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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散文】啟蒙者

啟蒙者

成向陽

1

那些年,晉東南大地上的酒精突然泛濫起來。酒精河水一樣一泛濫,淹死在酒河裡的人也便一具一具地飄了起來。1985年的一天,一個名叫王大雷的男人抓著一個北方燒酒瓶加入了酒河上漂浮的屍體之陣,一漾一漾地浮向了他該去的幽冥之橋。但這一定是那年春夏發生的事情之一,那年春夏一定還發生了許多其他事情,不過之於我卻多少顯得空茫而虛幻。唯一顯得真確的是,當我在那年秋收後進入小學的時候,寡婦劉貴花,已經因她的丈夫王大雷之死成為我們大箕村小學一年級的班主任,吃到了一碗帶制度編號的公家飯。十里八鄉喝死的酒鬼成群結隊,但能到村小學吃上公家飯的酒鬼的寡婦卻只有劉貴花一個。這裡唯一的原因是,作為酒鬼的王大雷,是一個我從未謀面的小學校長。當我後來在劉貴花家裡看到黑白相片上那張胖胖的戴狗皮帽的下半張臉時,埋那張臉的三尺黃土酒氣早散,一蓬荊棘從土包上面黑黑地長起來,掛滿了一年一年的白紙錢。

之於一個酒鬼的未亡人,劉貴花這樣的鄉村婦女能在男人死後成為學校里的班主任,這也算是一種鄉村式的好命吧?但班主任顯然是後來的叫法,當時只知道她是什麼都教的「老師」,除了體育,她教語文、算術和思想品德,她甚至能不太熟悉地學著拉扯一架手風琴,張開扁扁的嘴沙啞地歌唱,一直把我們這群娃娃送到了三年級。

劉貴花的上唇很短,所以兩個門牙顯得很大,它們一個是金色的,一個是銀色的,但因為年深日久的黃,在她眯著眼拉琴歌唱的時候,一個牙展現了醬色,另一個反射著陰鬱的淺藍。它們中間是一條顯得過於寬闊的牙縫,上面是紫紅色的牙齦。歌唱中的劉貴花是忘情的,她眯縫著兩隻眼,一點都不知道我們抬高的眼睛正注視著她的牙縫。

2

冬天,冷風越過太行支脈晉普山起伏跌宕的松濤,一路跳過聖母玫瑰堂哥特式的尖頂以及頂上銀光閃爍的十字架,向下朝207國道東面的半拉村子掩襲過來。村小學更東面的一溜黃色葉岩小山會把西來的寒風反擊到校園裡的每片灰屋瓦上。上課的時候,如果稍一走神,就能聽見瓦縫之間掰折鉛筆尖一樣的斷裂聲響。這時候,三間的青磚教室就顯得闊大,教室後面零散放置笤帚、水桶和鐵簸箕的角落散發出的陰冷氣味就似乎離每一個人都很近。冷風從刷藍油漆的門板縫隙里扎進來,呼哧呼哧的,能把前幾排的男娃娃女娃娃的手背切出一道一道的血茬茬,但每一雙小手都不能捂在棉襖兒袖筒里,甚至不能放在抽斗里。因為劉貴花的眼睛既毫不經意又無處不在地漫射在教室的每一寸面積上,那始終帶有幾分怨憤的眼光里有種灰塵式的東西讓孩子們覺得害怕。劉貴花讓孩子們害怕的時候往往坐在一隻棗色的小板凳上,這隻小板凳低低的,但放小板凳的爐台卻很高。這個靠著教室的一面牆壁盤製成的爐台是四方形的,劉貴花坐在爐台的小板凳上順著牆一展胳膊,就能用手裡的竹子教鞭嘣嘣嘣地敲響寫滿粉筆字的黑板。最常見的景象是,劉貴花在講台上宣講完課文,就踱過講台,一撩細瘦的長腿就跨上爐台,靠牆坐在這兩平米左右的爐台上,用兩隻又細又長的眼向下俯視著滿教室的學生。這個爐台很像農家的火炕,正中間是一個圓形的燃燒著火苗的爐口,劉貴花穿圓口布鞋的兩隻腳,就擱在離火爐口兩揸左右的地方,藍白色的火苗從煤眼兒里鑽出來,一舔一舔地朝上躍躍欲試,好像要舔到她的鞋。在她右胳膊肘下面一點位置,竹子的教鞭棍兒頭朝下斜靠在牆角。那是一根因年深日久而顯得既油亮又冷硬的竹子,頂端的節,可能因敲打的人頭多了而形成一個圓鼓鼓的包,遠遠望去,像包著一個鐵質的蒜頭,敲到人頂上一打一個包,一定死疼死疼。

