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動物園
雷平陽攝
甫躍輝,1984年生,雲南保山人,現居上海。江蘇作協合同製作家,雲南保山學院客座教授。小說見《人民文學》《收穫》《十月》《今天》等刊。中短篇小說集《少年游》入選中國作協2011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另出版長篇小說《刻舟記》、短篇小說集《動物園》、《魚王》、《安娜的火車》等。先後獲得《上海文學》短篇小說新人獎、人民文學之星獎、十月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高黎貢文學獎等。
導讀
讀這小說時,我一直在為男人和女人著急,不錯了很好了,專心一點別折騰,好好過日子吧。當然我的祝福感遭到了挫折——很多小說願意滿足我們淳樸善好的願望,但也有小說家看不起這種好心好意的做法,比如曹雪芹,他就偏不肯讓林黛玉嫁了賈寶玉。這樣的小說家一邊祝福著,一邊詛咒著,看到最後,你知道,他最終是站在了人世無常這一邊。
人世無常。對男和女來說,有多少力量讓他們走到一起,就有多少力量迫使他們分離。但在《動物園》里,似乎並無外力,有的僅僅是某種氣息。
——李敬澤
顧零洲租住的小區緊挨著動物園。「我和老虎獅子是鄰居。」他介紹自己時常這麼說。他說這話時,總帶著一副調侃的神態,還有一點兒無可奈何,然後,在對方愣住的一瞬間,他會呵呵呵地笑起來,又有了一點兒得意。他說:「我住在動物園旁邊。」對方也跟著笑起來。雙方似乎在笑聲中變得不那麼陌生了。久而久之,朋友們都知道了,顧零洲住在動物園旁邊,和老虎獅子是鄰居。偶爾,同事還會以此和他開個小玩笑。譬如吧,因為工作的事兒,彼此意見不統一了,同事會說,喲,我哪敢不同意你?我可沒老虎獅子做鄰居。如此一來,顧零洲反倒不堅持了,笑著說,算了算了,還是照你說的弄吧。彷彿是,因為他有那麼厲害的鄰居,應該顯得大度一點兒。
這樣的自我介紹,只有一次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那天,顧零洲轉了一次地鐵後,總算趕到了約好的地點,卻比約定的時間晚了足足半小時。他四處張望,在一溜小攤邊看到了一個穿紫紅豎紋長袖襯衫、黑長裙、高跟鞋的女人。顧零洲幾乎一眼就認定了是她。他走過去,略帶誇張地喘著粗氣,說;「誒……不好意思,沒想到地鐵也這麼慢。」
女人背對著他,快速翻檢著小攤上的襪子,眉眼間有著一絲不耐煩。遲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斜乜他一眼。「你就是顧零洲?」
顧零洲心裡一驚,女人比他想的要漂亮,眼睛裡有一種凌厲的東西,小刀子似的刮在他臉上,冷冰冰的。他用手背擦著臉上的汗水,露出一個笑容,「對不起,第一次見面就遲到……你是虞麗吧?」
這一刻,顧零洲想,他們簡直是陌生人。
女人很輕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又乜他一眼,重又低頭翻撿襪子。那是一些顏色極其濃烈的線襪,大綠,大紅,大紫……像是一大堆油畫顏料肆無忌憚地潑出來的。顧零洲盯著襪子看,想什麼人會買這樣的襪子?正想著,虞麗已經挑好了三雙襪子,問老闆多少錢,老闆說十塊兩雙。虞麗飛速地轉了一下眼珠,「三雙十塊吧?不賣我走人。」說著把挑好的襪子放回了小攤。老闆愣了一下,說得得得,你就拿三雙吧。虞麗迅速轉回來,給老闆綻出一個微笑。老闆轉身找了塑料袋裝襪子,嘴裡喃喃道,「天天遇到你這樣的顧客,我就虧大了。」虞麗笑得更媚了,「天天顧客盈門,您還不偷著樂?」虞麗把襪子塞進手裡的紫紅小包,沿著路邊走了幾步,上了一座天橋。顧零洲跟著她往上爬,黑裙子像一朵碩大的燈籠花在他眼前搖晃,他感覺心也那麼搖晃著。到了天橋中央,搖晃的心停了下來,虞麗轉回頭,遲疑了一下,眼光如風裡的蠟燭,有了一忽兒閃爍。
「誒……你也不說一句話,去哪兒呀?」
「我還以為你知道去哪兒呢。」
「我知道去哪兒還問你啊?」虞麗垂下眼瞼,嘟囔著,「哪有你這樣跟人約會的?」
顧零洲有些不好意思,悵然道:「還真不知道去哪兒」。
「唉。」虞麗嘆了一口氣,手上的紫紅小包蕩來蕩去,啪啪地輕敲在髖骨上。
天色慢慢暗下來了,燈火漸次亮起。先是路燈,然後是廣告牌、窗戶,鑲嵌在牆上的霓虹燈勾勒出一幢幢高樓的輪廓。黑暗像濃稠的糖漿,被燈光一點一點地稀釋開,終於只剩下一點兒淡漠的氣息在眼角縈繞。他們望著那些燈光,那些燈光也望著他們的臉。
顧零洲搜尋著可以說的話。
「我和老虎獅子是鄰居。」顧零洲又使出了這百試不爽的招數。
虞麗並不搭腔,仍痴痴地望著那些燈光,燈光清晰地照出她的臉。她的白皙的臉頰上,散落著兩三粒淺淺的雀斑,淚痕似的。
「其實,我住在動物園旁邊。」顧零洲自說自話。說出來的話很是寡淡。他心裡掠過一絲兒後悔,若此刻沒出來見面,他可以多麼舒服地待在屋裡呵。一瞬間,他無限懷念起自己那小小的屋子來。
