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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尚君:唐詩的民間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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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的民間書寫

白居易《與元九書》有一節寫到自己詩歌在民間的流傳盛況:「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末句雖然自謙,但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不難體會。以往因為文本欠缺,對白詩在民間的具體流傳,無從討論,近年方得到一個具體的例證。《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第一句誇講淳醪,次句講溫酒之火爐,三句寫日暮欲雪,寒意逼人,最後問友人,能相過同飲一杯否?在這樣的天氣,有如此好酒,精緻酒具,溫馨氛圍,更使這份邀請充滿情味!湖南長沙近郊望城唐代窯址出土瓷器上,我們看到兩首根據此詩改寫的題詩,其一云:「八月新風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色好,能飲一杯無?」其二云:「二月春豐酒,紅泥小火爐。今朝天色好,能飲一杯無?」可以看到兩處改動。一是首句對美酒的具體形容,分別被改成了「八月新風酒」「二月春豐酒」,時間是可以隨意杜撰的,而「新風酒」或「春豐酒」,則都是新豐酒的傳誤。王維《少年行四首》其一雲「新豐美酒斗十千」,李白《陽叛兒》「君歌陽叛兒,妾勸新豐酒」,皆指此。二是白居易「晚來天欲雪」所營造的夜雪天寒,與朋友同飲的溫馨氣氛,被直露無隱的「晚來天色好」「今朝天色好」所替代,雖然缺乏蘊藉,但也算開門見山。這裡,我們可以體會到下層社會對文人詩的接受與改造,即根本不考慮對原來文本的忠實,也不在意作者是誰,僅根據民間可能的閱讀水平,甚至特定時間或商業目的,隨意改動,不負責任。

唐詩民間書寫,關注的是唐代社會最下層的民眾對唐詩的接受和改寫。以往僅有片斷的記錄,無法展開討論。近年我們至少可以見到四批大宗文本:敦煌文書、吐魯番文書所存學郎詩,長沙窯瓷器題詩以及在今山西東南部長治地區出土中唐到宋初墓誌蓋上的題詩。所涉作品約有二三百首,且其中大多有絕對系年,本身無系年之長沙窯瓷器題詩,則因該處窯址從起用到五代中期廢棄,大約僅一百多年,也可以相對確定年代。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敦煌、吐魯番遠在西域,長沙則僻處湖湘南部,在交通很不發達的唐代,文化交流並不太方便,何況敦煌的學仕郎,與長沙的瓷器工匠,從事的是完全不同的職業,但從各自保存的詩歌來看,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詩歌,內容相同或相近。這似乎可以理解,唐人選唐詩給我們提供精英階層閱讀唐詩的基本文本,但民間口耳相傳、家喻戶曉的則是另外一批作品,雖然沒有統一文本,但似乎每人都知道,都曾熟讀。

民間作品中,飲酒、送別、思鄉、懷人等類所佔比例較大。其中男女情詩主要訴說別後的相思,如:「自從君去後,日夜苦相思。不見來經歲,腸斷淚沾衣。」 「孤雁南天遠,寒風切切驚。妾思江外客,早晚到邊亭。」「忽憶邊庭事,狂夫未得歸。有書無寄處,空羨雁南飛。」「君去遠秦川,無心戀管弦。空房對明月,心在白雲邊。」都很真誠。相比較來說,風情詩較少見,如:「二八誰家女,臨河洗舊妝。水流紅粉盡,風送綺羅香。」稍微有些挑逗。「君弄從君弄,擬弄恐君嗔。空房閑日久,政要解愁人。」已涉私密,《遊仙窟》載十娘詩「昔日曾經自弄他,今朝並悉從他弄」,可以比讀。

勸學類的詩歌,數量很多,與唐代蒙學教育有關。如「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開。家中無學子,官從何處來」,坦率表達進學為官是學子始終追求的目標。但有時也強調修學是生死以之的責任:「念念催年促,由如少水魚。勸諸行過眾,修學至無餘。」通書達文是立身處世的基本能力:「上有千年鳥,下有百年人。丈夫具紙筆,一世不求人。」「白玉非為寶,千金我不須。意念千張紙,心存萬卷書。」

