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嶺街少年今安在

文史 09-11

2016年9月6日，張震在微博上曾po過一張照片，配文："A Brighter Summer Day reunitde in NYC."

照片中的女子，叫楊靜怡。可能現在提起她的名字很多人都不記得了， 2007年楊德昌去世，楊靜怡曾出席了他在洛杉磯的葬禮，那是媒體最後一次公開報道她的消息。

但提起小明，應該會恍然大悟，哦，是她啊——哈尼喜歡的小明，小四喜歡的小明，提起她的時候，他們眼睛裡會閃爍出愛情光芒。

1961年的夏天，建國中學的初中生茅武約女友劉敏出來「談判」，談判破裂，茅武連捅他的女友七刀。一時間，全台灣都爆炸了，當時聯合報刊出的題目是「不良少年情殺命案少女移情別戀可憐死於亂刀年僅十五六闖下塌天禍」。

那一年，十四歲的楊德昌，是建國中學夜間部的一名初中生。牯嶺街，舊時台灣總督府的宿舍區，就此成為了他心裡抹不去的一個地點，三十年後，時年44歲的楊德昌，把一九六一的夏天，拍成了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A Brighter Summer Day」是它的英文版名字，取自貓王的經典曲目《Are You Lonesome Tonight》的一句歌詞。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Are you sorry we drifted apart?

Does your memory stray toa brighter sunny day

When I kissed you and called you sweetheart?"

註：60年代的台灣樂壇，音樂的創作遠遠滯後於樂壇的發展。當時歌手們演唱的普遍是舊上海時代的曲目。一些年輕的歌迷在厭倦了日式哭調發展來的台語歌和舊上海式的燈紅酒綠後，轉而在西洋音樂中釋放各自的情感。一時間，收聽西洋熱門歌曲成為台灣青年主要的娛樂項目。

這是說在前面的一點話。

關於影片，太多好的影評珠玉在前，這裡就不再贅述了，今天想要說的是裡面的少年。

1991年，憑著《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很多此前籍籍無名的小演員開始出現在觀眾眼前，小貓王王啟瓚，小四兒張震，小馬譚志剛、滑頭陳宏宇、飛機柯宇綸，以及一出場就驚艷四座的哈尼林鴻銘。

提起這些人，每一個人的角色都堪稱經典，很多年後，影迷們還念念不忘身著海軍制服的哈尼出場時的帥氣，小貓踩在椅子上唱《Are You Lonesome Tonight》的騷氣，小馬穿著白褲子逆光走來說「我在哪兒，我就混哪兒」的霸氣，以及小四兒坐在冰店裡拘謹又羞澀的稚氣。

看似渾然天成的表演，其實來自於楊德昌的悉心調教。

1988年暑假，楊德昌決定要拍《牯嶺街》伊始，中影公司便為此成立了專門的辦公室。當時為了獲得自然、真實的效果，演員採取登報招考的方式選拔。

但是該做的都做了，角色的人選卻一直無法確定，尤其是男女主小四兒和小明，一時間，籌備只能暫停。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當時在美國念高中的楊靜怡，剛好暑假回台灣，在咖啡店裡偶遇時，楊德昌覺得其形象氣質都非常合適，遂說服她休學一年出演小明；演員張國柱的兒子張震，也因緣巧合之下，成為了楊德昌的不二人選。

「男女主角決定了，其他的角色便不再是問題了」，賴聲川之女賴梵耘、柯一正之子柯宇倫，自己執教的台北藝術大學的學生，以及賴聲川表演工作坊的演員，一股腦的被楊德昌招入了《牯嶺街》的劇組。

值得一提的是，日後成為第51屆台灣電影金馬最佳女主的陳湘琪，當年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里一個小小的場記，楊德昌讓她客串了一個小角色。自此走入影壇，並最終成為一代金馬影后。

人是齊了，但是演出陣容里，除了張國柱、金燕鈴等老一輩是專業演員之外，其餘的演員大部分都沒有電影經驗。

影片發生的年代，是政治趨向保守的六十年代，眷村的外省人和本省人關係處於白熱化階段。外省第一代正如影片中所展現出來的，每天疲於生計，那些被遺忘的外省第二代們，便在某種文化的缺失和衝突中經歷著青春的迷惘和殘酷。

在此背景下，幫派組織遍地開花，黑話俚語也自有一套。楊德昌有那時候的記憶，可是成長於80年代的年輕的一輩，卻沒辦法想像理解。於是，楊德昌就把他們全部封閉起來，接受長期的表演訓練，認識自己的形體，引導自己的情緒。

