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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峰專欄|劉向東|豆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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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 腐 世 家

作者 劉向東

版式設計 湛藍

當我母親和父親商議,打算家裡做豆腐生意的時候,已經算不清是第幾代做這行了。只知道母親的手藝傳自外婆,外婆的手藝傳自外曾祖母,外曾祖母的手藝傳自老外曾祖母……再往上就說不出來了。因為家裡沒出過文人,無法去系統記載先祖記憶。小鎮人只是一代代口述傳承著一星半點的家史。

那時,大家還很窮,溫飽是最大的生活問題,我至今留有深刻的關於飢餓的記憶。生產隊領的口糧不夠吃,每餐飯要摻入紅薯干、梅乾菜、蘿蔔絲之類的雜糧拌飯充饑。遇到災害天氣,還要分發一些從外地拉來救災的干玉米呀什麼的,磨成粉當糧食。穿衣、穿鞋別提有多緊張了。我剛就讀小學不久吧,那時家裡就我一個男孩和三個姐妹,幾乎每樣衣褲都是打了補丁的,鞋子露出腳趾了還要維持一段時間,到實在不能穿了才扔掉。眼看要報名上學,外婆幫我買布做了一件襯衣,祖母從養老錢里拿出一點,幫我買了布叫裁縫做了一條新的褲子。現在想起來都心酸啊。

苦當然和極左政策有關。政策緊的時候,誰家開荒種了幾株白菜,被人發現告到村裡,村裡就會組織人去連根拔掉,把地毀掉,曰:割資本主義尾巴。因為吃大鍋飯、做集體活,大家積極性不高,而且農藥、肥料有限,所以,即使大家從年頭到年尾都忙忙碌碌,溫飽都難以解決。

哪個父母不希望孩子們過上好日子呢?後來,國家政策放開一點了,允許從事小生意、小買賣。一天,父親又從生產隊聽會回來,臉上露出笑容,和母親合計著:政策好,允許農民從事副業賺錢,我們家就去做豆腐生意。以前那些只能給生產隊打穀籮的篾匠、給集體制木質工具和傢具的木匠和其他的匠人,都紛紛表態要離開生產隊自己去從事副業了,但不是完全離開,其實和現在的停薪留職差不多,就是每年向生產隊交納一定數量的錢,折算成工分,這樣依然可以從生產隊領口糧回家。

因為有點擔心,所以要先試試。比較有底氣的是,有外婆這個資深顧問在。生產隊喜慶、過節加餐時,都會請外婆等人去幫忙做豆腐——其實她那樣的小腳老太幾乎沒辦法動手,有青壯年出力,她在旁邊動作指導、技術把關即可,因此,她老人家的技藝並沒有荒廢。

沒幾天,父母找出家裡的木盆、木桶,還從外婆家借來濾架、濾巾、豆腐箱等,湊齊了一套做豆腐的工具。豆子是家裡有的,因為每年隊里種的作物也會分給每家。嘗試沒想到非常成功,做出來的豆腐白白厚厚的,特別誘人。於是父母不再顧慮什麼,決定向隊長說好,簽訂協定,每年上交一定的利潤,不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回家單幹。

比起集體種田,做生意來錢快多了。豆腐可以用豆子換,也可以用米、柴等來換,當然付現錢是最便捷、也是最受歡迎的支付方式。大概一斤豆子做出的豆腐可以換來兩斤豆子。雖然家家戶戶幾乎會做豆腐,但是祖傳技藝的優勢就顯示出來了。外婆是小腳老太,平時走動不多。父母每天上午賣完豆腐,下午,母親或者父母一道會來到數丈之隔的外婆家——記得那時還鋪著鵝卵石路,要經過一棟老宅的長長圍牆。母親便坐下來,和外婆聊聊做豆腐遇到的情況,比如賣豆腐遇到的各種各樣的人。做豆腐的問題,外婆像專家指導一樣,三言兩語就化解了。買豆腐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大方,稱豆子時小零頭不讓算的;有討價還價,希望多換一點的;有信誓旦旦賒豆腐始終不肯還賬的。母親說,她覺得自己很像戲劇中天上派來人家試探人心的神仙,從幾塊豆腐中看出人豐富的性格。

