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我的詩篇》: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六位工人。包括礦工、爆破工、叉車工、制衣廠女工、手機廠工人等,他們在勞動之餘,用詩歌記錄下自己的生活軌跡和內容。這就是《我的詩篇》這部紀錄片所表達的主要意義。
作為眾籌者的一員,我參加了莫西子詩組織的這場觀影會。
我自己雖然不是特別懂詩,但依然被詩句里的意象和表達所震撼。在這些詩篇里,極具豐富的想像力和切實的勞動體驗被他們雜糅、結合,讓人很難把這些精細、敏感的詩篇和整天耗盡體力掙扎在第一線的工人們聯想在一起。而這些詩歌和民工歌手、音樂不一樣的是,工人音樂還是有強烈的接地氣的成分,而這些詩歌更凝練深沉。這些粗糙的勞動力怎麼還會寫出這麼細膩的文字?
誰敢說哪一塊煤中 不含有幾聲曠古的蛙鳴
(《地心的蛙鳴》 老井)
這些不分晝夜的打工者,穿戴好防靜電衣帽,靜候軍令
只一響鈴工夫,悉數回到秦朝
(《流水線上的兵馬俑》許立志)
在現代社會,工人作為最切實貼近一線生產的勞動力量,顯得渺小而且苦難叢生。在剝削與被剝削的工廠制度里的生存經驗(雖然在天朝不該如此說),恰好是孕育詩篇的重要基質。所以這些工人的詩歌有著格外切實的憂傷,這種憂傷不是春花秋月般的膚淺傷感,而是對生產生活無力掙扎的苦難表達。
手機廠工人許立志在富士康的連跳風波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的是許多詩歌遺物。在詩歌里,依然能看見他精神生活的痕迹,隱秘又晦澀地藏在詩句的字裡行間。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他們把它叫做螺絲
我咽下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
那些低於機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
咽下人行天橋,咽下長滿水銹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經咽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湧而出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
恥辱的詩
(許立志《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詩歌並不能解決許立志的生存環境和問題,甚至連改善都做不到。這樣的困境幾乎呈現在每一個工人詩人身上,所以在紀錄片里我們看到他們拿著想要應聘「內刊編輯」的簡歷,卻無處響應;看到許立志的父母痛哭流涕,認為詩歌一文不值。但詩歌對他們來說卻是必要的,雖然這種必要並不是吃喝睡的必要,而是精神出口的必要。但對許立志來說,詩歌在精神上的力量稍微怯懦了些,可能這個精神出口太小。也許在詩歌慢慢排解情緒的過程中,他的壓力已經「咽不下」,從而「從喉嚨洶湧而出」了。
最喜歡的是制衣廠女工的《弔帶裙》。和前幾首工人詩歌不一樣,這首詩由於女性視角而讓詩句顯得溫柔獨特。你能想像她每日懷著一種怎樣的欣賞和喜悅,將手上的這一款新出爐的衣裙伸展、燙平。在重複的簡單勞動里,她每一次熨斗的走線,都是極為細膩和真誠。
她這種對單調勞動懷著的熱愛,對平淡和美好選擇性地敏感和珍視,對苦難靜默地堅強與度過,這樣的態度恐怕是在工業社會的大多數麻木者都無法擁有的——因為我們總是本能地做出相反的選擇。這首詩歌里透露出來的期許是成就感一樣的甜蜜,哪怕是手中送出去成千上萬的弔帶裙,她的心中懷揣著的便是這種成千上萬的甜蜜。
我要先把弔帶熨平
掛在你肩上不會勒疼你
然後從腰身開始熨起
多麼可愛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隻白凈的手
林蔭道上
輕撫一種安靜的愛情
最後把裙裾展開
我要把每個皺褶的寬度熨得都相等
讓你在湖邊 或者草坪上
等待風吹
你也可以奔跑 但
一定要讓裙裾飄起來帶著弧度
像花兒一樣
(《弔帶裙》 鄔霞)
這種視角讓我想起曾經讀到過的一篇文字,女兒和母親整理衣物,面對著舊時的旗袍,母親覺得自己沒辦法再配得上這些鮮艷,於是把衣服遞到女兒面前,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你穿。這種衣物的傳承與寄託,是最生活化的剪影和模樣,也就如同制衣廠女工簡單地熨燙衣服,卻也能流露出質樸的詩意。
詩歌在社會上有一種特別的被對待的方式,一種是寫詩被無限抬高誇讚,因為能寫出詩歌的精髓並不是那麼容易的,另一種是被無限貶低,因為詩歌並不是「那麼有用處」,而且常常與「抑鬱自殺」的詩人聯繫在一起。但詩歌存在的意義是寄託,就像有人寄託於金錢,有人寄託於家庭,這些寄託者的生活也有走到低谷,生命走向衰亡的時候,只是沒有像寄託詩歌這樣被放大和渲染。
工人通過詩歌表達自己,實際上也在客觀記錄著整個國家的發展,與媒體報道的某些秘而不宣的不同,這些視角才是最真實,最鮮活的獨白。
說來卻又諷刺——因為這些工人和他們的詩篇被搬上熒幕,他們很大程度上難以獲益。畢竟,紀錄片的所有獎項也只是歸拍攝者策劃者所有,這些詩篇的貢獻者依然在流水線、工地上踽踽獨行,生活並沒有實質性的翻盤。
紀錄片本身並沒有詩歌精彩和誠實,包括過於渲染氣氛,不能過於冷靜客觀的記錄事情和人物。但還是有一些比較令人震撼和動容的點,比如礦工下井,眼見著頭上的光斑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比如在寂寞冰冷的煤堆上,貼上了幾行礦工詩人的詩作。比如詩歌朗誦會上,工人們念詩歌時候濃重口音和詩行韻律的反差。
還是要感謝這部紀錄片,至少呈現了這些一線工人的精神生活和勞動歲月,讓我們看到「再卑微的骨頭裡也有江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