「我們到你住處去吧!」虞麗忽然轉過頭來,眼睛裡閃爍著燈光。
顧零洲心裡又是一驚,彷彿心裡的秘密被偷窺了,不由得微微地紅了臉。
跨進地鐵時,顧零洲轉身抓住了虞麗的手。這時,他才想到,從見面第一眼,他就想抓住她的手,他的心為這念頭燈籠花似的搖晃著。她扭頭瞥他一眼,嘴角動了動,任憑他握著。地鐵已經過了最擁擠的時段,兩人很快找到了空位。坐下後,顧零洲順勢攬住了她的腰。她的襯衫有些短,露出一截細白的肉,顧零洲便把手放在上面,手指蠕蠕地動著。虞麗轉過頭乜他一眼,「別人看著呢。」他小聲地嬉笑道:「讓他們看吧。」誰也沒再說話。
他們認識一年多了,這會兒卻如同陌生人一般。他們是老鄉,顧零洲在出版社做美編,虞麗在郊區一所小學做美術老師,偶爾也會做些美編的活兒。他們聊了幾次,先是聊家鄉,後來漸漸發現在平面設計方面有著許多共同理念,為此還一起做了好幾本書的封面。他在心裡感嘆,竟然還真有一個人能如此理解自己,她也對他說過類似的感覺。他們還有著一些共同的朋友。有時,他們會間隔不了幾天見到同一個人,會和那人談論起對方。奇怪的是,他們從來只通過網路和手機聯繫,都沒想過要見面。一個月前,一位共同的女性朋友結婚了,他們在網上聊起來,都有些或真或假的唏噓。他隨意問道,你怎麼還不找個人嫁掉?她也問他,你怎麼還不找個人結了?幾乎同時的,他們都說,找不到合適的啊。他心裡動了一下,就對她說,那你做我女朋友吧。他都吃了一驚,竟會這麼說。她回道,那好呀。他又吃了一驚,竟然如此簡單。他覺得簡直不像真的。她也這麼覺得,過了兩天還問他,不是開玩笑吧?他說,當然不是。一副篤定的樣子。他們開始每天聯繫,網上聊了,還要打一兩個電話,認真做出和以往不同的架勢來。時間久了,就聊到了性。虞麗說起這個毫不扭捏,倒有點兒讓顧零洲意外。他也露出自己在這方面隨意的本性來。說得久了,自然而然想到對方,都說,不知道我們做那事會怎樣。話到這兒,見面才迅速提上議事日程。
顧零洲努力顯得坦然一些,可腦海里止不住浮現出一張床,巨大的雲朵一般壓下來,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他想,她會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想法?可惜不能直接問她。就轉過臉去看車窗外。不知什麼時候,落雨了,三三兩兩的雨點划過車窗玻璃,留下粗大的痕迹,很快,雨大起來,雨水已來不及分行,鴨子的蹼似的連成一片,讓人只覺著車廂一頭扎進了水底。聽著啪啪的雨聲,顧零洲想,真有點兒像世界末日。2012也不過如此吧?這時,虞麗把頭靠在了他的肩頭。
在地鐵站的麥當勞吃了東西,又坐了一陣子,雨仍舊落著。顧零洲說,走不走?虞麗說,那就走吧,總不能一直這麼等下去。麥當勞門口就有臨時賣傘的,可他們像是約定好了,只朝地上那堆花花綠綠的傘掃了一眼,就拉著手衝進了雨里。柏油馬路積了手掌厚的一層水,細細密密地起了一層水花,晃動著路兩邊的燈光,彷彿沸水上漾著一層豬油。濕熱的水汽一蓬蓬迎面撲來。他們蹦跳著,跑著,轉瞬間就濕了鞋子。顧零洲看到虞麗的黑裙子好似快要萎謝的燈籠花,豁口處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虞麗自己似乎並沒注意到,不停地尖叫著,笑著,有一股瘋勁兒,甚至,有些做作。
「沒用了,全濕了。」顧零洲一進屋就嘟囔,下意識地甩著手上的水。
「脫了吧,洗一下,晾起來明天就幹了。」虞麗打量著正對著門的、佔了大半面牆的窗戶。木色的窗帘垂著,偶爾被風撩動一下,聽得見嘩嘩的雨聲。原來窗戶都打開著。
話音剛落,顧零洲就抱住了虞麗。虞麗並沒拒絕,兩個人摟抱著,濕淋淋地躺到了寬大低矮的床上。顧零洲往下伸手時,虞麗推開他坐了起來。
「我自己來吧。你把燈關了。」
顧零洲關了燈,還是能夠看到那碩大的燈籠花開上了椅背。過了一陣,相擁著坐在窗邊,顧零洲無意間瞅見那花徹底謝了,花瓣落了一地。
雨還在下,屋裡有些悶熱。虞麗拉開了一角窗帘,探頭望向窗外。窗外黑黢黢的,兩三粒白熾燈好似深嵌在蛋糕里的果核,散不出一點點光。顧零洲從後面抱住虞麗,盯著她精緻的側臉,右手在她胸前摩挲著。
「我們……是不是太快了?」顧零洲佯笑著。
「那總不能憋上一夜吧。某人有那麼正人君子?」
顧零洲啞啞地笑了兩聲,握住了她小小的乳。
「唉……一股什麼味兒?」
「動物園裡的……」顧零洲一愣,起身關上窗戶。「有時候,會有一點點……」
「哦,你說過的……動物園。」
「嗯,白天可以看到不少動物。」
「這會兒能看到什麼嗎?」
「很多動物進屋了,這會兒還可以看到大象吧。」他伸手指點著,「就在那兒,看到沒?」
「只看到黑漆漆一團啊。」
「就是黑漆漆一團嘛。」
他看到她唇邊浮動著笑意。