當時具體對這幫孩子言傳身教的是影片編劇之一的楊順清（劇中扮演山東），以及劇中扮演大姐的蔣秀華。

山東楊順清

（《牯嶺街》獲得金馬獎最佳劇本獎時，楊順清才26歲，他也是楊德昌的學生之一。）

五十多堂表演課上完之後，楊德昌還禮聘對當時幫派有深刻體驗的前輩，為這群年輕的演員現身說法，有時候，連他本人也會參與。

張震當年剛剛14歲，很多年後他還能回憶起楊導為他們召開髒話集訓班，集體調教飆罵髒話的情形，擋瑯意指借錢，葉子指的是西裝，坐計程車叫撇則輪。

因為這種「言傳身教」，我們才能看到長相萌系的小貓張嘴就來一句「干」，小馬頂著一張混血的帥臉罵起小四兒來毫不留情「媽拉個x呀，為了一個MISS和哥兒們翻臉，你算什麼玩意兒啊，婆婆媽媽跟個女人似的」，小四兒在殺小明之前說的那句「操你媽x」。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牯嶺街的少年們還原了楊德昌記憶里群雄四起，據地為王，狂想式的江湖戰國時代。但那幫從「牯嶺街」走出來的孩子，除張震轉投王家衛門下，咖位一路走高之外，大多寂寂無名。

哈尼

華語影壇，論長相和氣質，張震已經封了神，但最開始很多人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時，喜歡的是那個面容俊美、骨子裡極盡理想主義情懷的Honey。

哈尼林鴻銘

4個小時的電影里，Honey的戲份一共只有那麼三場，但他一出場，便要忍不住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過去，海軍裝，喇叭褲，大檐帽，一瘸一拐，少年太保輕易就把小公園的其他人比了下去。

跟小四兒靠在窗邊安靜回憶他在台南的歲月里的那段台詞堪稱經典，眼神也疏離溫柔到極致：

「我在台南的時候，叫他們把書鋪里最厚的小說租來給我看。原來從前的人，真的和我們是沒有兩樣的。我記得有一個老包，人家都以為他吃錯藥……後來滿城的人都逃了，好象到處還都起著火，只有他一個人要去堵拿破倫，後來還是被條子抓到……《戰爭與和平》。別的武俠書都忘掉了，只記得這一本……」

中山會堂鬧事，不讓手下人出手，他學他喜歡的老包，一個人去找217的一群人，最終江湖規矩再不如昨，被山東推入車輪下喪命。

Honey被推到了車輪下，扮演他的林鴻銘卻在台北大安區市立圖書館旁信義路三段134巷，開了家名叫」喜多咖啡豆「的咖啡店，過起了平凡溫和的日子。

《牯嶺街》之後，憑著Honey的人氣，有很多個導演來過找他繼續拍戲，但因為騎摩托車摔到腿，一些機會就失去了。2000年的時候，《牯嶺街》助導瞿友寧找他拍了電視劇《天空之城》，自此再無任何作品。

「覺得遺憾嗎？」，有人問起他。他還是像honey一樣慢條斯理，「最開始會有吧。後來??人生就是這樣子啦。真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啊。」

不斷有粉絲跑到他的咖啡店裡尋找影片中的honey，不斷有人，靠著他，走出牯嶺街。

小貓王

個頭最小的小貓王，從《牯嶺街》里走出來之後加入了楊德昌的鎧甲公司繼續演戲。之後五年， 16歲的他因在《麻將》里飾演「牙膏」，戰勝了陳小春和鈕承澤，獲得第33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獎。

那一年金馬最大的贏家是姜文和他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和他一樣長的弱小的夏雨成為了金馬影帝，那時可以說是他在電影圈最為風光的一段日子，有經典角色，有獎拿。

可在此以後，台灣的電影圈逐漸變得浮躁，據他形容是「生態不好，於是轉作幕後」，期間和蔡明亮有過合作。最後，2007年，楊德昌去世，小貓索性退齣電影圈，開了一家名為「螞蟻的窩」的汽車改裝車廠，日子過得倒也煙火氣十足。

每天最開心的是，女兒會過去給他送飯，有好事的媒體會採訪他：「昔日的金馬男配，如今每天和汽車修理打交道，會不會有落差？」

「不懷念電影是騙人的，但如今像楊爸那種會罵人、踢人屁股、但真的用心做事的導演，越來越少了。」他說，「我最記得以前他常對我們這些小朋友說，遇到問題不要卡在原地不動，要想辦法。現在離開電影圈改行，我不會再想以前得過的金馬獎，專心做生意，只是這個店很想邀楊爸來看看，卻再也邀不到了。」

《牯嶺街》里死守著理想主義情懷的小四和honey最終都走向了毀滅，飛揚跋扈的滑頭和家庭背景硬實的小馬平安無事的活了下來。但現實中，出演小馬的譚志剛在這之後兩年因車禍離世，出演滑頭的陳宏宇也曾傳因車禍離世。

滑頭陳宏宇

陳宏宇長相不是特別帥，但卻是楊德昌十分鐘意的那種演員，前期的飛揚跋扈，後期的中正平和，十幾歲的少年把滑頭演繹的恰到好處，是塊當演員的好料。

據傳為了紀念他親手選出來的愛徒，楊德昌在數年後拍攝的《麻將》中將片中頑劣少年叢叢的名字就定為陳宏宇，綽號紅魚。這個「最不要臉的國度里最不要臉的人」的最不要臉的兒子，口中嚷著「全台灣沒有我搞不定的事」時的模樣，像極了那個在建國中學的走廊上飛揚跋扈的少年。陳宏宇的角色由唐從聖扮演，唐從聖如今以在各種綜藝節目里扮演李敖和陳水扁而走紅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