民間詩歌也將社會和諧與人際關係作為表達的主題。如:「東家種桃李,一半向西鄰。幸有餘光在,因何不與人。」鄰里之間,東家種樹,西鄰得其餘蔭,與別人分享,利人而不損己,何樂而不為?「客來莫直入,直入主人嗔。扣門三五下,自有出來人。」講主客關係,客人造訪,不要徑直入內,先扣門三五下,主人自會迎接。雖是小事,強調主客互敬,道理甚大。在人際交往中,特彆強調感恩、守信的基本道理:「有僧長寄書,無信長相憶。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說分別後要及時來信,不要瓶落井中般絕無消息:「來時為作客,去後不身陳。無物將為信,留語贈主人。」說作客他鄉,即便沒有禮物,至少該留幾句話。或提醒不要偷盜:「凡人莫偷盜,行坐飽酒食。不用說東西,汝亦自絛直。」更強調注意個人德行,小節之出入也是人生的缺憾:「劍缺那堪用,瑕珠不值錢。芙蓉一點污,人那堪憐。」再如:「衣裳不知潔,人前滿面羞。行時無風采,坐在下行頭。」衣裳不整潔,在外沒風采,見人羞愧難當,影響社會地位。間或也有鼓勵男子以四海為家,開拓事業的:「男兒大丈夫,何用本鄉居。明月家家有,黃金何處無?」頗為豪邁。不過,也有許多詩立意與見解實在並不高明。如詠王昭君和親事:「去去關山遠,行行胡地深。早知今日苦,多與畫師金。」歷代詠明妃詩中,此詩格調最為卑下,但卻是民間基本的認識:現在吃苦,還不如當時給畫師塞一些錢呢。

民間詩歌許多是人生格言,強調得比較多的,一是忍,如:「忍辱成端政,多嗔作毒蛇。若人不逞惡,必得上三車。」「自從與客來,是事皆隱忍。若有平山路,崎嶇何人盡。」講忍辱方能成就事業,多嗔易怒是人生毒蛇,在他鄉更加崎嶇艱險,只能事事隱忍。二是感恩,如:「頻頻來作客,擾亂主人多。未有黃金贈,空留一量靴。」「作客來多日,煩煩主人深。未有黃金贈,空留一片心。」三是對社會勢利的認識。如「為君報此訓,世上求名利」,「有錢水亦熱,無錢火亦寒」,「有錢則見面,無錢不相識」。但更倡導友情可以超越金錢:「從來不相識,相識便成親。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小水通大河,山高鳥宿多。主人看客好,曲路也相過。」

民間詩歌一部分采自文人作品,如本文開始說到對白居易詩的改寫。改寫的方式,則或截取一部分。如「鳥飛平蕪(原作無)遠近,人隨流水東西。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一首,據劉長卿《苕溪酬梁耿別後見寄》中四句,原詩為:「清川永路何極,落日孤舟解攜。鳥向平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惆悵長沙謫去,江潭芳草萋萋。」以往都認為宋人裁取,其實唐時已經如此。再如:「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開。寒隨今夜走,春至主人來。」一般認為是改寫張說《欽州守歲》:「故歲今宵盡,新年明旦來。愁心隨斗柄,東北望春回。」若然,則改寫優於原作。再如:「破鏡不重照,落花難上枝。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般認為後二句來自王維《終南別業》:「中歲頗好道,晩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王詩寫山中感受,充滿禪機和感悟。唐時李肇《國史補》曾有質疑:「維有詩名,然好取人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英華集》中詩也。」《英華集》指梁蕭統編《古今詩苑英華》或唐初慧凈編《續古今詩苑英華》,以往學者重視李肇揭發,但沒有具體證據。瓷器題詩提供了一個新的文本,但不能確認即否「《英華集》中詩」。王維即便取前人成句,也已經點鐵成金了。再如:「借問東園柳,枯來得幾年。自無枝葉茂,莫怨太陽偏。」《雲溪友議》載此為「當代才子所作」,元稹在浙東曾遇歌女劉采春所唱,《全唐詩》收作劉采春詩,不足據。

