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幾粒蔻丹

【小思】 幾 粒 蔻 丹

1

記得「蔻丹」這個詞，是在中學。

有一天語文課，老師拿了一張報紙進來，給我們讀了上面的一篇文章，題目就是「一抹蔻丹」。

我不太喜歡這個男老師，卻因為這篇文章對他頗有些記憶。高個子，濃密的頭髮，留小鬍子。讀課文也不怎麼好，但是報上的文章寫的好，尤其是「蜷起小指，笑著說『人家鬧著玩的』」一句，讓我回味至今。

是那個時代的女性，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羞。染了紅指甲，躲在無人處細賞，暗自歡喜，又不甘心寂寞，總要顯露顯露，於是有意無意，那一抹蔻丹於纖纖素手間翩然起舞，撩撥著人的心思。

於是愛極了蔻丹兩個字，覺得又洋氣又優雅，就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灘的名媛，無論穿了旗袍還是洋裝，都美得不可方物。古人真是聰明，又最懂美，用蔻的花換得十指春光，發現此法的第一人是誰呢？蔻丹花，又名指甲草，鳳仙花，小桃紅。這些別名倒是很民間，有點俗氣，略略風塵味兒，還帶著一絲丫鬟命的苦澀。

所以，這種花最好養，開花時也是潑喇喇的一片春光。深紅、粉紅、粉白，是女孩子家家心頭那一抹溫情妖嬈。把花取來，放在容器里，搗碎，加一點點明礬，蓋住指甲，然後用布或者葉子把指甲包起來。大約過一天取掉，就是紅指甲了。紅里稍微帶點橙色，堅固，不易褪色。

有一次，翠跟我說了個笑話。她說包了指甲的手不能被屁熏著，要不就不紅了，所以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敢把手放被窩裡。第二天早上起來先看看誰的指甲不紅，結果是她弟弟的沒紅，她們姐妹幾個就笑得東倒西歪的，把弟弟氣壞了。那時候她弟弟也就是十來歲的樣子，白白凈凈，又特別文氣，被姐姐們寵著愛著。

至今不知道翠的話是不是真的，那是我聽到的關於指甲花獨一無二的論調。可是我沒有指甲花，又不知道她們都從哪裡弄來的花朵，就算有，

我也不敢把手放在被窩裡吧。真或假，真的是無從知曉了。

2

我一向是個素簡的人，不喜過多點綴與裝飾，幾年前還崇尚素麵朝天。看到女友們染著紅色的，墨綠的，甚至黑色的指甲，還有各種顏色的腳指甲，都不自覺地有小米掉一地。美甲店如雨後春筍，迅速蔓延至每個角落，宣傳彩頁上各色的圖案，都是一幅幅美麗的抽象畫，灑了點點明星，甚至還有粘了小環兒的，我有點搞不明白，做了這樣指甲的人，美是美了，日常生活方便嗎？

沒辦法，美到了極致就這樣吧。像我們中國古代的服裝，繁複的滾邊鑲邊，各種鏤空的花邊，挖空了心思，似乎所有的美都藏在細節里。還有盤扣，什麼蜻蜓扣，梅花扣，菊花扣，名稱多樣，工藝繁瑣，真真是一枚扣子風光無限。就連鞋墊，也一針一線地綉個鴛鴦戲水。

對於美，女人們是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細節的。

暑假無事，茶几上一瓶甲油不停閃著媚眼，時刻準備引誘著我。那是買給文玲和胖姐的。一塊出遊，先到我家，幾人坐定，閑話間她倆伸出一雙手，不停地摳指甲，黑色的，因為匆忙，沒染好，居然是越看越難看，無法忍受了。小襖正好出門，給兩個阿姨帶了一瓶酒紅色的甲油回來。因為火車上不能帶，就這樣留在我家了。

所以，我就沒經得住誘惑，鬼使神差地給塗了四個指甲，並且連腳趾甲也沒放過。我揸開十指，看著無名指和小指出神，那一抹酒紅，端莊而明麗，竟也是無窮的玩味。記得上次塗指甲還是十幾歲的時候，只敢塗白色。把手放在門板上，陽光下，指甲飽滿亮澤，我先是喜滋滋地看著，忽然，心裡就有點小小的失落。

強說愁的年紀，不知怎麼就有了心事。

接下來的日子無端的有了許多情趣。我擺動著雙手，拿東西，翻書頁，甚至在菜場挑選青菜，那一抹蔻丹時隱時現，俗世生活便平添了幾分詩韻。是增加了一抹艷麗和嬌俏啊，該是女人味十足？我不禁嘲諷起自己，但是的確心情大好。我當然不會蜷起手指，說自己鬧著玩的，更不會有人不解風情地詢問，這個年代，很多事好像都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

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時光流逝，青春不返，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我們都是光陰的敵人，再怎麼搏鬥掙扎，無一不是敗將。老，是個多麼頹廢的字眼，朝如青絲暮成雪，剎那間大廈傾倒，剎那間灰飛煙滅。於是，我們惶恐，不斷尋求外在的東西來支撐自己，鏡里已無朱顏，我也再沒勇氣笑對素麵。你看越老的人越是穿大紅大紫，試圖用濃烈的色彩掩蓋腐朽的氣味，再給生命一次律動。

我在一抹一抹塗著指甲的時候，又何嘗不是撿拾了一顆少女心？

3

有朋友建議我去美甲店。我覺得沒必要，用傷害換來的美，總是得不償失的。況且這一抹一抹塗去的光陰，拂去心頭的喧囂，屏氣凝神，渾然忘我，也是無比的享受。

但是我忽略了重要的一點，這個指甲油太容易磨損了。沒幾天邊緣就磨掉了，掉了就很難看，像癩痢頭。如果用卸甲油全部卸完，指甲蓋是一種很怪的粉紅色。怎麼辦，明天要上班。重新塗又麻煩又浪費，我就把邊緣修復一下，嘻嘻，看不出來嘛，心裡還是美滋滋的。

於是，我經常坐在燈下，對著四個指甲，要麼重塗，要麼修復，一點都不敢懈怠。這無異於一場綁架，我被美麗綁架了！

都說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女人愛美是天性，為了美，總做了幾件豁出去的事情。宋美玲的旗袍尺寸一生都沒改變過，她每天都稱一下體重，如果超過心理預期，那下頓飯一定是簡單的水果沙拉，直到體重回到原來的標準。她從不肯素麵朝天，即使到了晚年，粉底抹不勻，眉毛畫不好，她也絕不素顏見人。楊麗萍年近花甲，卻依然保有少女的身姿精緻的面容，我們羨慕她為不老女神，卻不知她幾十年如一日的規律飲食和對身體的保養。

當然我們更希望內外兼修，希望秀外慧中，而不是一個花瓶，徒有其表，一張口就暴露了所有的粗俗。

希望住房明亮溫馨，就要每天清潔打掃；希望自己穿的乾淨漂亮，就要好好打理熨燙衣物；希望有魔鬼身材，就要堅持不懈地鍛煉；希望舉止優雅，就要常常接受書香的熏陶。

所有美的事物，即使得到了，也要懂得保養維護，仿若愛情和婚姻。沒有什麼是一勞永逸的，懶散得到的只有失去。不敢懈怠的腳步有時也會感到疲憊，偶爾放慢步伐調整身心，堅持不放棄，那些美好才會歷久彌新。

我的女友們一臉羨慕，嘖嘖，看看人家法國女人，我們也要優雅的老去。對，我們也要，就算八十歲了，也還要一抹紅唇，十粒蔻丹，穿高跟鞋，讓長裙和白髮一起在風中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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