多數情況下,虞麗每周五下班後會到顧零洲這邊。忙的時候,兩周會來一次。有一次三個星期了才聚到一起,一見面,虞麗就抱怨道,那些學生,真夠煩人的!他們並沒多少事情可做,通常是,一見面了便迫不及待地撲到床上,然後,一起到洗澡間里洗澡,再然後,虞麗打掃衛生洗衣服,最後,一起坐在床上一邊做事,一邊隔著窗戶看看動物園。顧零洲租住的是三室一廳,另外兩間屋住的都是單身小伙。他和他們都算不上認識,見了點個頭而已。
「他們會不會聽見啊?這門隔音效果也不知道行不行,床也太響了……都不好意思見人了。」每次從床上坐起,虞麗總是很擔心。
「不會吧……動物園裡猴子那麼吵,誰會聽得見這個?」
「你才是猴子!瘦巴巴的猴子!」虞麗臉刷地紅了,小姑娘似的拍打著顧零洲。恍惚間,他們都還是初高中談情說愛的小戀人。
「那你去找大象吧。」顧零洲很無所謂地說。
「不!」虞麗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嘴唇拱進他的耳朵,「我就喜歡猴子。」
顧零洲反身又把她抱住了。
「他們會不會聽見呀……」虞麗眼瞅著門。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樂此不疲。一開始,虞麗就以非常驚訝的語氣說,她從沒有過這樣的。「以前我從來沒覺得這事有什麼意思,老公真厲害。」虞麗臉色緋紅,儘是陶醉的神色。每當她這麼說,顧零洲心裡就有些鬱郁的。他當然知道她有過其他男人,在她之前,他也有過其他女人。他們都沒向對方隱藏什麼。可他聽她這麼說,仍還是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梗住了。他有時候都為自己的心理感到奇怪。有時,他還挺想聽她說說過去的,一旦她說起,他又會覺得不舒服,心裡空得要命。
「老公真厲害。」虞麗眼神迷離地望著顧零洲。
「是么?」顧零洲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還是不知說什麼好。
「是呀。」虞麗靠緊他,嬌聲道,「老公怎麼會這麼厲害呢?」
顧零洲默默無言地躺著,眼瞅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忽然很擔心虞麗會說出他比她以前的男人厲害之類的話來。他越來越感到沮喪,心裡空蕩蕩的。
「老公?」虞麗輕聲喊道,「怎麼不說話了?」
顧零洲還是不言不語。沉默如同一片溫柔的沙縵裹住了他和她。又躺了一會兒,顧零洲用腳趾在被窩裡找到了內褲,慢騰騰地穿好衣服,刷一聲拉開窗帘,大片陽光瞬即佔據了半間屋子,彷彿在黑暗的地洞里突然擰亮了手電筒。
「討厭!」虞麗擁著被子,迅速躲到黑暗裡去。
顧零洲翹首注視著不遠處的動物園。真是好天氣,陽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幾隻土紅色的亞洲象悠然自得地挪動著笨大的身軀,鼻子好比沉甸甸的橡膠管子,不時甩到背上。
「我們去動物園逛逛吧。」顧零洲說話時並未回頭。在一起三四個月了,顧零洲不止一次提出要帶虞麗去動物園看看,總是為這樣那樣的事沒去成。
「好呀,」虞麗也坐了起來,「天天看,你還沒看夠啊?」
「你不是沒去過嘛。」
「也是,」虞麗呵呵笑著,背對顧零洲穿好了衣服。「我都多少年沒逛動物園了,算算啊,上次去還是中考結束後,我媽為了獎勵我帶我去的。你還記得市中心那家動物園吧?記得有一張很大的蛇皮。想想真是騙人,動物園展出的不是活著的蛇,竟然是蛇皮。」
顧零洲當然記得。小學六年級時學校組織旅遊,他第一次到了那家動物園--到目前為止,也是唯一的一次。給他最深印象的就是這張巨大的蛇皮。他隔著籠子久久地盯著它,莫名其妙地覺得只要喘一口氣,它就能活過來。那次旅遊回去,他在一篇作文中寫道,長大了要當「動物學家」--這是從動物園工作人員口裡聽來的詞。可能因為這理想比較特殊,作文還被語文老師在全班念了。為此,有一段時間,他被同學們起了個綽號:動物學家。有那麼幾年,他還真煞有介事地做過動物學家的夢呢。現在雖然不做了,他還是特別喜歡看有關動物的紀錄片……虞麗穿衣服梳妝的時候,他對她講了這些。她側臉對著鏡子戴一隻亮晶晶的耳釘,有點慵懶地說:「小時候啦,誰都這樣的。」他便沒再說什麼。
「逛動物園還要帶包?」他瞅著她臂彎上的紫紅挎包。
「逛動物園就不能帶包嗎?」她對他嫵媚地一笑。
顧零洲有年票,要給虞麗也辦一張,虞麗說,再說吧,誰還天天逛動物園啊,我們又住得這麼近,一抬頭就能看到了。
進門不遠,是一座用水泥牆圍起來的假山,假山建在低於圍牆外地面地深坑裡,和圍牆又有一段距離,猴子們並不能夠跳出來。猴子們吱吱呀呀地叫著,跳著,好似和牆外的遊人們吵鬧著,有的還將空礦泉水瓶扔向圍觀的人,人群笑著散開一個口子,重又回攏來。猴子一點辦法沒有。趴在牆上看猴子的大多是孩子,他們和猴子一樣,有著用不盡的精力。顧零洲和虞麗擠在興奮的孩子們中間,往假山上望了一會兒。「走吧?」虞麗拽了拽顧零洲的胳膊。顧零洲想說再看一會兒吧,看到虞麗沒什麼興緻,改口說,那就走吧。他太熟悉這家動物園了。他像帶著虞麗參觀自家後院一般,帶著她一路看了山魈、斑馬、羚牛、長頸鹿、紅袋鼠、土狼、豹子……在餵養老虎的幾個籠子前,顧零洲指給虞麗看一隻純白的老虎。白虎原產自印度的某片叢林,據研究,屬於變異品種,數量極少,是這家動物園的「鎮園之寶」。虞麗捂著鼻子,偏著頭聽著,偶爾嗯呀一兩聲算作回答。顧零洲瞅了一眼她臂彎上的紫紅挎包,陡然失了繼續介紹的興趣。