但這根竹鞭,卻從未敲到我的頭上。這並不是因為我真有多乖,而是因我過早先驗般地領會到了它的威力,而儘可能地對其敬而遠之,以致那根竹鞭在頑劣者顱骨上敲擊時回蕩的每一下,都像打在我的顱頂上。

3

劉貴花對時間很敏感,當教室火爐上的一口三升米鐵鍋里的水開始咕嘟咕嘟沸騰開的時候,她就會把鍋朝外挪一挪起身。劉貴花起身的時候,會先用手指細長的手向後摸到那根教鞭棍兒,然後撐著教鞭棍兒半站起身,再一步從爐子上跳下來。這大多是清晨七點一刻,鄉村明明亮亮的晨曦已經帶著一縷一縷的橙黃與鮮紅穿窗而入。教室的窗外便是一道山樑,半山腰間掛著一道大修水利時遺留下來的青石灌溉渠。這個時候,我往往要趁滿教室的慌亂偷著從課桌後兩人坐的板床上猛地站一下身,用眼睛翻出窗子看一眼山腰上的水渠,然後把作業本抹一抹,準備去劉貴花那裡闖關。

咳嗽一聲之後,劉貴花戴上老花鏡,在講桌後的椅子上坐下來慢慢擰開她判作業用的紅筆。那支紅筆並不是矛形的鋼筆,它的棗核形的尖端有著類似於毛筆的柔軟與滑潤,但同時又是鋒利的。這樣的筆尖蘸飽新鮮的紅墨水在作業本上打起叉叉來就有了一種不容置辯的殺氣騰騰,它事先就抹殺了一切與女性纖弱與溫柔有關的想像,讓我日後想起來總是將它與法場上那臨刑抹紅的一筆以及陰間判官的生死狀聯繫在一起。這時候,男小孩和女小孩就羊一樣乖乖排起隊列來,挨個兒將自己送到劉貴花的紅色判筆之下。他們一致地舉著大大的制式作業本,眼睛緊緊地盯著其中翻開的某一頁,既焦慮又急迫地等待著輪到自己被檢閱。如果從他們身後看過去,可以看到一列花花綠綠的棉襖臃腫著延展開的邊緣,以及作業本白花花的紙邊。這時的隊列是無聲的,幾乎所有的小孩都用儘力氣收著鼻翼,雙手緊緊攥著作業本的兩邊。講台上端坐的劉貴花此時也是肅穆的,她的花鏡支在窄窄的鼻翼上,時而把眼光沉下去,透過花鏡片掃射著作業本,時而又把眼光升上來,越過灰鏡框的上邊緣,落在講台下某個男女小孩仰起來的臉上。這眼光的一升一降,有時會很快,有時卻極慢,好像她尖尖的鼻頭上設置著一架隱形的轆轆,下面掛著一隻看不見的水桶要在小孩的智力和耐性的深處不停地上下打水。等眼光升上來的時候,紅筆就會凌空點點戳戳的,好像要隔桌點到一張臉面上,同時嘴唇翻動說著一些隊列後面的人聽不太清楚的話。但在這個被檢閱過的小孩返身而回的臉面上可以看清楚劉貴花剛剛說了些什麼。如果這個小孩步履輕快且喜形於色,那說明他一定過關了,馬上就可以回家吃一碗小米白飯。而如果那孩子向兩邊咧著的嘴努力忍著受辱後的悲傷,從講台最前段步履沉重地返回來時剛剛緊緊儲蓄著的兩筒鼻涕毫不羞恥地鎖到了嘴巴上,那就說明這個孩子一定剛被判定了不準回家吃飯必須繼續留校寫作業的悲慘命運。而更多的被檢閱者返身回來就撲到課桌上緊張地修改,以便能在劉貴花在教室的爐台上下米煮白飯之前,二次去接受檢閱,以爭取回家吃飯的權利。

