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華》導演文晏：希望受侵害的女孩可以不再感到羞恥

（文/seamouse）繼2013年的《水印街》後，文晏第二次以導演身份來到水城。一部非常有力量讓人叫好的《嘉年華》，以出色的人物、平穩的敘事和理性的批評，將讓國人在一次次新聞中看到無比憤怒卻又罵完即忘的性侵兒童社會現象，呈現在大銀幕上，必將讓觀眾和更多人群長遠關注和討論這一嚴重的社會問題。

文晏以讓自己痛苦的認真勁，做出了一部精品，也希望被侵害的孩子們不用再感到羞恥感，因為這從來就不是他們的錯。「我們不能防止世界上存在那樣的人，但是我們可以有一系列的措施來減少這種傷害」，希望《嘉年華》的出現能夠促成一系列保護孩子的措施，並實打實的成為明文規定且不容侵犯的法規。

談小演員：女孩們不會真的理解這些糟糕的事

騰訊娛樂：終於有個電影開始關注性侵兒童這個嚴重問題了。怎麼找到這麼三位小演員來出演，又是怎麼跟他們溝通的，他們知道其中的那些意思嗎？他們的真實年齡有多大？

文晏：扮演片中孟曉雯的周美君，在演這個戲的時候還不到12周歲。我們跟她們的父母先溝通了，但跟她本人並沒有具體講人物細節，因為她在這個年齡是無法理解這個東西，而且對她的表演也不會有幫助。其實是定了這幾個小演員之後，再次把劇本做了一些修改，就是使得這個劇本比較適合她們來表演。

周美君這邊主要是讓她專註與跟父母的關係，這是她作為一個小孩子可以理解的。因為她在實際生活中是個特別幸福的孩子，跟父母幾乎沒有什麼矛盾，從來都不需要去化解一些矛盾的事情，所以當時我只能跟她講，你是一個幸福的小朋友，但是不是世界上每個小朋友都像你一樣幸福，她們有的時候需要去想別的方法，應對一些很困難的情況，慢慢的讓她來理解這些東西。然後跟她提前進組，跟扮演她媽媽那個劉葳葳像母女一樣相處。周美君也確實發現，真的有媽媽的感覺，所以有幾場其實很難演的戲，她非常迅速地就被帶入，演得很好。

騰訊娛樂：我們看到她那個同樣受害的同學，表現出的狀態，是不知道這事怎麼這麼嚴重的。這是導演經過一番研究，大概知道女孩受到侵犯之後，可能會有的一種常見狀態嗎？

文晏：對。因為她們很小，而我們現在對小孩的性教育其實是蠻缺失的，她們可能確實就不懂。所以就是我設定的這個欣欣就是這個樣子，家長也從沒對孩子有過初始的性教育。我確實諮詢了一些心理工作者，他們說當侵犯事件發生之後，很多家長會去盡量淡化，不去做心理輔導，也不去幫助她們彌合這個創傷，只是告訴她，不要再想這個事。女孩們可能在短期內就迅速把這個事情忘記了，不去想它，但是非常可能在多年以後，這種創傷又重新回來。我對欣欣的設定就是這樣的。

騰訊娛樂：您覺得是不是更多的時候，家長也會屈從於這麼一個現實呢？

文晏：我覺得會是這樣。畢竟在中國當下，很多家長還是羞於啟齒，自己孩子如果發生這樣的事情，還是覺得是一個丟人的事情，所以很多情況下，如果能得到一定的安撫，就會選擇這樣的一種妥協。

騰訊娛樂：所以激烈的復仇只是停留在嘴邊？

文晏：對，我覺得至少很多情況下都是這樣的。

談情節：哪怕小米三年流浪十五個城市，她始終還是個懵懂的孩子

騰訊娛樂：這個電影主次角色特別清晰，特別分明，連出場時間的分量都像是精心計算過的。編劇和剪輯上是不是真有精心的計算呢？

文晏：也不會。其實你在寫故事時候，當然要考慮這種平衡，包括剪片的時候也會考慮這些問題，但絕不可能太精心計算。你的主線還是兩個女孩，主要的視角是兩個女孩的，所以肯定她們是要佔據主要時間的。另外每個人物出來都得有足夠鮮明的性格和足夠的分量，否則我就會選擇不要這個人物。配角們既然是一個群戲狀態，那每個人的戲份都不可能太多，所以就會考慮到每一場戲中必須有他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否則這角色就沒有必要存在了。