「你這樣子,怎麼看怎麼不像逛動物園。」
「那怎樣才像逛動物園呀?」
「總之不像你這樣……你這是逛商場嘛!」
「討厭!」虞麗嬌嗔道,「我都快給熏死了,你還說。」
關猛獸的籠子附近,氣味確實很大,好似堆滿了尿素等肥料的倉庫。
走到黑熊的籠子前,顧零洲又變得興味盎然了。
一頭黑熊緊貼籠子站著,兩隻前爪扒住豎著的鐵欄杆,半張臉擠在欄杆間,看上去很是猙獰--黑熊正竭力伸出舌頭舔欄杆外的一顆水果糖。鐵欄杆是立在一段水泥矮牆上的,水果糖就落在水泥矮牆頂上,黑熊已經將它舔得濕淋淋的了,可就是沒法把它卷進欄杆里去。黑熊停下來,伸出手去夠,乾脆連碰都碰不到,又低下頭去,長長地伸出舌頭舔,換了一個又一個角度舔。顧零洲看著看著,禁不住也伸出了舌頭,彷彿他就是那隻黑熊,感到虞麗怪異的眼神,他才縮回了舌頭。儘管如此,虞麗還是笑了起來。
「你也想吃糖了?」虞麗笑得咯咯咯的。
「沒有啊,」他臉色略微紅了紅,心裡湧起很深的失落感。
「那你跟著舔什麼?」
「哪有。」他心裡的失落感更強了。
「還狡辯!」虞麗斜覷著他,眼含狡黠。
他沒理會她,只顧往四處看。
「找什麼呢你?」
「棍子啊,幫幫黑熊。」
「還真有勁兒啊你!」虞麗驚呼道,「看熊不抓了你。」
竟然沒找到一根棍子。他真想直接伸手拿起那顆糖扔進籠子里。
顧零洲沒能這麼做。虞麗挽著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帶著他離開了。走了很遠,他回過頭來,仍看到黑熊兩手扒著欄杆舔那顆糖。這真是令人憂傷的畫面。憂傷源源不斷地湧上心頭,幾乎令他措手不及。有一瞬間,他很想跟虞麗說說這種感情。可一想到剛才的對話,他就打消了這念頭。他一時間不知道怎麼繼續接下來的路程,任由虞麗挽著隨意地走。他們走到鳥類展館,看了丹頂鶴,看了斑頭雁,看了黑天鵝,神不知鬼不覺的,又轉回到了猛獸區。他們面前的籠子里,關了七八隻獅子。
虞麗一看見獅子,扭頭便要走,給顧零洲硬拉住了。「氣味怎麼這麼重啊。」虞麗捂著鼻子,皺著眉頭說。「沒事,」顧零洲安慰她,「動物園裡那麼多參觀的人,哪有你這樣的。」「可人家就是覺得很臭嘛,」虞麗嬌嗔道。「哪有那麼嬌氣,適應一下就好了。」顧零洲堅持說。他不再看虞麗,專註地盯著籠子里的獅子。
大多獅子都趴在籠子最靠里的牆角,唯獨一頭看上去邋裡邋遢、神情疲怠的公獅子不緊不慢地踱步,走到獅群身邊,又折回頭走到鐵欄邊,來來回回的,彷彿潛心思索著什麼。鐵欄外的幾個青年男女不滿足,用礦泉水瓶敲打著鐵欄杆,「嘿嘿嘿」地大聲呵斥,似乎想讓另外幾頭獅子也站起來。顧零洲一眼一眼瞪他們,他們絲毫沒在意。這時,那頭公獅又走到了鐵欄邊,在幾個人的笑聲中掉頭往回走,猛然間,公獅的尾巴根動了動,一大股淡黃色的腥臊尿液激射而出,那幾個男女躲閃不及,給濺了滿頭滿臉,笑聲戛然而止。驚呼聲里也有虞麗的。她衣服上也給濺了一些。顧零洲沒有驚叫,反倒是,咧開嘴笑了。
「你笑什麼?」虞麗沒好氣地說。
「笑那些人啊,」顧零洲沒注意她的情緒,兀自笑著,「這獅子真夠聰明的,也只有這麼一招能夠治一治這些人。」
「不是吧,你是笑我吧?」虞麗仍舊冷冷的。
「你想哪去了……」顧零洲意識到她的情緒變化時,已經晚了,「你太敏感了。」
「我今天究竟什麼地方不遂你的心了?」虞麗一面用衛生紙擦拭衣服,一面盯著他。「還沒出門你就對我拎包有意見,進了園子你又說我不像逛動物園的,我受不了這些畜生的屎尿味,你又說我嬌氣。我大老遠地到你這兒,究竟圖個什麼?」
虞麗越說越激動,顧零洲有點慌了手腳,幾次想要打斷她,都沒能成功。等她終於說完了,他只是很淡地說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這樣。」
「那是哪樣?」虞麗的目光像一柄小刀子,冷冰冰地刮著他的臉。
顧零洲一瞬間想起了他們剛見面那會兒。他想,他們簡直是陌生人。他沉默了許久,想著怎麼解釋,卻沒再說什麼,無所謂地揮了揮手。「隨你怎麼想吧,」他說,好像還不過癮,竟又惡狠狠地加了一句:「愛想什麼想什麼!」
虞麗三個星期沒來,顧零洲又過上了單身生活。這周末,報復似的睡到了下午四點,餓得受不了了,才起來煮了速食麵。吃完後,開始看美國國家地理的紀錄片。這曾經是他無上的享受,和虞麗在一起後,竟然沒再有過。去他媽的吧,他這麼想著,接連看了三集。最後看的一集是《象族》,當大象的身影從攝影機前慢慢遠去,解說員說:「大象的生活充滿了莊嚴、溫柔的舉止和無盡的時光。」顧零洲無限感慨地回味著這句話,抬起頭來,窗外已黃昏。暮色溫柔地籠罩了動物園,遊人正在散去,一切漸趨靜謐。隔著窗,看得最清楚的正是大象的領地。他看得清楚,有十二頭亞洲象,厚重的身軀覆滿紅色的灰塵,矗立在寸草不生的泥地上,像一堵堵沉默的紅磚牆。
