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回到最初
就在這學期結束、暑假開始的前一天，傍晚時分，我收到大學同學發來一個簡訊，她在簡訊里寫到：「我在一所中學旁邊的一家麵館吃面，周圍坐的都是學生。聽著他們的談話，我覺得你的職業真的很好。那些學生身上，那種美好沒法形容。夕陽，青春，雖然話語幼稚，但是特別美好。」
這樣的美好，在我踏上講台成為一名教師的第一天，就深深感受過。我至今記得那一天望著講台下一雙雙清澈的眼睛，光潔的面容，一種明媚與喜愛頓時充滿我的心。十三年後，2017年6月30日，2014屆四班的孩子們初三畢業，他們一起相約回校，當他們走進校門，挺拔、自信地走在彩色塑膠跑道上，當我在夕暉里迎向他們，那種明媚與深深的喜愛和十三年前一樣，充溢著我的心。我慶幸，執教十三年後，一見到孩子，我的愛依舊撲面而來。
其實，與其說這是一種愛的喜悅，不如說這是一種豐富的生命的幸福感。蘇霍姆林斯基在《公民的誕生》里寫過這樣一句話：「一個人只有在真正懂得並且從心底里意識到他為什麼能得到幸福，只有在了解並體驗到自己幸福的源泉的時候，他才能成為一個幸福的人。」很多人都在尋找、求索著幸福的人生，期望工作與生活能夠達成一種幸福的和諧。幸運的是，我無數次在我教過的孩子們身上深刻體驗到自己幸福的源泉——就是在某一時刻望著他們無比純粹的快樂歡笑，就是與他們一起走過一段艱辛而瑰麗的成長。我想這，就是一種豐富的生命體驗，體驗每個生命不同的性格色彩，體驗生命成長的酸甜苦辣。當生活在日復一日看似重複地流逝中，孩子們的生命成長卻是每一天都在變化，每一天都是新鮮。當教師，將自己的生命與孩子們的生命聯結在一起，生命與生命之間有了和弦，有了共鳴，就有了一起成長的深刻的幸福感。
一、
一個炎炎夏日的午後，孩子們都去上體育課了，我像往常一樣泡了一杯茶坐在教室里批改作業。下課後，孩子們紛紛回到教室，運動得小臉紅紅、滿頭大汗的他們把教室弄得熱烘烘的。沒有帶水壺的佳恩熱得口乾舌燥，看著陳茗咕咚咕咚地喝水，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他望著陳茗懇切地說：「我今天忘記帶水來了，你能分我喝一口嗎？」陳茗手握著水壺，猶豫著，搖搖頭說：「不行。」佳恩再次懇求：「我不會沾到口水的，我拿著倒進嘴裡，可以嗎？」陳茗還是沒有答應。
五年級的女生有著對兩性區別的最初懵懂，更何況她本就是個內向寡言的女生，我想在她看來沾了男生口水的水壺會讓她不自在的。可佳恩小男生一點都沒有察覺，他熱壞了，胖胖鼓鼓的小臉紅通通的，仍舊熱切地等待著。
我笑了，喚他過來，把我的茶杯遞給他，對他說：「小傢伙，老師的茶給你喝吧。」他愣住了，好像沒反應過來，就這樣看著我。我說：「這茶剛好溫溫的，不燙嘴，老師還沒喝過呢。你快喝吧！」他還是沒接我的茶杯，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我估計他是不敢接，就握起他的小手，把茶杯放在他手心裡。他再看看我，然後毫不猶豫「咕嚕咕嚕咕嚕」把一杯茶喝完了。然後，滿足的小臉緩緩從茶杯那邊露出來，嘴角還掛著水珠，微微笑著望著我，從他的小嘴巴里發出一聲長長的「嗝啊……」。那滿足、幸福的模樣，彷彿他喝到的不是一杯普通的茶水，而是一杯從來沒喝過的玉露瓊漿。我被他可愛的模樣逗笑了，問他：「有這麼好喝嗎？」他呵呵笑著，很用力地對我點頭，然後把杯子遞還給我，那軟乎乎的、發燙的小手就這樣讓我的記憶停格在那一刻。
這一幕，是發生在五年前。對於佳恩來說，也許那只是一杯解他當時乾渴的茶水，那一聲充滿滿足感的「嗝啊……」，只是一個孩子本能、可愛的反應，但對我來說，卻是一個生命最真實純粹的呈現。
在課堂教學過程中，在課間活動里，在課後遊戲時……每一天，每一個孩子，都活靈活現地呈現生命最初最純真的美好，如果我不是一名教師，我無法接觸到這麼多這麼豐富的生命的色彩。一個孩子，就有一個屬於他自己、屬於他和我之間的故事，哪怕只是一個定格在記憶里的畫面，都彷彿一股清泉，一條小溪，一條江河，匯聚在我心裡成為一片瑰美蓬勃的生命之海。
這天底下，我想沒有哪一個職業像教師一樣，可以走進這麼多生命的心靈深處，與他們一同悲喜，一起成長，與他們共同雕刻時光。教師工作的對象是每個生命正在形成中的個性的最細膩的精神生活，是智慧、情感、意志、信念、自我意識……這些領域也只能是教師用更豐沛更深致的智慧、情感、意志、信念、自我意識……去施加影響。就像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說的：「教育是人們靈魂的教育，而非理智知識和認識的堆積。教育的本質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雲搖動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那麼，作為一棵樹，想要搖動另一棵樹，需要足夠高大的枝幹，需要成長更茂密的樹冠；作為一朵雲，想要搖動另一朵雲，需要更豐沛的積蓄，需要更澎湃的熱情；作為一個靈魂，想要喚醒另一個靈魂，需要更圓融的智慧，需要更堅韌的信念。而當我們像一棵樹，不斷學習讓自己成長，像一朵雲，不斷積蓄讓自己飽滿，當我們作為教育者的靈魂，擁有更澄澈的智慧，我們就能在每一天辛勞、瑣碎、繁重的教育工作中，發現、尋找到生命幸福的源泉。