做豆腐是很辛苦的,特別是起初,要用石磨手工磨豆子。頭天下午便要揀豆子。先把要用的豆子放到團箕(家鄉的一種圓形主編容器,用於晾曬糧食、作物種子)中,把變質的豆子剔除,然後先放大石磨上碾,這次不是細磨,只需過一路,豆子裂成兩瓣即可。然後,把豆子皮剔除,只留下半個半個的豆仁。接下來就浸豆子,冬天在晚飯後就下水浸,夏天要在睡覺前浸。凌晨三點多便起床,把浸透的豆子撈起,一勺勺地舀入石磨磨漿。磨好後用熱水沖開,再裝入大桶,上濾架過濾,留下豆渣拿來餵豬,或者拿來做菜,豆漿則入鍋煮透,均勻拌入石膏,凝結成豆腐。

豆腐顯形了,可事情才完成了一半。當然,也有買豆漿或者豆腐花的,豆漿清涼去火,豆腐花可以下糖吃,也可以加鹽煮成湯下飯。倘若放些紅椒和蔥葉,賣相就不一般。大部分人買的是塊狀豆腐。就需要用勺子把整桶的豆腐花打爛,再舀入豆腐箱,豆腐箱下層墊著紗布做的濾巾,豆腐花均勻鋪好,大約鋪至三四寸高,濾巾全部裹著,然後蓋上箱蓋,把石磨、水桶壓在蓋子上,目的是把豆腐花的水擠出來,變成豆腐塊。大約豆腐厚度只有不到兩寸高時,就移開箱蓋上的重物,揭開蓋子,打開濾巾,翻過來倒扣在桌子上,用刀子沿著箱上的刻痕,分割成三寸見方的豆腐塊,就可以賣了。

夏天的時候,一塊塊的豆腐要輕輕放入裝了清水的木桶里,主要起降溫作用,防止豆腐變酸。也可以漂出一些豆腐味,吃起來更清爽。如果幾小時沒賣完,就要中途換水以保持豆腐新鮮。冬天的時候,就可以直接把箱子打開,用小刀划出小塊來賣了。

也會有失手的時候。有一次,磨豆子、濾漿、煮漿、下石膏等一道道程序過後,父親照例給木桶蓋上蓋子。一兩分鐘後,父親打開蓋子看,沒見預期中的液態豆漿變成厚實的凝脂,母親有點不安,讓父親蓋上蓋子,再靜待一段時間。可是又過了幾分鐘,還是未能看到驚喜,原來是米漿狀,經過沉澱,產生了豆腐與水的分離,少量稀稀的不成塊的豆腐沉在底部,被大量淺黃的水浸漫,就像地球儀上海洋與大陸的比例一樣。平時產生的水是不會超過10%的,也就是說,這次是失敗了,大大地失敗了。

為什麼會這樣?父母極力回憶每個環節。豆子浸時間太長?石膏太多?還是……但是每個環節都沒有問題。父母沒什麼文化,不會用化學方法去分析,只能憑經驗去推斷。還是母親心細,她想起有個客戶拿變質的豆子來換豆腐,母親因為同情她的不易,就收下了。而最有可能的,問題就出在那人的豆子上。從此,父母記住了教訓,品相差、霉爛變質的豆子一律不收。於是,從此就再沒有發生過做豆腐失敗的情況。

那時糧食還不寬裕,家家戶戶養的豬不多,吃肉是很奢侈的事。吃多了蔬菜,買點豆腐佐餐,不需要花錢,拿點豆子來換即可,因此豆腐是很受歡迎的。每天做十斤豆子的豆腐,大概就可以賺到十斤豆子的辛苦費。所以賣一天豆腐,第二天做豆腐的本錢也就不用愁了,還有一些余錢,可以換點柴草什麼的,家庭生活費也有了。最大的附帶好處是:每天產生的豆腐渣,是餵豬的好飼料,用它養的豬白白胖胖的,長得很肥。一年養二三頭,一頭值二三百塊,在那時絕對是一筆大收入啊,記得上世紀80年代,隔壁當國家教師的鄰居月工資才四五十元。

從做豆腐開始,我家的生活就好起來了。後來,田地也承包到戶,大家糧食生產多了,豆子也多了,大家生活都好了,笑聲也多了,再很少見到吃不起豆腐的人了。家裡豆腐生意也更好了,從每天加工十來斤豆子到每天加工三十多斤豆子才能滿足市場需求,收入也增加了不少。豆渣多了,豬也可以多養一些,只是父母更辛苦了。過年能買新衣、家裡收音機、手錶什麼也有了。

