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拉出逃看泰國民主政治的內在困境

南都評論記者 陳建利

8月23日，在涉嫌大米收購瀆職案即將宣判的前兩日，泰國前總理英拉成功出逃。對於英拉如今身在何處，其選擇的逃跑路線及是否有政府高官協助，泰國政府迄今還在調查。英拉為何要選擇出逃？高價收購北部農民的大米是真「瀆職」，還是反對派的「政治迫害」？其出逃是否獲得了軍政府的「默許」，並意味著西那瓦家族和為泰黨在泰國政壇勢力的衰微？泰國近年深陷政治動蕩的原因是什麼？城市精英和中產階層與北部農民的對立是否泰國社會結構解不開的「死結」？在泰國歷史上，為何軍人發揮了獨特的穩定器的作用？而無論何種政治勢力上台，中泰友好和合作的局面似乎不受影響，原因是什麼？未來中泰可以在哪些方面強化合作？就這些問題，南方都市報評論記者(以下簡稱南都)專訪了中國社科院亞太所亞太社會文化研究室主任許利平研究員。

出逃是英拉不得已的選擇

南都：英拉出逃，直接原因是大米收購瀆職案。她在此事中是真有「瀆職」，還是遭遇了對手的「政治迫害」？

許利平：出逃是英拉不得已的選擇。這次一旦出庭，沒有任何勝算，等待她的註定是牢獄之災。而對「大米收購瀆職案」，軍政府的說法是英拉在任內高價收購農民的大米，給國家造成了很大損失，使得預算高企，給泰國經濟造成了實質性傷害，並且存在腐敗現象。而英拉一方的說法是高價收購大米是合情合理的，能夠解決泰國稻農的銷售難題，提高他們的收入，使他們脫困從而推動泰國經濟的發展。這一「瀆職案」是否涉嫌「政治迫害」，外界是很難界定的。但無論如何，這一案件的定性與政治有關，宣判結果受政治勢力博弈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南都：一種觀點認為英拉的出逃是軍政府默許的，這樣不僅可以打擊英拉和為泰黨的支持者，也可以避免將英拉判刑可能引發的街頭抗議，以防泰國社會再次動蕩。「出逃」是英拉與現政府各取所需的結果，你怎麼看這種「合謀論」？

許利平：這種說法更多是外界的解讀。從英拉本人來說，若非勢不得已，不會選擇出逃。她作為泰國人，作為前總理，作為為泰黨領袖，是希望留在泰國的。泰國畢竟是生她養她的地方，也是西那瓦家族的發家地，為泰黨的選民基礎和支持力量仍在。她的「出逃」是否有軍政府的默許，從現有資訊看，可能性不能排除。英拉作為一個公眾人物，又被軍政府監視，若沒有政府內部人士的協助，是很難出境的。但政府內部人士的協助，是否軍政府故意為之，兩方達成了「默契」，可能是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在英拉「試圖出逃」和「成功出逃」中間，兩方力量肯定有博弈。英拉出逃打擊了其政治形象。對支持者而言，她會被視為「膽小鬼」、「不敢承擔責任者」。對反對者來說，這證明了她心虛，是「畏罪潛逃」。而對軍政府而言，顯然是少了一個主要的政治競爭對手。英拉的出逃實際上反映了泰國近期的政治生態，就是各政治力量都在為明年的大選鋪路。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軍政府在大選前的「政治清場」，不希望看到英拉在泰國的政治影響力延續。

南都：英拉出逃，是否意味著西那瓦家族和為泰黨在泰國政治中的勢力衰微？

許利平：現在這麼說還為時尚早，畢竟西那瓦家族在泰國的根基很深，無論是在泰國經濟中的影響力，還是選民中的支持率。除了泰國王室之外，還很難有其他家族的勢力可以與其一決高下。英拉的出逃對西那瓦家族的政治影響是一種削弱，若說式微，恐不大符合實際。明年的大選，西那瓦家族領導的為泰黨仍然是不可忽視的、極其強大的政治力量。他信的妹夫頌猜現在已經過了5年的不得參政期，其另一個妹妹瑤瓦帕，也就是頌猜的妻子也在政治上比較活躍。明年大選為泰黨是否會推出西那瓦家族的另一個候選人，現在還不好判斷。為泰黨代表了泰國新興資本集團的利益，他們要強力推進泰國的工業化，實現現代化，是代表泰國未來的政治力量。現在看是遇到了一些挫折，力量有所削弱，但一旦舉行大選，很有可能會東山再起。