他驀然想到,那天,他們竟沒去看大象。他原本想,一定要帶她去看看大象的,因為站在大象的領地邊,正好可以看到他們小小的窗戶。
他抓過手機,打了一句話:「這周末可以過來么?」想了想,把「可以」兩字刪掉,發了出去。他忽然覺得,不會有迴音的,她可能從此消失了。這段時間,他一直恍惚覺得,她似乎從未來過。--不過虞麗很快回了消息:「好呀,前段時間太忙了。」他仔細咀嚼著這句話,知道她已經不生氣了。他回復道:「上次的事很抱歉,以後--」他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他以後想要帶她去看看大象。他遲疑著,最終刪掉「以後」,把簡訊發了出去。好一會兒,她只是簡單回道:「沒事了,下周見。」
顧零洲到地鐵站接她,出乎他的意料,她似乎徹底忘了上次的不快,臉上儘是輕俏的笑,「老公」,她低聲喊他,旁若無人地在他嘴邊啄了一下。虞麗一句沒提上次的事兒,顧零洲也不再提。回到屋裡,虞麗放下挎包,徑直走到窗邊,拉開窗帘,關上窗戶,重又拉好窗帘。回過頭來,顧零洲正盯著她。
「看我什麼?」她莞爾道。
「沒什麼。」顧零洲遲了一會兒,嘴角也往上翹了翹。
「老公不想我嗎?」虞麗瞟了一眼床,又瞟了一眼他,眼神中滿是溫軟的俏皮。
「想呀,怎麼能不想?」他有點乾巴巴地說。
抱在一起時,仍舊有一點勉強。顧零洲持續了很久,腦海里不斷閃現出那句話:「大象的生活充滿了莊嚴、溫柔的舉止和無盡的時光。」這話讓他莫名地焦躁。後來,虞麗柔聲道:「停下來,好嗎?」他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不知道怎麼,一點感覺沒有。」虞麗輕聲說。
顧零洲把她抱緊一些,心裡莫名地充滿了歉疚。
大體上說,他們恢復了過去的生活。顧零洲發現,唯一不同的是:虞麗以近乎執拗的態度堅持關窗。以前,她也會要求關窗,但總是撒著嬌徵求他的意見:「老公,我們把窗子關上一會兒好不好?」現在,不了。只要一看到窗戶開著,她立即會關上。哪怕窗帘拉著,她一聞到空氣中那股臭味兒,也會很警惕地拉開窗帘查看窗戶關了沒有。其實,顧零洲也不喜歡那味兒。但他喜歡開窗,屋子本來就小,老關著門窗就會顯得愈發小。在屋裡待久了,他會有種窒息的感覺,就如一條被悶在密閉水箱里的魚。他將什麼也做不了,就像那頭走來走去的獅子,只能不停地走來走去。
這天,他們在屋裡呆了一下午,一起設計了兩個封面。配合很默契,自己想到的,對方也會想到;對方提出的意見,總是能讓自己稱心如意。顧零洲喜歡和虞麗一起工作,工作總能讓他們的心緊緊挨在一塊兒--那種心靈相通的感覺令他痴迷。她還在說著自己的想法,他偏著頭瞅著她的側臉。初秋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她臉上,睫毛的影子水草一樣在臉上輕微地晃動著。鼻子、嘴唇、下巴,淡淡地籠著一層光潤,白皙的臉龐彷彿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絲毫沒發現他正注視著自己,仍盯著電腦上的圖片說著自己的想法,那樣的專註、單純。他無聲地笑了,眼睛裡也躍動著笑意。忽然,他想,把她的側臉用線條勾勒下來,即可做成很好的封面。他抑制著興奮,湊近她的耳朵,小聲說,我上個廁所,回來跟你說件好玩兒的事。她轉過臉,微笑著望著他,揶揄道,某人又神神秘秘的!臨出門,他下意識地推開了窗戶。等他匆匆上完廁所,乾乾淨淨洗了手,再回到屋裡,發現虞麗神情淡漠地瞅著電腦。他看到,剛剛打開的窗戶重又嚴嚴實實關上了。
開窗和關窗,是一場漫長的戰爭。
往往是,她剛關上窗戶,趁她不注意,他又給打開了,他再一倏忽,窗戶又會被她打開。他們暗暗較著勁兒。若窗戶打開後長久未被關上,他禁不住有種成就感;若窗戶剛打開就被她關上,他不免會感到沮喪。很多時候,他們習慣拉著窗帘,所以,並不能看到窗子關著還是開著,那就全憑嗅覺了。他早習慣了動物園的氣味,此時,又重新讓自己加以注意。--他覺得,自己就如臭鼬一樣尖起了鼻子。當他的嗅覺越來越靈敏時,她絲毫未居下風。他們活得越來越像動物,機警而且多疑。
他們默默地恪守著一條原則:不在對方眼皮底下去關窗或開窗。雙方的戰爭成為名副其實的「暗戰」。表面上,始終保持著應有的禮節;內底里,其實寸土不讓、硝煙瀰漫。戰爭很快由白天蔓延至夜晚。兩人躺在床上,總是暗暗較勁兒,看誰先睡著,先睡著就意味著放棄了對窗子的控制權。為了迷惑敵人,兩人在偽裝上都下了大功夫。顧零洲的偽裝方式是打鼾,她知道他很少打鼾,為了不至於引起她的懷疑,他裝作鼻塞。響了兩三聲後,她小聲嘟囔了句什麼。他試著調大一點聲音。他的嘴巴和她的耳朵挨得很近,他相信,在闃寂的夜裡,這可以說是聲若驚雷了。她只砸吧了一下嘴。睡得真夠香的,他無聲地笑了一下,慢慢從她脖子底下抽出手臂,起身推開了窗戶。為了保證不發出一點聲音,他推得極其小心,推開一點,又回頭覷她一眼。月光下,她的臉安靜而柔和。花了三四分鐘,他才推開了窗戶。夜晚的空氣清冷、潮濕,什麼味兒也聞不到。他眺望著月光下的動物園,大象影影綽綽的,在人們安睡的夜裡,它們仍清醒著。這樣靜謐的時刻,他才真正體會到那句話的含義:大象的生活充滿了莊嚴、溫柔的舉止和無盡的時光。
