉，曹操封為魏王的宴會上都要邀請他出席，專門給他敬酒聊天。而司馬懿的大哥司馬朗，早早就接受了曹操的徵辟，做了司空屬官。所謂司馬懿因為「漢室方微」而不願「屈節曹氏」，純屬扯淡。扯淡的目的在於，強調司馬懿想做漢臣而不是魏臣，做魏臣是被逼的，連命都差點沒保住，那麼司馬家日後背叛曹家就具有合理性。

事實真相呢？第一次舉薦司馬懿出仕的是河內郡太守魏種，舉薦官職是太守的會計「上計掾」。魏種出仕是曹操舉薦的，曹操把他視為嫡系。公元194年，曹操征伐徐州陶謙，後方兗州卻叛亂了。曹操自信的跟身邊人說，別人都會背叛孤，魏種不會。不料事實啪啪打臉，魏種居然也叛逃了。曹操極度憤怒的發誓，魏種你這兔崽子，除非你逃到南越北胡，否則我一定宰了你！然而曹操真是個愛才如命的領袖，抓到魏種後，他忍不住說，算了，他的確有才，還是放了他吧，之後任命魏種為河內太守。當時的政治制度，舉薦人和被舉薦者，終身有聯繫。司馬懿被舉薦的職位是魏種自己的屬官，假如司馬懿應徵，他們倆之間恩主和門生的關係是鐵定的。司馬懿自視甚高，魏種的政治生涯多半就終老在河內太守任上，曹操絕不會提拔重用他。司馬懿怎麼會把自己的政治未來與失寵的魏種聯繫在一起？上計掾事務繁瑣，所謂濁吏也，每日接觸的都是報賬入庫底層人員，地方財政收入報告。他不再有時間提升個人素質，也沒機會接觸上層政治人物。舉薦人和所任官職，都不符合他的興趣，以司馬懿的謹慎，與其急吼吼的出仕，不如等待。

4.

更深層的分析，司馬家是河內郡「將種」，世代武將出身。漢末英雄叢中，這樣的出身，不高不低。彼時門閥勢力已然形成，握劍的武人除非做到曹操那樣，化家為國，否則只能得到封爵和財富，不能進入中央政府第一管理階層。也就是說，常委什麼的，是做夢。治天下的，始終是書生貴族，即「士」族。

司馬家一直想洗白，從將種轉為士人階層。從司馬懿的爺爺司馬雋開始，打造讀書人形象。司馬懿他爹司馬防，死命讀書，讀的是什麼呢，晉書里也不敢造假，說他愛讀漢書，尤其愛讀名臣列傳。而在那個年代，真正的士族，所謂經書傳家，經書指的是五經，詩，書（尚書），禮，易，春秋。類似於如今高考科目，書籍內容本身就難學，進一步的，要記住歷代註解，引申；再進一步，需要有自己的理解發揮；最高層的，要引用經書分析時事，闡發自己的政治見解。學習難度高，門檻也高。不僅需要自身資質好，下苦工，也要有老師願意花大量時間給你講解，最好是有家學傳承。那時書籍是稀缺資源，普通人，不要說達到精通某一經，就連借到一本書回來抄個手抄本留在家裡也是不能想像的事，囊螢映雪，這個故事背後隱藏的，是那時書籍的珍貴程度。楊修，人人知道他是大才子，然而這個大才子的背後，是東漢一等名門世家之一，弘農楊氏。楊家四代太尉，他五代遠祖楊震，號為關西孔子，傳家的經書是尚書。漢書在那個年代算是通俗讀物，給略有些文化的人講故事而已。

愛讀東漢通俗文學的司馬防，平日很嚴肅，不苟言笑，哪怕是在宴會中，也板著一張臉，他成功的將司馬家轉型為能文能武的家族形象。在家庭教育模式中，也模仿經學傳家的世家風範，對兒子們很嚴肅，不說坐，兒子不敢坐；不說，某某，你可以說話了，兒子都不敢說話。他生了八個兒子，字里都有「達」字，號為司馬八達。司馬懿，就是老二，仲達。實際上，有能力的兒子只有前三個，後五個是湊數的。老大司馬朗死得早，司馬懿和他三弟司馬孚，一直並肩作戰。

司馬懿這一代，站在祖、父的肩膀上，青年時代做的一切努力，就是要把司馬家擠進書生貴族的隊伍。魏種這個毫無背景的人，怎麼能滿足司馬懿的野望？

建安十三年，第二次舉薦，舉薦人是荀彧。荀彧任尚書令，曹操稱他「吾之子房」。最重要的，荀彧出身潁川荀氏。漢末士族大家，經學傳家的高門之一。荀彧的叔父荀爽，位列三公。而曹操帳下，武人以沛譙地區的夏侯氏與曹氏為主要力量；文官以潁川士族為主。潁川士族通過聯姻，互相舉薦，盤根錯節，形成一股以地域為源頭，以政治主張為聯繫的巨大力量。這股力量與夏侯氏、曹氏的軍功宗室外戚對內彼此抗衡，對外相互合作。

荀彧是誰，潁川士族領頭人，曹操陣營文官第一。司馬懿通過拒絕出仕帶來的清流名士隱士們的稱讚，通過兄長司馬朗入仕後搭上的士族，比如崔琰，搭上了荀彧，藉此搭上了潁川士族，此後他一生都努力擠入潁川士族圈子，成功將河內將種身份洗去。而潁川士族，尤其是荀家，為他一家三代奪取皇位，不遺餘力。

所以少年們啊，你以為軍師聯盟里荀令君莫名其妙就欣賞了司馬懿么？這是一個剎帝利少年勞心勞力博得婆羅門老大青眼，成功提升種姓的勵志故事啊。

5.