南都：英拉出逃對明年的泰國大選會帶來何種影響？現任總理巴育能否順利當選？

許利平：前面已經談及，英拉的出逃實際上是軍政府為明年大選所做的「政治清場」。以巴育總理為代表的政治勢力在大選前不排除成立新的政党參與大選。若成立新政黨，巴育應該是該政黨的領軍人物。但即使成立新政黨，明年要想在大選中獲勝，可能也要與為泰黨合作，因為為泰黨在泰國的支持率仍然居高不下。泰國的未來政治結構很大可能是新政黨與為泰黨及其他政黨合作，分享權力。這一新的政治結構會與老的政治結構有所區別。原來的結構是陷入「選舉-為泰黨上台-反對派上街抗議-軍事政變-軍人上台」這樣的惡性循環。泰國要打破這種惡性循環，取決于軍方勢力能否與為泰黨達成某種妥協，展開合作，實現政治平衡。泰國新世紀以來陷入政治動蕩，根本原因就是政治結構失衡。各方政治力量要明白一點，在泰國的政治結構中，沒有任何一方能夠獨打天下，包攬權力，不達成妥協不能實現政治秩序的穩定。

政治動蕩源自社會結構失衡

南都：泰國為何會陷入政治失衡？

許利平：泰國政治結構失衡的背後實際上是地區發展不平衡導致的階層分化、貧富分化，精英和中產階級與草根對立，社會分裂。

泰國是典型的城鄉二元結構。20世紀泰國政府經濟發展重點在城市。中部曼谷等少數大城市，經濟發達，財富集中，80%的工業集中在曼谷及其周邊地區。精英階層人數少，但生活富裕，長期掌權。而北部、東北部的廣大農民卻十分貧困，加上城市貧民，構成了龐大的草根階層，他們長期貧困、缺少政治權益。新世紀以來，草根階層覺醒了，要從精英手裡爭取更多權益，要平等。他信是泰國歷史上第一個認真關注農村和農業問題的總理。自2001年當選以來，他信政府先後提出了農民暫緩三年還債、給予每村100萬銖發展貸款，「一鄉一產品」計劃(推動大量農產品和手工藝品出口)、一村一獎學金、30泰銖治百病等政策。這些政策促進了農村發展，改善了草根生活。

他信看重的是占泰國人口多數的草根選票，但其政策卻嚴重損害了城市精英階層的利益，也沒能獲得軍方支持。他信將大量經濟社會資源投向草根，大大削減了城市精英的福利，也加重了他們的稅收負擔，使城市精英生活質量下降，引發後者不滿。2006年他信被軍方趕下台，接著其妹夫頌猜也被趕下台。英拉2011年當選，但也沒逃脫類似命運。

泰國要擺脫政治上的這種惡性循環，經濟上就要消除或縮小這種地區差異，特別是北部的農民和中部的中產階級的貧富差異。而政治上也要對這種不平衡引發的惡鬥進行一些改革的嘗試。泰國去年通過了新憲法，已經對政黨的街頭政治進行了某種限制和約束。

南都：只要搞選舉，迎合北部農民的為泰黨一定當選，但其執行的民粹主義政策必定會損害曼谷精英的利益，這似乎是一種結構上的「死結」。

許利平：這裡面的確存在巨大的問題，就是通過選舉上台的政黨為了兌現競選時的承諾，往往將自身政黨的利益最大化，會傷害其他階層或政黨的利益。這就是選舉的一個內在困境，通過選票上台的政黨並不一定代表整體利益。若配套制度約束跟不上，會出現贏家通吃，「多數人的暴政」。泰國的這種社會結構失衡造成的政治動蕩，在東南亞是個獨特現象。恐怕未來還會不時爆發，成為泰國政治穩定和經濟發展的障礙。

南都：現在回頭看，自1932年實行君主立憲制以來，泰國軍事政變不斷，累計已經發生了近20次。有時只有軍方上台才能穩定秩序，為何軍方在泰國政治結構中發揮了獨特作用？