一早醒來,顧零洲發現窗戶關得嚴絲合縫。
他有點恍惚,難道昨晚自己並沒開窗?不對啊,他分明記得自己的一舉一動。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虞麗也像自己一樣裝睡,或者半夜醒來過。他偷偷觀察她,她沒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完全是一副無辜的樣子。還裝得挺像的,顧零洲在心裡冷笑了一聲。他並未由此退縮。除了躺下後努力爭取最後睡著,他還想出了一個絕招,就是睡前多喝水。這樣,便能保證他半夜醒來上廁所,也就能夠保證半夜在檢視一遍窗子。漸漸的,他又更進一步,摸索出喝多少水便能在天亮前醒來,這樣,可以在白天到來前最後檢查一遍窗子。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不管他怎麼努力,他早上一覺醒來,窗戶總是關著的。他一次次懷疑,睡前開窗加上夜裡複查,難道都是夢裡發生的事兒?如果不是,那虞麗是怎麼做到的?太不可思議了。簡直可怕!她對他的一舉一動明察秋毫,他卻對她的所作所為懵懂無知。他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充滿了困惑。他總是怔怔地盯著她看,她有太多他所不能了解的了。她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就連做愛時,他對她的困惑也未能消解。他盯著她緊闔的眼睛,心想,她多像一個無法破解的謎呵。或許是太三心二意,整個過程變得冗長、拖沓。汗水密密地布滿了他的額頭,屋裡熱得像個蒸籠。鬼使神差的,他微微側了側身,伸手探過窗帘將窗子推開了一條縫。猛然間,他感到身子一顛,摔在了床上。虞麗背對窗帘,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顧零洲,你究竟想怎樣?」
「什麼怎麼樣?我不想怎樣啊。」他有點懵。
「沒神經病吧你?」
顧零洲瞪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樣的質疑。
「你對我究竟有什麼不滿?就因為那天在動物園裡我生氣了嗎?你不知道那股尿騷味兒讓我多難受!可我一直堅持著,陪著你逛了大半天!我一兩周才過來一次,你就不能遷就我一下,把窗戶關上?你喜歡聞屎尿味,就不能等我離開後聞嗎?就算我一周過來一次,那七天里你還可以有五天盡情地聞啊,你怎麼就連兩天都不能等!你怎麼就這麼自私!」虞麗拉過被子堆在身上,深深喘了一口氣,語氣緩和了一下:「你想想,和你在一起這麼久,我對你要求過什麼?別說房子,就連衣服也沒讓你給我買過一件!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我們志趣相投就好。可你呢?我不提要求,你就從沒想過要給我什麼嗎?連關窗這麼一件小事都不願滿足我?」
虞麗抽噎著,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滾落。
顧零洲慢慢地紅了臉,汗水一層一層地從不知什麼地方冒出來。
「不是這樣的」,他支吾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其實那氣味沒什麼……夜裡更沒什麼,什麼氣味也沒有。」
虞麗不解地瞅著他,張了好幾次口,才說:
「不是我說話難聽,你真沒毛病吧?你說過的,我是你遇到過的最知心的人,我也曾經認為,你也是我遇到過的最知心的人,我從來沒跟誰談論工作那麼投機,可是,現在你越來越讓我搞不懂了。你難道還想成為動物學家?想要我跟著也成為動物學家?你喜歡的,不能強制我也喜歡啊。別胡亂找理由了,其實,你不斷開窗,只是想讓我不舒服,想讓我不高興。很簡單,你想折磨我!你知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我有多少夜沒睡覺了?!我以為,只要堅持關窗,總有一天你會醒悟,會心疼我遷就我,可我想錯了!」
虞麗濕漉漉的眼睛裡卻閃爍著仇恨的光芒,有一把火隨時要燒到他身上似的。不知道她那瘦瘦的身體里,怎麼會潛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
「不是……不是這樣。」顧零洲磕磕巴巴的。被虞麗這麼一說,他也開始懷疑自己了--我為什麼就那麼想開窗?