我在這個時候往往並不緊張,而只保持著絕對的警惕,就像一個露天電影里看到的解放軍偵察兵面對他早晨時分的雷陣。這時,我也舉著我的作業本,和其他孩子們一樣排在劉貴花眼皮下羊一般的隊列里,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作業本上昨夜的數學題根本一道也沒有做清楚,但我似乎也並不准備接受劉貴花判定的命運。我盯著我眼前的那些孩子,小心地數著他們的數目,當那些小腦袋只剩三個或者四個的時候,我就會幾近於無聲地驚愕一下,那低低的分貝剛好能讓身前或者身後的小孩以為我一定是哪裡寫錯了,需要趕緊返回去修改一下。於是我從隊列里脫身而出,疾步朝我座位的方向走去,但我的腿往往並不真的走向我的板床和課桌,屁股更不會朝那裡落座,而是兩腿飛快地攜著屁股拐一個彎,從另一側過道奔向了教室前方那扇唯一半開著的門。

此時,劉貴花的注意力正在那些作業本上,她的千鈞之力正落在那桿判定學生生死的可怕紅筆上,而講台下的隊列里正葬禮一般緊張而悲哀,散落在教室課桌上改作業的人更是提心弔膽,他們正為各自早飯的命運而絞盡腦汁。在這個冬天早晨拉弓一般的時刻,在這間被緊張感控制的昏昏然的教室里,只有我是清醒而放鬆的。我舉著一個滿是錯誤的作業本一身正氣大步流星從教室前門昂然而出。

不要著急,先規規矩矩走上五六七步,拐一個彎就是小學校的兩扇窄小而破敗的後門了。一靠近後門我就狂奔起來,像被恐懼追趕的一頭黑豬一樣踩著滿地又尖又硬的石頭突上小山的半山腰。站在那一列蜿蜒向早晨深處的青石水渠上,在太陽清輝冷冷的撫摸中,我才感到了姍姍來遲的恐懼。

4

我恐懼的並不是劉貴花會立即發現我的矇混而提著她的紅筆前來追逃,並將我提溜回教室的最後一排示眾。而是,她在判完作業之後數著小米下鍋做飯的時候,會不會想到今天又少判了一份作業而在明天早上欲擒故縱,在我半渡之時狠命一擊將我現場拿下?這種恐懼感就像青石水渠上不時尖銳地突兀起來的石頭邊緣一樣磕著腳,烙著心,直到被一碗滾燙的小米白飯熱乎乎地強壓下去。

但在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裡,這種恐懼感卻從未兌現。在它最為緊張強烈的時刻,我甚至都希望劉貴花在我舉著作業本跨出教室門的那一刻大喝一聲從後面揪住我的衣領。這樣,我的矇混將永久性地終止,因矇混而到來的恐懼也將抵達終點,像一隻脫鉤的水桶那樣撲通一聲沉至井底。但劉貴花竟從沒給過我這樣如釋重負的機會。在我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次矇混過關的早上,戴著老花鏡批改作業的老師劉貴花從未發現我在她眼皮子底下的脫逃。她甚至對我的母親說過,我是一個難得的好孩子,除了數學不太靈之外,很乖。後來,我無數次想過我在劉貴花紅筆下成功脫逃的幸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怎麼也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劉貴花除了是一個精明而嚴厲的女老師之外,她同時還是一個孤身的寡婦,尤其還是一對兒女的母親。她每天早上給長長一列孩子判作業的時候,可能有一多半的心思放在她小學四年級的女兒身上,她馬上就會推門進來要求吃飯。那個臉色黑黑、下巴渾圓、始終有些驕傲的小姑娘,向我初步展現了劉貴花年輕時的模樣與神態。她敢於當著我們所有孩子的面頂撞她的母親。而她的哥哥,此時正因一次少年群架中並不十分嚴重的意外傷害而禁閉在一個很遠地方的拘留所里。那是1980年代最後的那幾年,有很多類似的少年因激漲的青春荷爾蒙而償付著過分沉重的代價。

當冬天的早上劉貴花威嚴地坐在講桌之後用一根紅筆把持一班孩子的早飯命運的同時,她更可能正牽念那個令她心碎的兒子在早上會吃到一些什麼。作為母親的劉貴花,貌似精悍的大腦深處,事實上早已被挖出一個寬闊的空洞,而我,是唯一一個無意之中利用了這一洞隙並從其中一路穿越逃向了空曠後山的小孩。

5

臘八是一個大日子。這個大日子喜氣洋洋的意義體現在劉貴花目光籠罩下的三間教室里,就是每一個小男孩小女孩在臘八這天的早上,無論作業做得好壞,都可以提前半小時下課,回家吃熱乎乎、甜滋滋的臘八粥,再喝上一碗加了幾滴香油的豆葉菜麵湯。