晉書里反覆強調，曹操忌憚司馬懿，幾次要殺他。曹操看出司馬懿「鷹視狼顧」，在背後叫他，頭能一百八十度後轉，曹操大驚，說司馬懿非常人之相。以及做夢三馬同槽等等，這些故事，跟評書演義差不多，當茶餘飯後的笑話讀讀就罷了，別當真。

高壓統治下的史家，如果有操守，即使無奈寫下被授意的杜撰史料，也會想法設法在文字里留下線索，待後人檢索。

晉書里記錄曹操「謂太子丕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太子素與帝善，每相全佑，故免。」這還是給司馬懿臉上貼金，為司馬家日後殘殺曹氏埋下伏筆。

曹操對司馬懿很不錯，司馬懿比曹丕大八歲，二十九歲入相府做文學掾，七品官，曹操給他安排的活就是陪曹丕讀書和玩。這是給曹丕配一套未來領導人才班子，讓司馬懿將來做兒子重臣的計劃，儲相侍奉王儲。魏武帝英明神武，會讓一個他忌憚的人天天在他長子，繼承人身邊轉悠？他看一個人不爽，絕對直接殺掉，還會婆婆媽媽警告兒子？曹丕能把他爸要殺的人救下來？裴松之注三國志，引用時人著作《零陵先賢傳》，神童周不疑，與曹沖齊名，曹沖死了，曹操要殺周不疑，曹丕試圖勸說，曹操直接鄙視兒子說：「此人非汝可以駕馭。」派人暗殺了周不疑。

6.

司馬懿在曹操時期的履歷表：出仕文學掾，升職黃門侍郎，這個官負責皇帝和尚書令之間公事處理的往來傳達，屬於能自由出入禁中的外官，能接觸到眾多朝廷機要，地位重要。《出師表》中就有：「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 比較一下費禕就懂了，丞相預備隊人才。之後轉議郎、丞相東曹屬，主簿。一直在中央機要位置遷轉。

軍事上，曹操打張魯，帶著他；打孫權，還帶著他。

司馬懿在這十年中，熟悉中央人事，參與機要，還參與了軍事部署，有機會到最重要的兩個軍事前線參加戰役。

曹操對他的培養，不可謂不厚。

司馬懿四十歲，曹操封魏王，魏國建。司馬懿升遷為太子中庶子，五品官。另外三個小夥伴是：陳群，吳質，朱鑠。他們四人號稱太子四友。

陳群出身潁川陳氏，與荀氏同樣尊貴，代代聯姻。家族聲名顯赫，自己年少成名。他不僅是曹丕的好基友，也是四友里唯一一個在曹操時代就參與了軍國大事的早達兒。後來「九品官人法」也是他所擬定，把曹操唯才是舉改換為士族與皇室共天下，這一點我在後文會單獨詳述。

吳質是曹丕奪位的智囊，多次黑曹植，幹掉楊修的主力。勸曹丕不要在文學上和曹植爭，送曹操出征只要哭就好了的那個小機智，就是他。吳質兗州人，出身寒門。他雖為曹丕繼位立下汗馬功勞，然而在曹丕重用士族以對抗夏侯、曹的國策下，沒能像陳群、司馬懿那樣執掌重權。

朱鑠沛譙人，史書上記載很少，後來因為吳質公開嘲笑他瘦，曹真胖，和吳質鬧翻了。鑒於他擔任中領軍，也就是中央禁軍首領的職位，曹丕應該是把他當做親信而政治能力有限的親密基友使用的。

太子四友不同的人生道路，固然是由於陳群和司馬懿能力更強，而家族勢力，姻親扶持，也起了決定性作用。司馬懿等荀彧等了七年，哪個年輕人有這樣的耐力，從二十二歲等到二十九歲？

同年，司馬懿升任軍司馬，俸祿由六百石升至比千石，正式進入中級幹部行列。

四十一歲，曹操死了，好基友曹丕上線了，司馬懿在曹丕的微信好友列表中，處於置頂名單之二。司馬懿的人生，從此進入火箭般直升，輝煌的職業頂峰，以目接不暇的速度，一個個向他襲來。

參考書目：

三國志

晉書

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

文選

太平御覽

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

小彩蛋：

司馬懿長相如何呢？

劉尹道桓公：「鬢如反蝟皮，眉如紫石稜，自是孫仲謀、司馬宣王一流人。」

絡腮鬍像刺蝟皮，眉毛像紫石棱~~波叔太英俊啦，也許美爾吉布森的形象更適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