我家豆腐生意始終是鎮上最好的。最主要是技術優勢。祖傳的技藝,沒有秘方,可是一點一滴的經驗,不是新手幾年就能掌握的。技術好的,總能把握豆子和水、豆漿和石膏、豆腐花和豆腐塊之間的微妙平衡。做豆腐還有一個秘密,就是同樣的豆子,如果你做成功,不僅會比別人的質量好,做出的豆腐也會比別人的多。不好吃的,肯定產量也不會高。所以,沒技術的肯定不能長久。豆腐出得少,還沒人買,怎麼堅持?鎮上遠近也有幾家做起豆腐生意來,豆腐世家的競爭優勢很強,基本是我家的豆腐賣完,他們的才開始大賣。甚至有氣人的,有點顧客看到我家的豆腐賣完了,他們會悻悻地回家,說今天不吃豆腐,明天趕早來買我家的,反正就是不肯去別人家買。

有時生意忙,接到人家辦喜事訂貨,白天也會做豆腐。就會有人跑到我家來看,問我父母是不是要添加什麼秘方,要不為什麼就是比別人做得好呢?我父母倒很坦然,全程讓他們看,可是他們自始至終沒看出什麼不同,也沒有添加什麼秘方,倒是手法嫻熟,各環節一氣呵成,讓他們看得眼花繚亂。

有時「小日子」,豆腐也會賣不完。冬天時,可以用清水漂著,到第二天再賣。夏天就不行,放時間長一點就好發酸。但是也有辦法,就是熏豆腐乾。拿冬天烤火的火爐,裝上炭火,撒上穀殼,然後把焙籠罩上,濃濃的帶著谷糠香味的煙霧出來,豆腐瀝干水分,用竹篩子裝著放在焙籠上,帶上房間門,盡量不讓煙霧很快消散。個把小時後,軟硬適度、金燦燦、帶著香味的熏豆腐乾就出爐了。還有一種五香豆腐乾,要先把豆腐切成小塊,榨乾水分,放入茴香、桂皮、醬油等一起煮,入味後撈出晒乾,炒菜時只需放點青椒和鹽,不需要其他香料。

我家一直做了十多年豆腐,每天豆腐特有的味道伴隨我從夢中醒來,從小學到初中,我家吃得最多的菜大概也是豆腐。我有時會問父母——

我問:為什麼以前種田挨餓?

父親回答:因為「田」字不出頭,沒出路。

我又問:那做豆腐呢,出頭了嗎?

母親回答:傻孩子,豆腐的「腐」和「富」同音,所以做豆腐能發家致富!

做了幾年豆腐,家裡還真的小富了。父親是退伍軍人,民政部門把他作為自主創業的典型,請他去縣裡參加會議。鄉廣播站派人來採訪他的事迹,寫成稿子在縣和鄉里廣播里播出。

後來父母年紀大了,體力不濟,也就告別這一行了。豆腐世家的傳承是不是中斷了呢?呵呵,放心!我大姨家比我家稍晚,也做豆腐生意了。我家在鎮上老街,她家在葛源街近郊的蔡村。後面葛源新街延伸到蔡村,一個在街頭,一個在街尾,基本不存在競爭的,所以不會有「同行冤家」之虞。後來,姨父和姨媽老了,我三個表哥表弟接班做豆腐。又後來,我表哥表弟們分別成家,他們有的接著做豆腐,有的改行做其他營生了。現在有一個表弟在堅持做,人很勤奮,生意也很紅火,白天晚上都做。近年來,縣城人熱衷吃「葛源豆腐」,他家的大量豆腐被客車帶到縣城,成為招待外地客人的一個品牌。他豆腐花、豆腐塊、豆腐乾、油豆腐都做,豬也養了幾十頭,憑著這個生意,他家在縣城和老家都做了新房,早邁入小康生活了。

我離開葛源也有十幾年,吃過不同地方的豆腐。縣城的豆腐木而無豆子味,據說是水質原因。我想,除了水質原因,大概是用豆子和做法都不講究,加上城裡人精明,有人偷工減料,沒有把豆腐渣盡量從豆漿裡面過濾出來等原因吧。我吃了那麼多年豆腐,雖然有點膩味了,但是入口能感知豆腐的老嫩優劣,這也是身在豆腐家庭熏陶出來的吧。

我想,等我退休了,我也在縣城開一家豆腐店,注重每個環節,做良心豆腐,不知道能不能做出家鄉的那種豆腐味呢?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

劉向東,一個以手寫心的隨性寫作者,一個痴迷文學多年的文學愛好者。主張文學要走出象牙塔,關注他人、關注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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