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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母親的疼痛

這種痛沒有實體,但傷害是確切存在的。

我相信父母與子女是同一個相互聯結的的肢體,每一個器官的疼痛,都是共同的疼痛。只要其一有什麼變故,便會牽動另一個個體受到影響。

在兩個相互獨立的身體中,內心是一脈相承,承受著同樣的煎熬。

我和我母親的疼痛

文 伍

我的憂慮是從母親摔斷了腳開始的。

這是母親第一次骨折,嚴格的說是骨裂,並且伴隨著燙傷。

直至次日深夜,我們才從鞏乃斯林場的溫泉趕回縣上的醫院,我和母親坐的不是同一輛車,在之前的電話里她也只是含糊不詳的說自己骨折需馬上回家就醫。全程二百多公里,我坐的車在前,她的車在後,等我先把行李送回家,小姨就已經陪她在醫院掛了急診,拍好片子,等候夜班醫生給出診斷了。

晚上十二點半的醫院幾乎是空空蕩蕩,我看到母親一個人坐著輪椅,在放射科值班辦公室前。

「媽媽!」我遠遠的就叫了她一聲。

她抬起頭,看我,並不言語,頭髮亂糟糟的,適合於林場低溫的薄毛衫在她身上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等我走近了,先看到的是母親的眼睛——一種犯了錯的孩子般的眼神流露出來,帶著委屈,不知所措,又隱忍。再看那隻腳,這是一種不帶血的傷,骨裂的右腳和小腿腫的很厲害,穿不了鞋也挨不了地,只能抬著,褲腿挽了好幾層,膝蓋以下的皮膚都是淤青的痕迹,腳面上布滿了深紫色的水泡,好像血液都已經淤塞,看著只叫人覺得疼。

當你要說一點東西卻沒想好怎麼開頭,通常可以先談談天氣。七月,正是盛夏,在家裡即便喝著冰可樂也有熱氣氤氳在空氣里。我們原本是為了避暑而去了巴音布魯克,那裡海拔約2500米,夏季氣候涼爽而乾燥,十分宜人。

夏牧場豐饒,還趕上那達慕大會,從到的那天開始,就像完全放空自己,到達了世界之外的某處,很是安逸。草原上的天空顯得高而遠,雲層密集,轉眼給草甸打上一層陰影,風又轉瞬把陽光從雲的縫隙里撩出來。誰也料不到5天後母親會摔斷了腳——假使她不去鞏乃斯溫泉,也許這個暑假就仍然是我逍遙自在的一個半月。

關於鞏乃斯林場與巴音布魯克鎮的地圖。

草原一角。

人只有先擁有,才可以被剝奪。當真正的不幸發生了,一場意外帶來的苦難縱橫於我們之間,折騰的我們都筋疲力竭時,我才意識到在草原上的那幾天顯得格外輕鬆。

據她說,今年是她的本命年,「註定運氣會不太好」,她這麼說。

「事情發生的突然,是在溫泉里扭到了腳,當時沒覺得有什麼不適,只是稍微有點疼,出了溫泉回去以後就開始腫脹。」

和母親住一個同一個房間的人告訴她扭了腳要敷雞蛋,她敷了兩個雞蛋都沒有用,又勸她再進一次溫泉——「溫泉既然能緩解你的風濕,說不定也能治好你的腳呢」,然後母親再到溫泉里泡了一個小時,依舊是不痛不癢,但腫也沒消退。她察覺到有些不對,趕緊出了溫泉回房躺著。

第二天早晨母親的腳上就已經全是燙傷的水泡,伴隨著水泡來的是劇烈的疼痛。

凡是來看望母親的人,對話的第一句都是說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言辭里傳遞著「摔斷腳是你犯的一個錯」的意味。安慰與關心總是輕描淡寫,好像迴避著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委,父親甚至問她,「你是不是喝醉了?」。

意外像塊滾過來的頑石,先壓在了母親的胸口。

嚴格說來「運」和「命」是相反的概念,前者等同於任意性與偶然性,後者則隱含了既定的秩序與必然的法則。然而正如一位哲人所言,「從人類幸福的角度來考慮,這兩個詞是密切相關聯的,因為它們二者都否定了人類行為在決定人間事件中的能動作用。不論宇宙的發展是預先決定的,還是混亂無序地展開的,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包括我們的幸福——都是我們無法控制的。」

既然無法控制,那麼無論是「運」還是「命」,偶然還是必然,都意味著不管我們怎麼折騰,也無法憑藉一己之力真正改變人生的必經之事。

所以我們最後默認了母親的壞運氣,況且一切已經造成,再深究顯得沒有任何意義。當下在母親的骨折之前更要緊的是她的淺二度燙傷,要想打石膏就得先讓皮膚表面好起來,所以我們當即決定住院,燙傷葯和骨葯雙管齊下。從家裡備齊了日常用品帶來,我便成了母親身邊的陪床,日夜看護。

