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第二章 情愛

（十四）

三天後，文章在《滄海報》發表，李乾坤獲得了十塊銀元的稿費。他買了四十份《滄海報》，送給班上每個同學一份。班長看了李乾坤的文章，拍案而起，衝到他面前，扇了他一個耳光，口中罵道：「賣國賊！崇洋媚外、辱沒祖宗的狗東西！憑什麼說中國人不如東洋人和西洋人？還他媽向人家虛心學習、取長補短呢！真是恬不知恥！」

「你、你憑什麼這樣？」李乾坤握緊拳頭衝過去，但被兩個同學攔住。

「憑什麼？」班長冷笑著說，「若叫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次我們計劃遊行，只有你和大島千惠知道。我們很多人被抓了，一定是你小子告的密！」

「胡說！我也被警察局抓了，我、我還懷疑你呢！」

「什麼？」班長被激怒了，罵道，「你他媽算什麼東西，還倒打一耙？你們放開我！我要好好教訓這個王八蛋！讓他知道做漢奸絕沒有好下場！」

「你他媽憑什麼血口噴人？你說我是漢奸有什麼證據？你才是王八蛋！漢奸！」

拉架的一個同學一聽李乾坤竟敢回罵他們心目中的英雄，也揚起手扇了李乾坤一個耳光：「你他媽真是該打！」接著，好幾個同學的拳頭、巴掌、腳掌接二連三地落在李乾坤的臉上、身上。

「不能這樣啊！」大島千惠高叫著和鈴木森想衝過來拉架，被其他同學攔住。

……

辱罵和毆打沒能動搖李乾坤寫文章投稿的決心，他想：「我寫一篇文章，夠一個老師或者警察忙乎一個月的，那些同學能不眼紅嗎？不讓我寫觸及社會現實的敏感話題，我就寫才子佳人、風花雪月還不行？想斷老子的財路，沒門！」

每天晚自修之後，李乾坤總是一個人留在教室里，經常筆耕達旦。文章寫好了，他就讓大島千惠幫著改一改，然後寄出去。一個月下來，他居然賺了九十五塊銀元的稿費。這麼大的收益讓他欣喜若狂，他心裡盤算著，照這樣下去，只要兩個月就可以把被湯大猴訛詐去的大洋賺回來了。然而，好事多磨。警察局以崇洋媚外、侮辱中華民族和抵制抗日運動的罪名把李乾坤抓了起來，證據就是他發表的那些文章。

負責審問李乾坤的警官叫陳來金，是海西鎮鎮長汪正善的大兒子。雖然對李乾坤沒有什麼印象，但他多多少少知道一點他們兩家之間的關係和曾經發生的一些事情。他從上次湯玉琦的案卷中，就得知李乾坤是海西鎮人，但那是殺人的案件，並不是他負責的，他也不想讓他的同事知道他有這樣大逆不道的親戚。現在得知李乾坤又犯了事，他恨得咬牙切齒。為了能夠鎮得住李乾坤這個海西鎮才子的威風，他不得不把李乾坤發表的文章反反覆復地看，逐字逐句地吹毛求疵。他在海州讀書、生活了幾年，基本上學會了海州話。

審訊的時候，陳來金想儘快了結此案，但他知道無論如何程序還是必須要走的。他模仿著海州口音威風凜凜地問：「你叫李乾坤嗎？」

「知道了還問？」李乾坤木然地問。

陳來金「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虧你還是十一中學的學生！這是法律程序，知道嗎？」

「有什麼事你就直接說吧，我又不是沒有領教過你們這一套。」

「哦，原來是二進宮了！」陳來金譏笑道，「我問你，這是你寫的文章吧？『被揭懷玉』什麼意思？是不是說你偷了人家的玉，被人揭發了？」

「笑死人了。」李乾坤懶懶地說。

「我問你呢！『被揭懷玉』究竟什麼意思？」陳來金咆哮著。

「不是『被揭懷玉』，是『被褐懷玉』。被，就是披；被褐就是穿著粗布衣服。這個詞語是說，雖是貧寒出身，但有真才實學。老子在《道德經》里說: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被褐而懷玉。」

「住口！你他媽敢跟老子稱『老子』！」陳來金拍案而起道。

「大人，此『老子』非彼『老子』。我說的『老子』乃古代聖人李聃。」

「滿口胡言！別以為老子一字不識，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

「這話不假。我們那裡不長水稻，我已經記不得什麼時候吃過大米了。」

「現在是中華民國，早已廢除了科舉制度，反對文言八股，倡導白話文。你知道新文化運動的口號嗎？」

「知道。打倒孔家店。」

「你知道個屁！」陳來金拍案而起，「孔家店要打倒，連中醫中藥都要廢除，你他媽還抬出古代的殭屍，還他媽用《道德經》妖言惑眾！真是執迷不悟！來人！」說完，又拍了一下桌子，然後吼道，「把這個吃芐芋不透氣的傢伙帶下去！讓他唓不了兜著走！」

海西地區鄉村人把山芋叫做「芐芋」，把「吃」說成「唓」。李乾坤聽到這兩個詞語，馬上意識到對方可能和自己是同鄉，便抬頭看著陳來金轉身向裡間走去的背影和走路的姿態，覺得有點像陳來銀，不禁輕輕地叫了一聲：「大表叔……」

陳來金稍微停頓一下，但並沒有轉過身來。

……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八日，隴海鐵路銅山站司門者受機務總管之命，為了阻止前來抗議裁人減薪的工人，將專為機務工人出入的八號門突然鎖起來。憤怒的工人將柵門砸開就往裡面沖，雙方發生了衝突。為此，有兩名工人被開除，於是釀成了「八號門事件」。十一月二十日徐州、海州兩地的機務工人為反對裁員減薪、虐待工人舉行罷工，發表了《隴海鐵路罷工宣言》，並提出了「反虐待」、「爭人權」、「光國權」等口號。罷工堅持了七天，橫貫中國東西部的大動脈隴海鐵路陷於癱瘓狀態。

兩年前，杜新因為領導學生遊行示威聲援「五四運動」，被捕入獄。但一年的牢獄並沒有冷卻他憂國憂民的一腔熱血，而且還更加堅定了他伸張正義的信念。在這場罷工運動中，杜新所組織的遊行示威有力地聲援並支持了海州機務工人的罷工。

……

星期天上午，李乾坤照例來到鈴木家。室內的裝潢和兩年前李乾坤初次到來時相比，已經有了不少的變化。那是大島千惠受到《紅樓夢》中描寫和插圖的啟發，按照榮國府里的景象重新擺布的。大和式的移動屏門換成了曲折別緻的屏風，客廳的正壁上掛著一幅林黛玉初進賈府的插圖，畫匾兩邊是李乾坤書寫的蘇軾《芙蓉城》的兩句詩：「珠簾玉樓翡翠屏，雲舒霞卷千娉婷。」

「喲西（好）！」鈴木次郎興高采烈地說，「我早就聽說乾坤君初到海州城讀書的時候，就被刁民訛詐的幹活，被搞得傾家蕩產的樣子喲。為了賺錢的幹活，你的文章不分白天黑夜地寫，喲西！」

「我掙稿費不僅僅是為了家裡，也是為了還您的錢。」

「乾坤君幫助朋友是大大的好喲！那點錢算什麼？我不是說過，你的是不用還的。」

「不！」李乾坤堅定地說，「我一定會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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