「不管是不是吧,你對我來說就像一個謎。我喜歡你,可就是猜不透你。現在,我真的累了,不想猜了。」虞麗眼裡仇恨的火焰被不斷淌下的淚水熄滅了。
沒有虞麗的日子,顧零洲仍舊保持著幾周來養成的習慣,臨睡時喝下足夠天亮前一刻醒來的水,躺下後假寐一會兒,然後檢視一遍窗子,天亮前起來上廁所時再檢視一遍。不過檢視的內容有所不同,現在,他是為了確認窗子關好沒有。自從虞麗離開後,他一直關著窗子。他想試驗一下,自己能否為了虞麗做一次徹底的改變。
顧零洲深感生活陷入了一團迷霧中,他既想看清去路,也在竭力回想來路。高考讓他誤打誤撞地來到這座城市,畢業後到了現在的出版社,同時到了現在住的地方。快畢業那段時光,他總是惶惶不可終日,擔憂自己無法適應學校外的世界--工作和生活,都讓他緊張。然而,時間一天天催逼著他去面對。他在同學的介紹下找到了現在的住所,房東向他推介房子,說他可以天天免費看動物園了。他至今記得,房東的這句話給了他很大的安慰。那時候,他想起了年少時對動物園的印象,想起了自己曾有過的「動物學家」的綽號,以及要做一個「動物學家」的夢想。
回望近三十年的生命,顧零洲驚訝地發現,自己幾乎沒什麼夢想可言。從小到大,他哪方面都不算突出,不會給別人留下什麼特別印象。換種安慰的說法,也可以說他哪方面都還可以。進出版社做美編,並非他的夢想,只是他的第一份工作罷了。他適應了,並且喜歡上了--偶爾,他會誤以為自己從來就喜歡這個。他幾乎沒想過換工作。那太危險了,他必定又會如快畢業前夕那樣惶惶不可終日。算起來,「動物學家」算是他有過的唯一的夢想了。那麼,他現在算是緊挨著夢想生活吧。
是這樣嗎?這就是我的夢想?好像,又不是。他站在緊閉的窗前,下意識地辨識著夜色中大象們巨大的身軀。他很少計劃什麼,也很少堅持什麼,同樣,很少思考什麼。他的生活就是順著一條不需要掙扎的軌跡往前滑動。高考、工作、租房,莫不如是。就連和虞麗在一起,他也有這樣的感覺。他想,若非通過網路,他可能不會有勇氣對她說那樣的話。他本科時有過一個女友,也是在網上認識的。他們沒有任何可以交流的話題,即便如此,他也沒想過要離開她,直到她大學畢業後離開這座城市。他沒和她一起離開,因為他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一個全新的城市。
現在,他想有所改變了。他不止一次回想起和虞麗生活的情形。他會想像著她的形象自慰,然後心裡變得愈加空落落的;會忽然想起一些細節,譬如她的水草一樣涼絲絲的頭髮滑過他胸口的感覺。他回過神來,看到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動物園裡的樹梢浮著一縷嘆息似的橘黃色夕光。他感到茫然的生活被賦予了某種意義。他給她發簡訊解釋說,他之所以那樣做,真的只是想讓她對動物園破除偏見。他並不是要把自己的理想強加給她--再說,動物園也並非他寄寓理想的地方--只是,很想帶她去看看動物園裡的大象,因為在大象邊,可以看到他們的房子。他知道這是個聽起來很難成立的理由,但他不知道除此還能怎麼解釋。她沒表示相信,也沒表示不相信。他以為她理解了他。他一次次問她什麼時候能過來,她總說最近太忙,過一陣子再說。她曾說過,她住的是老師們的集體宿舍,不方便讓他過去。現在,他真想去找她,看看她在自己之外有著怎樣的生活。一個多月後,他再發簡訊讓她過來,許久,她回簡訊說,我們分手吧。
顧零洲為這條簡訊困惑不已。他還以為他們之間的問題早解決了,一廂情願地等著她什麼時候忙完了過來。事實上,她可能並沒那麼忙。她可能一直在想,是不是要和他分開,現在,她想清楚了。必定是這樣的。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又似乎有所憬悟。他反倒平靜下來,彷彿一直在期待這個後果。後果明晰了,反倒容易應付了。
他打電話給她。第一次沒接,他又打了一次,還是沒接,他歇了一陣子,靜靜地望著窗外夜色沉沉的動物園,感受到內心的平靜。他又一次撥了電話。她接了。
「為什麼?」他一開口,還是問了這麼十足多餘的問題。
「我們不合適,你不覺得么?」她的回答同樣多餘。頓了頓,她又說,「除非你能有所改變--最起碼,你能離開你的動物園嗎?」
他沉默著。奇怪地沉默著。
「不願意了吧?你寧願離開我,也不願意離開一堆禽獸!」
他聽得出虞麗包含仇恨的語氣。她一定恨透了他。這樣的恨是怎麼來的?