墓誌蓋題詩少數根據著名文人之輓詩,有時比較忠實,如駱賓王《樂大夫輓歌五首》之二:「蒿里誰家地,松門何代丘。百年三萬日,一別幾千秋。返照寒無影,窮泉凍不流。居然同物化,何處欲藏舟。」同光二年(924)《唐故趙府君墓誌》石銘蓋錄了此詩,僅「居然」作「俱然」,其他全同。同石還錄「玄泉開隧道,白日照佳城。一朝若身此,千載幾傷情」四句,則為南朝陳張正見《和陽侯送袁金紫葬》詩的前四句(均見《碑林集刊》一五輯殷憲《從趙睿宗墓誌看唐末五代下層墓誌的民間化和寫實性》)。但更多則作了隨機的改寫。如於鵠《古輓歌》:「陰風吹黃蒿,輓歌渡秋水。車馬卻歸城,孤墳明月里。」現在至少可以在二十多方唐五代墓誌蓋上見到此詩,文字也有許多差別,主要集中在前二句,有作「春風吹白楊,蒼蒼渡春水」,有作「悲風吹白楊,蒼蒼渡秋水」,有作「陰風吹黃蒿,蒼蒼度冬水」,有作「陰峰吹黃蒿,蒼蒼渡江水」,第三句也有「冠哭送泉聲」「車馬卻回來」等異文。從這些異文中,我們可以讀出,這些墓誌顯然是匠人根據死者家屬的要求而製作,輓歌的季節與氛圍當然也要根據死亡的時間作適當調整,而數量如此之多,則顯然與成規模的商業活動有關。或者說,匠人手上有不少模板,可以根據顧客要求隨意改寫。至於這些詩究竟是誰寫的,原文以孰為真,有必要追究嗎?

我還想特別提出的是,這些民間流傳廣泛的作品,也有不少附會到有名作者身上,存世文獻所載只是傳說,不足為據。舉些例子。一,賈島。《苕溪漁隠叢話前集》卷一九引《今是堂手錄》:「高麗使過海,有詩云:『水鳥浮還沒,山雲斷復連。』時賈島詐為梢人,聯下句云:『棹穿波底月,船壓水中天。』麗使嘉嘆久之,不復言詩矣。」《今是堂手錄》是南北宋之間的筆記,沒有更早記錄。高麗使過海,無論來去,都是茫茫大海,不知賈島何故作此遊戲!此詩今見長沙窯瓷器題詩及敦煌遺書伯二六二二,知唐時流傳很廣,賈島無端被消費了。二,曾庶幾。《能改齋漫錄》卷一一:「吉水與敝邑接境。有曾庶幾者,隱士也。五代時,中朝累有聘召,不起。故老有能記其《放猿》絕句云:『孤猿鎖檻歲年深,放出城南百丈林。綠水任君連臂飲,青山不用斷腸吟。』」《詩話總龜》卷二引《雅言雜載》所引大致相同。敦煌文書伯三六四五《張義潮變文》末錄詩八首,其二即本詩,文字稍異,錄如次:「孤猿被禁歲年深,放出城南百丈林。淥水任君連臂飲,青山休作斷長吟。」該變文鈔寫時間應在唐亡以前。項楚《敦煌詩歌概論》以為伯三六四五寫於曾詩傳入敦煌後,僅屬推測,我則傾向認為宋人所記曾詩為據民間流傳詩歌附會。三,張氳。長沙窯題詩:「去歲無田種,今春乏酒財。恐他花鳥笑,佯醉卧池台。」《全唐詩》卷八五二收張氳《醉吟三首》之一:「去歲無田種,今春乏酒材。從他花鳥笑,佯醉卧池台。」《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張說《洪崖先生傳》註:「張氳先生,唐初人。」竇臮《述書賦》卷下則雲田琦曾「寫洪崖子張氳雲樓並雪木,行於世。」記載皆較早。但所傳其詩,則一見於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卷二一,再收於元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四一。與其認為張氳詩流傳民間,我更願意相信是後人采民間詩來附會張氳仙事。四,傳為多人者。敦煌遺書伯三六六六載詩:「直上青山望八都,白雲飛盡月輪孤。荒荒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全唐詩》卷八五八呂岩《絕句三十二首》之十四:「獨上高樓望八都,黑雲散後月還孤。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弘治黃州府志》卷七收白居易《東山寺》:「直上青霄望八都,白雲影里月輪孤。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五燈會元》卷二錄宋尼無著語:「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出處都很晚,是一詩而敷衍為多人所作之範例。更極端的例子還有,敦煌遺書斯四三五八《李相公嘆真身》:「三皇掩質皆歸土,五帝藏形化作塵。夫子域中稱是聖,老君世上也言真。埋軀只見空墳冢,何處留形示後人。唯有吾師金骨在,曾經百鍊色長新。」宋釋志盤《佛祖統紀》卷四五引宋仁宗《贊宣律師佛牙》云:「三皇掩質皆歸土,五帝潛形已化塵。夫子域中誇是聖,老君世上亦言真。埋軀只見空遺冢,何處將身示後人。唯有吾師金骨在,曾經百鍊色長新。」雖然有六七個字不同,基本可以確信是同一首詩。敦煌藏經洞封存於仁宗成年以前,原詩作者是否李相公還別無確證,但非仁宗所作則可確認。