騰訊娛樂：基本上每個配角都很有存在的必要。只是就我自己看來，覺得唯一值得商榷的，就是王櫟鑫飾演角色的大哥，導演是怎麼考慮這麼一個角色的？

文晏：你的這個問題好偏門，其實是為了強化王櫟鑫這個角色和小米的關係。

騰訊娛樂：還有女主角之一的小米，她三年流浪到過十五個城市，那麼社會閱歷已經相當豐富，遠遠超越她年齡所該理解的一些東西，那麼她又怎麼可能相信社會小混混能替她辦身份證？

文晏：她是個孩子。

騰訊娛樂：但是她擁有的社會閱歷實在豐富。

文晏：你就想她能在什麼樣的階層。

騰訊娛樂：她急需辦到身份證是嗎？

文晏：對，她急需，沒有身份證你找不到像樣正規的工作，每個人都會追在你後面你問的身份證在哪兒。我其實想說小米覺得她自己是個大人，她可能確實跑了三年，但有很多時候會露宿街頭，那能有什麼真正的閱歷呢，只能說她受了很多罪，被人趕來趕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工作，過幾天又被人趕走了，拿不到幾個錢，我覺得這種閱歷只是讓她學會了不去信任別人，學會了什麼事都得靠自己，學會了我要靠交易來獲得生存，學會了我可能有的時候得佔一點小便宜，但不可能學會真正複雜的東西，不可能真正對這個社會有一種洞察。她始終是照貓畫虎的一個小朋友，其實在模仿大人，很多東西還是不太懂的。我們做個對比，比如我們28歲了，也是去遊歷了三年，那我們有可能社會閱歷非常豐富，但她現在是15歲，出來流浪時12歲，不可能有那麼深層的理解。

談符號：婚紗照大軍啟發出英文名，Angels wear White

騰訊娛樂：談談一些符號上的東西。一個是夢露，我們從一開場就看見巨大的高跟鞋，龐大的雕塑與小小的女孩。觀影經驗豐富一點的，就會想到《甜蜜的生活》、《尤利西斯的凝視》和《再見列寧》，是不是也有過致敬的考慮。

文晏：其實並沒有，不是從別的電影里別的雕像激發出來的靈感。主要還是考慮到，這像是一個夢想，而在中國一個偏遠不具名城市裡能建一個夢想是很滑稽的事情，但是當地的人還非常喜歡非常留戀。夢露這個白裙飛揚的形象，可能在西方，是近幾十年來幾乎最經常看到和最被物化的一個畫面，一個充滿誘惑的女性，但是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當她看到這樣一個大的雕像，可能覺得這是一個特別純粹和美麗的女人，代表了一種純粹的美，所以她的這個凝視其實是一個非常單純和無辜的一個凝視，這就是為什麼我以這個鏡頭開篇的原因，就是想說我們本來落在夢露身上的凝視可以是一個單純的凝視，而這個現實卻不單純。

騰訊娛樂：我們知道您用了達內兄弟的攝影師，可能因為提前知道這個情況後就會去聯想達內的電影風格，尤其是2000年前後的那部《羅塞塔》。包括這位旁觀者女孩小米在很多時候，她的走動和肢體都讓我們想到《羅塞塔》，周身體現出沒有善惡觀的女孩。是不是開拍前會和攝影師有過討論，甚至他以前的風格會影響到《嘉年華》的人物塑造？

文晏：跟攝影師其實沒有討論人物塑造的問題，主要說的還是一個影像的問題。我其實很早就決定找他，在寫劇本的過程中，因為熟悉他的東西，就會考慮到這種影像風格。所以有些戲的設定是跟他的這種肩扛拍攝有關係的。對於小米的人物塑造，其實主要還是想到她如果是一個拿著證據不願意交出來的小孩，那麼很多其他特徵就自然而然出現了。

在我們每天看到關於孩子的新聞推送里，一方面是孩子被傷害的新聞會讓我很長時間難以忘懷，另外一種是青少年犯罪，很多小孩可能在網上看了一個什麼東西，就要去模仿，沒有是非觀是因為他們缺乏家庭的關照和教育。所以我當時就想，小米這個女孩如果是從家裡跑出來，在社會上待著，就會刻意去模仿大人，她所理解的這個社會，只是她所看到的一些表面東西，自己很難形成一個很正確的是非判斷標準。