早八點起床,洗漱,吃早飯,給腳照射氦氖激光,換藥,打針。上午的兩瓶打完吃過午飯,整個下午又是打消炎針。晚上再去照光,換藥。並沒有什麼不同。

生病真的是耗費體力的一件事,即便你每天沒有運動,只是躺著。

不出門,怕感染皮膚創傷,母親除了躺著無事可做。

有一天天氣不錯,我推著輪椅上的她一起到醫院的小花園,是下午,還沒有暮色,我們沒有交談,她的心事我無法得知,但一種沉默的哀與周遭四合。

隨後我推著母親回病房了。

皮膚科倒數第三間,靠窗的床位,母親在那裡躺了十天。

氦氖激光治療儀簡介。

作者在醫院陪床的全部家當。

出院後的整個暑假我都和母親一起睡在家裡的榻榻米上,有時候我熬夜到兩三點都毫無睡意,會聽見她也不停的翻身,然後坐起身來,給自己揉腿的聲音——早上她會對我說,「我昨晚又沒睡好,腿一個勁兒的抽筋發麻。」

我不知道骨折是什麼感覺,沒法感同身受,但那種在安靜的夜裡聽見手掌摩擦小腿的窸窣聲,就明白不只是生理上的疼痛,還是心理上的一種壓力與焦慮。因為骨折而不能走路不是一種簡單的生病,它不像感冒,容易痊癒,還不會有後遺症。母親的骨折和燒傷疊加在一起,比發高燒還讓人頭暈目眩,無力感鑽進她的身子里,像刀在肉里剜,像錐子在骨頭裡刺。

在家裡沒了輪椅,母親只能用拐杖,她還是不習慣,找不準自己的重心該放在哪。走路彆扭,過門檻也彆扭,更別提上下樓梯,很費力。

出門便不用想了,有誰想在陌生人面前拄著拐杖走來走去,還要被一遍又一遍的「噓寒問暖」呢?

正午的陽光隔著玻璃照進來最暖,母親偶爾會坐在窗前讓腳晒晒太陽。我想到狄更森的詩——假如我沒有見過太陽,我也許會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涼。

母親不單身體上有疼痛,她的心裡也有疼痛。

我和她躺在同一張床上,好像我的心裡也生了一種病,叫我也感受到了疼痛。

這種痛沒有實體,但傷害是確切存在的。我相信父母與子女是同一個相互聯結的的肢體,每一個器官的疼痛,都是共同的疼痛。只要其一有什麼變故,便會牽動另一個個體受到影響。在兩個相互獨立的身體中,內心是一脈相承,承受著同樣的煎熬。

在這些日子裡,我找到了另一種生活信條,就在她剛骨折的那幾天里,我儼然已接過了母親操持這個家的擔子,開始扮演更成熟更穩重的角色。

人生像個圈兒,圍繞我們的總在打轉,這是一種角色的互換,母親現在更依賴我。

我為她做飯,換洗衣服,換藥,按摩。在外婆她們來家裡看望她時,她會一直誇我,說我長大了,懂事了。這是她對我的一種褒獎,我明白的。

在一天晚上,我在給她端來洗腳水後,她說「你能把毛巾給我拿來就更好了」。她沒說「把毛巾拿來」——像是在請求,而不是要求。我覺得母女之間不必這麼端著,告訴她,「你直接說把毛巾拿來不就好了」。

她說,「我也不想總是麻煩你啊」。

這其實也是一種對我的褒獎,我心疼她,她也心疼我。

因為沒打石膏,等燙傷好了打石膏也已經過了時候,去複查的時候醫生說骨頭有移位。母親懷疑自己的腳不會好,在站起來時就試圖將右腳著地,右腳的腳後跟總是挨不到地,像腳連著膝蓋的那根筋抻的很緊很直。沒事時,她就盯著腳背,神經質地反覆看,並就此展開各種推測,像往常和我下跳棋時吃不準該走哪一步一樣。

她在睡覺前問我「你說我好了會跛么?」

我忘了接下來自己說了什麼。我應該說什麼呢?

9月3號開學,我一直到2號才離開家。

走的前一天把行李裝好,本來有一瓶防晒噴霧是帶給母親的,我遞給她,她開口笑著,說到她一直到12月份都出不了門的。防晒噴霧被我放起來,周遭一切都不置可否。我想起來有天早上我很怠惰,非要睡懶覺,醒了也不想去做早飯。

父親不在家,他總是在值班備勤,現在新疆已經沒有了雙休,如果母親骨折的是手,或許她也會繼續下鄉駐村,一周才回一次家。

但這只是一個尋常的早晨,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躺在她身邊,玩一會兒手機,閉一會兒眼,叫她「媽媽。媽媽。媽媽。」

她會回應我——「噢,怎麼了。」

「沒什麼。」

然後過一會兒我又重複「媽媽。媽媽。媽媽。」

封面為病房的窗戶,和母親受傷的腳。

照片均來自作者。

白日夢到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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