晉東南的臘八粥,是一種可以在味蕾上生根並讓舌頭一輩子長出倒鉤的事物。作為一種1980年代里並不常見的甜食,它讓緩慢地挪過了這個年代清貧的人在後來的日子裡強烈而長久地懷戀,尤其是作為一個當年的小孩,會在臘八臨近的日子裡對它抱有難以忍耐的饑渴與盼望。但晉東南的臘八粥,其實並不叫臘八粥,甚至也不叫甜米飯,它叫「軟米飯」!它可能因了過分的甜而拒絕在名稱中強調一個甜字。好像加了這個甜字,就不甜了一樣。這也正像一個真正的有錢人,並不屑於在自己的名字中多餘地添上一個「富」字。他可能更願意把這個多餘的「富」強安在一隻看門守院的大黃狗身上。

晉東南臘八這一天的軟米飯,主料用的是自家產的軟米。晉東南鄉人為了臘八早上這一鍋軟米飯,家家都會留出二分地,種上一小塊軟米。軟米比小米顆粒要大上很多,黏性也強。臘月初七的晚上,煤爐封住,留出火苗冉冉上躍的一隻煤眼兒,一口冒著白色蒸汽的大鍋就架起來了,將軟米和紅薯、南瓜、柿餅、花生、豌豆、豇豆、小豆、黃豆同煮,再摻以不等量的紅糖,讓各種食料在鍋里慢慢地蒸騰翻滾著,歷經一夜,煮成紅褐色的糊狀,便做成了一鍋香噴噴、甜滋滋的軟米飯。

臘八早上吃軟米飯的幸福感是難以盡述的。它被從大鐵鍋里一勺一勺舀到白瓷碗中的時候是半流質的,發射著賞心悅目的糖色,且有一種撲面而來的令人一聞就想幸福地暈眩的甜感。但它非常非常燙,以致你不能大口大口地吞食,而只能溜著碗沿兒一小嘴一小嘴斯文地去吃,直到刮盡最後一顆碗沿上的軟米。太甜的東西容易傷胃,尤其是臘八天氣,裝了軟米飯的胃一出門吸溜兩嘴冷風就容易積食胃疼,所以必須喝一碗豆葉菜麵湯把胃氣朝下壓一壓,才敢再出門。

但臘八這一天清早,早早放學回家的意義並不止於吃這碗軟米飯,還有一項很重要的任務需要孩子們來完成。那就是找出家裡最大最乾淨的一隻碗,滿滿地盛一碗軟米飯恭恭敬敬一路端到學校去,呈獻給敬愛的老師。我沒有機會考證這一習俗在晉東南鄉村究竟起於何時,但我每一年的臘八都要給劉貴花端去一大碗滿滿溜溜的軟米飯。一路上,碗很燙手,時不時需要在路邊上擱一擱。那一天早上八點鐘的村街上,幾乎絡繹不絕地走著手捧一碗軟米飯的孩子,他們都是走一走,擱一擱。有不少孩子還是一隻手端一碗,因為他們的年級很高,已經有了不同的代課老師各自需要一份進獻。歇息中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瞅著彼此碗里的軟米飯,彼此交流著零碎的閑話,但即使是平日里被老師懲罰得最多的孩子,也一定沒有生出過在碗里吐上一口的想法。

臘八這一天上午,面對迤邐而來的軟米飯隊列的劉貴花是慈祥的,她顯露出一個鄉村婦女的某種淳樸底色,她喜形於色,但又掩飾不住一位老師在接受學生進獻時的某種心安理得。她找出一口直徑兩尺開外的三腳大鐵鍋坐在教室里的火爐上,朝里一碗一碗傾瀉著她的學生們甜蜜的進獻。那些稀稠不一、顏色各異的軟米飯就這樣被攪合在一口大鍋里,攪一攪再煮一遍,成為劉貴花母女二人近一個月內的早飯。有一年,在寒假過後早春已來的清晨,我吃驚地發現劉貴花端著的碗里,仍是一碗紅褐色的軟米飯。她用筷子挑出一點,送進嘴裡慢慢咀嚼著,眉頭在早晨的陽光里清晰而緩慢地皺起來,彷彿她鑲滿假牙的口腔里正咀嚼著的,其實並不是什麼甜蜜的事物。