最後,還可以提出一則有趣的故事。中唐著名詩人張籍,存世文集有兩種宋本,一是南宋蜀刻本《張文昌文集》,存前四卷,末卷缺,二是台灣藏書棚本《張司業詩集》三卷本,存後二卷,缺首卷。巧合的是,兩本重合部分完全相同,恰可拼成張集完整的宋本。蜀刻本第一首是《薊北旅思》:「日日望鄉國,空歌白苧詞。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失意還獨語,多愁祇自知。客亭門外栁,折盡向南枝。」應該是作者的得意之作。《唐摭言》卷一三載:

元和中,長安有沙門(不記名氏)善病人文章,尤能捉語意相合處。張水部頗恚之,冥搜愈切。因得句曰:「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徑往誇揚。乃曰:「此應不合前輩意也。」僧微笑曰:「此有人道了也。」籍曰:「向有何人?」僧乃吟曰:「見他桃李樹,思憶後園春。」籍因撫掌大笑。

輸12

所舉二句,以往未見全篇,近年方從長沙窯瓷器題詩中得見:「歲歲長為客,年年不在家。見他桃李樹,思憶後園花。」意思很顯豁,不必解釋,相信在當時是家喻戶曉的作品,因而沙門舉出,彼此會心大笑。我寧可相信這是後人調侃張籍編造的段子,未必實有其事。如果張籍親知其諷喻,不說毀稿,至少不會放在卷首吧!

唐詩民間書寫傳播是個大題目。本文略舉一些顯例,希望引起學者與讀者更廣泛的興趣。所舉詩例,除註明者外,主要根據拙文《八十年來的唐詩輯佚及其文學史意義》(2010年10月天津南開大學唐代文學年會論文,刊《文學與文化》2011年2期)、《從長沙窯瓷器題詩看唐詩在唐代下層社會的流傳》(台灣清華大學2010年12月「唐代文史新視野:以物質文化為主」研討會論文,收入拙著《貞石詮唐》),長治出土墓誌題詩則據《隋唐五代墓誌彙編·山西卷》,《西安碑林新入藏墓誌彙編》及《續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曆代墓誌拓本目錄》等書。不一一註明,請鑒諒。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

——本文刊於《文史知識》2017年第9期「詩文欣賞」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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