二、
2005年4月，我在一所農村小學從教近一年後，因為負責學校一次計算機奧林匹克競賽的指導工作，接觸了選拔自各個班級預備參加比賽的孩子們。我們集中在一間大梯形教室上課，「五一」勞動節放假前的指導課一上完，有個五年級孩子悄悄遞給我一張紙條。
那是我成為一名教師後，第一次收到來自一個孩子的小紙條。小紙條上寫著：「老師，您的辦法太好了。讓我得更加有趣了！老師，我昨天學得還可以吧？老師最後祝您節日快樂！」旁邊還畫著一個大大的笑臉。孩子在短短一張留言里，喊了三次老師。
十二年前的一幕，我隱約記得孩子遞給我紙條時羞澀而匆匆，年輕的我愣了一下也沒反應過來。直到所有孩子都離開教室，我拿起紙條再次認真讀著，短短一段留言，我讀了好多遍。我沒想到會有孩子給我這樣的反饋。我反覆想：在課堂上我的什麼「辦法」讓孩子覺得「太好了」？是什麼讓孩子覺得她學得「更加有趣了」？作為一名語文教師，我對計算機是門外漢，當時農村小學裡唯一一個信息技術老師停產假，所以我「臨危受命」。為了指導他們參加比賽，我一邊自己找老師學習，一邊指導他們。那麼，這樣的課堂，是什麼讓孩子覺得「更加有趣」了呢？後來我梳理了每堂指導課的授課內容，比賽專用教材里必須讓孩子掌握的知識點，當時DOS運用系統下的電腦編程。在講授過程中，為了讓孩子們更感興趣，更易於理解、記憶，我將許多歷史故事、文學典故融入課堂，孩子們在聽講的時候因而覺得生動有趣吧！
十二年後回想起來，讓孩子們覺得「太好了」，覺得「有趣」的，我想除了講授技巧，除了有趣的故事，應該還是我在課堂上始終對他們心懷疼愛，帶著熱情和微笑與他們一起學習，傾聽他們，然後一起進步、成長。
蘇霍姆林斯基在《談談教師的教育素養》一文中指出：教育素養的這一重要特徵的第一個標誌，就是教師在講課時能直接訴諸學生的理智和心靈。在擁有這一真正寶貴財富的教師那裡，講述教材就好比是向交談的對方（學生）發表議論。教師不是宣講真理，而是在跟少年娓娓談心；他提出問題，邀請大家一起來對這些問題進行思考。在分析這種課的時候，大家會感覺到：在教師跟學生之間建立了一種密切的交往關係。
在課堂教學中，在學習活動中，教師和學生之間建立起這種密切的交往關係，我覺得就是師生之間情感的交流、互動、對話。這樣的情感交流一旦建立，師生之間就會產生一種愛的力量。老師愛學生，老師的愛與知識、智慧的傳遞交融著，給予學生的就不僅僅是知識與智慧。這種愛會激勵學生，感染學生，影響學生的精神世界，激發學生對學習對求知的熱愛。而學生對老師的愛，我想就是作為老師——也只有作為老師，才能擁有的最寶貴最無價的幸福了。
這種職業所帶來的溫暖與幸福感，這十三年來時時包圍著我，同樣也激勵著我。在遭遇人性之醜惡的時候，在遭遇不公、委屈的時候，在被誤解、傷害的時候，只有想到我曾面對的那些純潔無瑕的童心，只有回到最初，站在我萌生教育理想而出發的起點；只有想到那些孩子給予我的純粹的愛和依戀，我才擁有力量一次次重新振作，整肅精神，將一切歸零，從頭開始。
有一位剛生了二胎的媽媽告訴我，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後，她對生命有了不同的感悟。她覺得養育孩子，是一種自我的修行。師者父母心。我想，這句話同樣適用於一名老師。身為師者，同樣是一種自我的修行。
不管是成年人，還是少年兒童，每個人，都會在生活工作中遭遇挫折，經受考驗，都會有沮喪、倦怠，甚至頹廢、絕望的時候。作為一名師者，當你面對質樸的童心不忍，當你面對無邪的童顏而心疼，自然就會萌生一種力量，去克服自我內心的負能量，去修復疲憊的精神，去完善自我的人格。因為，你要用你的熱情與微笑去感染孩子；因為，你要用對未來充滿想像的期望去影響孩子；因為，你要用純粹的愛在孩子心裡種下美好的愛的種子，讓他們在人生之初，能夠用愛去憧憬、去向未來奔赴。
那麼，在師生之間，教與學的過程，毋寧說就是一種教師與學生的愛與生命，共同磨礪、成長、蛻變的過程。
2014年6月，08級四班的孩子們小學畢業了。有一個孩子給我寫了一封畢業留言，她寫道：「四年的學習，您培養起我的閱讀、思考、寫作、表達的能力，您用心地開展豐富多彩的活動，讓我們在活動中明白規則，逐漸成長。您讓我們每個人樹立目標與理想，去努力追尋；就算夢想會改變，信念卻永不改變。
若把您送給我的所有小禮物都拍成照片，那必是一套極美的明信片了。每一份禮物都有一串故事，都包裹著您對我們的關愛。
我將以全新的姿態，微笑的臉龐迎接即將到來的每一天。」
這是一個孩子在小學畢業時給老師最美好珍貴的禮物。這是她人生最初的起點，她回饋予我的愛，也陪伴著我回到我教育理想的起點，回到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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