臨近臘八的這一天,當我無端地想起晉東南土地上那些賦予我此生學識、塑造了我此世靈魂底色的老師時,第一個想起的竟然是啟蒙老師劉貴花,以及她踞在教室里的火爐上吃一碗臘八過去很久之後已經微微發酸的軟米飯的樣子。當我將這些字一個挨一個敲擊在電腦屏幕上的時候,當這些字慢慢聚合成她當年的音容之時,我其實並不知她境況如何,甚至都不知她是否尚在這加速之後已經不再清晰與新鮮的人世間。這讓我一霎時心跳加速,甚至都想在明天清早盛上一碗滿滿溜溜的軟米飯,一路小跑著,進獻到1980年代鄉村教室火爐上那口大鍋里。但我不知道,這麼遠的路,我該把這一碗燙手的進獻,在哪裡擱一擱,再擱一擱。

金先生

大學第一堂課是先秦文學。講先秦的金先生便成為我們眼中第一位大學教授。西裝革履的金先生身形細瘦,夾著裝講義的皮包登上講台,威嚴一坐後,拿一雙細眼隔著金絲眼鏡往台下一掃,強大的氣場便把我們這些剛入學的中文系學生給震住了。金先生說:「你們知道漢賦嗎?研究漢賦,在中國我起碼排前三名。你們中間,希望將來能出我的研究生。」我們縮在階教的椅子里頓感自矮三分,沒人敢說話,但心裡都覺得,這老頭兒好狂啊。

金先生講究,一頭已然不豐的頭髮總是梳得絲毫不亂。進教室時,金絲眼鏡熠熠生輝,領帶打得結實,連鞋跟也擦得鋥亮。教我們那一年,金先生已經六十多了,但火氣仍然很大,抨擊時弊或者批評我們時,雷霆之怒,令人膽寒。他罵起人來,常常古文白話加英語一起脫口而出,讓人大腳拇指在鞋裡都要顫三顫。靈通人士說,金先生在系裡是「一哥」,學問高,名氣大,一身霸氣,逢人青白眼,系裡誰也奈他不得。

但我們都覺得,金先生在很多時候是可愛的。在校園裡經常碰到他西裝革履騎著那輛著名的粉紅女式二六自行車迤儷而來。車座偏低,他個子卻細高,這讓屁股陷在車座里的他必須舉高兩腿一拱一拱地行進,細長的脖子在行進中朝前一伸一縮,極其滑稽。金先生上課喜歡大量引經據典,但這些隨性而發的東西他是不寫在講義中的。每逢此時,他便腦袋一晃,伸出手在太陽穴上一拍,站起來便在黑板上大筆疾書,或詩或詞,無一遺漏。他曾放言:「你就是用電腦,也總得開機吧。我這腦不用開機,比你快!」老金上課時思維特別具備跳躍性,我們總是被迫跟著他在古典文學的天空中如采蘑菇的超級瑪莉一般一蹦又一蹦。講到得意處,老金便手舞足蹈,口若懸河,不時有口沫凌空飛來,讓坐前排且避之不及或不敢避的女生頗有如沐春雨之感。

金先生的課缺不得,金先生的弊做不得。大一期中考,同學甲強抄同學乙,甲乙答案完全一樣,老金不容分說將二人一起掛了紅燈。同學乙自感冤枉,便掏五十元買了香蕉與西瓜去金先生家自證清白。到門前,同學乙想,東西先放門外,待老金赦免我之後再送之。於是進門辯白冤情,老金明白原委之後,就說你且放心回去,我不會冤枉你的。同學乙大喜過望,奔到門外提出西瓜與香蕉,口稱先生辛苦云云。未曾想,老金一聽此言,頓時毛髮倒豎,兩眼一瞪,將同學乙臭罵一頓,逐出門外。可憐同學乙,不敢將此贓物帶回宿舍,怕同學取笑。於是,獨坐操場,於黑暗中將一大捧香蕉一根一根塞進嘴裡。西瓜太大,實在不好處理,只好就近送了樓管。

畢業後,十載並無老金消息。一次偶然與讀研的女同學網上聊天,說起老金。女同學嘆一口芬芳蘭氣曰:「一身霸氣的金先生晚景凄涼哎。」道是某年系裡評博士點,中有貓膩。金先生不忿,便與另一老教授聯名檢舉,從此與領導鬧翻,憤而退休。當年冬天,金先生不慎摔倒,旋即中風,話都不會說了。女同學說:「我到醫院看他,剛剛有人喂他吃飯,米粒沾在腮幫上,他伸舌頭去舔,但總是夠不著,可憐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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