騰訊娛樂：片名上的考慮呢，英文名和中文名是彼此沒有翻譯關係的。

文晏：很早就想了這個「嘉年華」中文名，覺得我們基本上就生活在一個嘉年華時代，都是喧囂的，但是嘉年華其實是香港人把英文音譯成中文的，就是Carnival的音譯。但Carnival本身並沒有嘉年華三個字裡面美好的感覺，本身是一種狂歡節，一種很狂熱、很熱鬧的氛圍。所以覺得如果你把它直譯成英文，就失去美好嘉年華的那層意思，就決定放棄直譯中文片名，重新單獨再想。後來在海邊寫劇本的時候，發現每天窗外全都是拍婚紗照的，當時覺得這其實是特別有意思的意象，因為婚紗是西方基督教的一個傳統，女性穿白色表示純潔，可能在很古老的時候女性結婚時都是處女，所以穿白色更能象徵純潔，但在今天這個意義早就沒有了，可大家還都爭先恐後穿著白色婚紗在那兒拍照，我覺得這個好有意思，就想到了這個白色、白衣的概念，恰好帶有雙重性的意思。

談性侵:希望社會和司法進步，讓受害者不再帶有恥辱感

騰訊娛樂：我們談談到電影背後的社會話題，《嫖宿幼女罪》是2015年8月被廢止了，所以這個電影的構思和寫作是在之前嗎？

文晏：對。是2015年8月。我2014年開始寫的。然後2016年初拍的，所以是在這個過程之中。

騰訊娛樂：當時對這條法規的廢止，自己也非常關注吧？

文晏：是的，當時聽到新聞是很高興的。

騰訊娛樂：每次一發生這些新聞，激起的公眾反應都是短期的憤怒，感覺司法和公眾的認識都是停留在很膚淺的憤怒層面，覺得這些年是否有了比較大的改觀？

文晏：我覺得進步總是有的吧，雖然過程可能比較緩慢。至少現在大家覺得可以更加公開地來討論這些問題，以前好像都沒有，不太能形成一個充分的討論氛圍。但是謹慎樂觀吧，畢竟現在還存在著像我片子里呈現出來的狀況，很多人還是會選擇妥協，選擇息事寧人，所以我覺得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騰訊娛樂：性侵兒童這種事情，您自己期待的一個最理想狀態是什麼？

文晏：在西方，可能是1970年代那段時間開始，就希望這些受侵害的女孩可以不用再感覺羞恥，可以站出來說我是一個受害者，這是我的名字，我的臉，而在那之前，西方也是一樣，罪行發生了，大家會戴著有色眼鏡來看這個女孩，會認為一定是因為你有問題，人家才來攻擊你。因此，在西方也是經歷了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才進步到如今這樣。而在我國，帶給女孩的羞恥感依然非常強烈，所以期待法律能夠更加完善地去保護這些孩子。西方有一些國家對於一些程度較輕的侵犯者，會有一些約束性的法律，前幾天好像聽到新聞，說在上海也有類似的案子了。好像是有一個教師犯過這樣的事，然後規定他在未來幾年不可以再從事教育工作。這就是一個保護性的措施。我們不能防止世界上存在那樣的人，但是我們可以有一系列的措施來減少這種傷害。

談拍攝：為讓電影完美只有讓自己痛苦

騰訊娛樂：採訪史可老師時提到導演，說在工作中對一個鏡頭不滿意了，也不會在現場發火，而是以一種溫柔的說服力讓大家繼續干吧。

文晏：發火也沒用，效果還不好，所以不發火。其實和團隊之前的溝通已經非常好了，到了現場就是在尋找一些更加準確的東西，所以這個也沒有什麼好發火的，只不過大家一起在摸索。我也是在一條一條拍攝中越來越清晰，哪些東西是演員偶然流露出來，哪些是他特別本真的東西，我就會要求他拿出那些東西，所有這一切都是必須通過很好的交流來傳遞的。

騰訊娛樂：我總覺得太認真、太精益求精，會讓自己痛苦，但可能得到的收穫也會讓人幸福，導演會是痛並快樂著？

文晏：我只有痛苦。這是自己性格問題，稍微有點完美主義，所以就是老崩潰，然後我現在依然對電影有諸多的不滿，那你也沒辦法，電影就是遺憾的藝術，很多事情當時確實沒有辦法解決的話，就這樣了。所以就學會自己調整吧，反正就是希望電影下一次拍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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