許利平：泰國軍方力量一直比較強大，在政壇發揮著「穩定器」的作用。1932年泰國推翻絕對君主專制，實行君主立憲制，就是開明軍官領導軍事政變實現的。此後由於文人政府的軟弱、腐敗等動蕩因素的刺激，導致至今82年間，軍方發動了約20次軍事政變，軍方直接執政或間接扶植代理人執政的時間是50多年，文人政府執政的時間還不到一半。泰國的軍隊比較特別，它是獨立於民選政府的。

不像美國，當選總統自動成為武裝部隊最高統帥，掌控軍隊。泰國當選的總理指揮不動軍方，而軍方利益一旦遭到政府的損害，就發動政變推翻民選總理。在泰國歷史上，國王地位獨特，往往在社會分裂的時候扮演著調停者和平衡者的角色。而在一定程度上，軍隊受國王的影響比較大。

泰式君主立憲的教訓與啟示

南都：的確在泰國歷史上，國王普密蓬地位特殊，往往在泰國政治的關鍵時候發揮緩衝器和穩定器作用，其去年的辭世影響深遠。這種情況下，軍方作用就凸顯出來，一種觀點認為，若軍人出身的巴育明年能繼續執政，反而對泰國是好消息。

許利平：泰國現在的確進入了「後普密蓬時代」，普密蓬國王留下的諸多遺產，新國王能否繼承還有待觀察。在這種背景下，軍方的作用就變得更重要了。現在在泰國的政治結構中，「樞密院」的角色很重要，它集中了泰國的退休官僚和軍人。現任總理巴育要想在明年的大選中獲勝，還存在諸多不確定因素。軍人執政的確能保持政治穩定，政策的執行力也比較強，但從泰國歷史經驗看，軍人政府執政期往往經濟乏善可陳。未來若巴育能繼續執政，最大的挑戰也是經濟增長問題。

南都：泰國搞君主立憲迄今已經85年了，但政治並不穩定，社會時常處於撕裂中，這其中有哪些教訓和啟示？

許利平：一是一人一票的民主選舉制並不一定適合每個國家，包括泰國這樣的國家。政黨可能利用這種選舉制度的漏洞，迎合選民，搞民粹主義。二是在國家的發展過程中，要想辦法縮小地區發展差異和貧富差距，相差太懸殊可能會引發社會動蕩。三是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的演化要適合本國的具體實際，更重要的任務還是要發展經濟。而要發展本國經濟，還是要融入到地區發展和全球化中。

南都：無論泰國政壇有多動蕩，近年來中泰關係似乎沒受多大影響，一直比較穩定。

許利平：中泰兩國有非常悠久的友好交往史。在東南亞，華人問題一度非常敏感，但在泰國，華人積極融入當地社會。泰國的很多總理甚至王室成員都有華人血統。這就導致了無論泰國政局怎麼變化，中泰關係都沒有發生根本動搖，任何一個政府上台，都奉行對華友好政策。

同時，中泰兩國在政治上沒有衝突，近年來的合作也開展得比較好，比如說軍事合作是中國與周邊國家合作的一個亮點。中國和泰國並不接壤，但進行了空軍聯合演習。

南都：未來中泰合作可以在哪些方面進一步強化？

許利平：在中國積極推進的「一帶一路」中，中泰兩國在基礎設施建設上可以進一步加強合作，推出類似中泰鐵路這樣的商業合作項目。這次巴育總理來參加在廈門舉行的金磚峰會，也表達了堅決推進和完成中泰高鐵項目的決心。相比於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泰國的軌道交通是很落後的，很多還是二戰時期建立的。推進軌道建設本身也有助於縮小泰國的地區差異。另一個方面就是農業和農產品的深加工、水利等方面的合作。三是工業園區的合作。像地處泰國東南沿海的羅勇府泰中羅勇工業園，已成為中國產業在泰國乃至東盟的最大產業集群中心和製造業出口基地。四是中泰兩國是瀾滄江——湄公河合作機製成員，這是中國和中南半島未來合作的一個重點，而泰國會在其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五是在地區安全和穩定中的合作，在南海爭端中，泰國扮演著建設者的角色。在未來該地區的穩定和繁榮中，中泰兩國也有進一步合作的巨大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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