「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了。這樣吧,過一陣子我過來一次,把我留在你那邊的東西帶走。你別誤會,我不是捨不得那些東西,反正不是什麼值錢的,我只是不想讓你的新女朋友看到它們。」虞麗的語氣里有著嘲諷的意味。
顧零洲握著手機好半天,遲遲未能反應過來事態如何急轉直下的。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不答應她?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開窗了,離開動物園也不是多麼困難的事。但就在那一刻,他什麼也沒說。如果再來一次,--虞麗說,你能離開你的動物園嗎?他能說什麼呢?他發現,他可能還是一句話不說。他終究克服不了,又順著那條不需要掙扎的軌跡往前滑動了。他拉開窗帘,一股想要推開窗的衝動在胸中鼓盪著,可那股力量在到達手掌前,莫名地消失了。現在,充溢著他的,是不要推開窗的力量。他知道,他已經適應關窗了。這多少有點兒諷刺。他望著黢黑一片的動物園想。
又過了一個星期,虞麗來了。是個晴朗的下午。顧零洲一直設想,兩人再見面會是怎樣的情形。其實沒什麼特別的。虞麗一進門就脫了外套,往手上呵著氣說:「屋外還挺冷的。」已是初春時節,天氣似乎並沒轉暖的跡象。顧零洲笑了笑,「那就別忙著脫衣服啊。」虞麗還是脫下了大紅色的長風衣,隨手擱在床上。她穿一件嫩黃色毛衣,令顧零洲心頭一陣暖熱。
「你這屋裡味道這麼重!」虞麗瞥一眼顧零洲,擰著眉頭。
「一個多月沒開窗了……可能有點兒」顧零洲紅了臉,轉身想要推開窗,又停住了。他覺得很尷尬,不知道怎樣做才是合適的。
虞麗似乎也有些尷尬。很明顯,她沒想到會這樣。她慢慢地舒展開了眉頭,低了聲說:「那我收拾一下吧,你做你的事,別管我。」
顧零洲目光溫軟的蛛絲一般粘在她身上。看著她收起她留下的拖鞋、內衣、鏡子、毛絨熊、化妝品等小東西,同時,像往日一樣收拾床鋪、擦凈桌椅,還拖了地板。為了不妨礙她,他不時挪一下位置,像一件多餘的破舊傢具,不知道該往哪兒擺放。她注意到他一直盯著自己,抬起頭瞟他一眼,一瞬間,眼睛裡閃過一點什麼東西,又低下頭去。「你做你的事呀,別管我。--我沒打攪到你吧?」她異常客氣。
她不停地在屋裡走動,白皙的臉變得紅撲撲的,不時抬起手背擦拭額頭。後來,她乾脆捲起了毛衣袖子。不過,不管如何仔細,屋子畢竟很小,不到一小時,實在沒什麼可收拾的了。只是,那濃重的氣味還在。
「要不,開一下窗吧?」她遲疑地看著他。
「你……能習慣嗎?」他探尋地問道。
「還好吧,」她莞爾道,「透透氣總比悶著好。」
他也笑了一下。一個多月沒開了,窗子有點兒不大靈活了,他用上兩隻手才推開。霎那撲來的空氣竟讓他有點兒難以適應。這就是動物園的氣味?他有些疑惑地想。
他們並排站在窗前。他看到她大大呼吸了幾口氣,帶著動物園氣味的空氣。
「那我走了。」她輕聲說。
他感到心頭突地跳了一下。他攥緊拳頭,又鬆開,再攥緊。她仍舊和他並排站著,並沒有走。他鼓起了很大勇氣,把手抬起,搭上她的肩頭。他如同機器,扭過她的身子,把手放在她的臉頰上,她的臉頰有著薄薄的初生雞蛋似的溫熱。她怔怔地盯著他。他也怔怔地盯著她。她的眼眸深處閃爍著一點亮晶晶的東西,是那麼……熟悉。這時,她輕柔而又堅決地推開了他。「別這樣,」她輕聲說。又扭動了一下肩膀,好擺脫掉他的手。一瞬間,他回過神來,不禁又想,他們簡直是陌生人。這感覺像一道魔咒,再次牢牢地箍住了他。
「沒什麼事的話,我走了。」她開始穿風衣。
「我帶你去動物園裡看看大象吧?」他忽然說,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在大象身邊,可以看到我們的屋子。我們晚上去,就不會有氣味了。」
她瞅著他,驚訝得張大了嘴。
「你讓我說什麼好……對你,我當真是無語了。」她果斷地挎了包,「你那麼想去,跟你以後的女朋友去吧。」
虞麗堅持不讓他送,獨自拎著包走了。他趴在另一邊窗口,望著她走出自己這幢樓,一徑走出小區,始終沒有回頭。不到五分鐘,她的大紅的長風衣如一束火焰熄滅在路的拐角處。他獃獃地趴在窗口,凝望著拐角那兒。那一束火焰似乎還燃燒在他的眼睛深處。即便閉上眼,仍能感覺到它在眼帘上熊熊燃燒。再睜開眼睛,他才確認,她消失了。他突然拔腿往下跑,一心想要追上她。他想,他應該和往日那樣送她到地鐵站的。他追出了小區,追到了動物園門口,放眼望去,地鐵站前這一段路上已經沒她的蹤影了。初春的明晃晃的,使得柏油馬路蜿蜒成一條波動的河流。他沒再追下去,氣喘吁吁地坐在動物園前的馬路牙子上,不知道接下去該做什麼。
不知坐了多久,暮色在馬路上塗下他孤零零的影子。馬路上儘是下班回家的人。他木然地站起,兩眼茫然,不知是不是也該回家去。一轉頭看到了動物園的大門,不斷有人往出走,快要閉園了,再有幾分鐘就不讓進了。他毫不猶豫地朝大門走去。
他拐過曲折的路徑,徑直往大象區走。對這家動物園,他實在太熟悉了。可不知怎麼,走了半天他才發現迷路了。他又回到了猴子們的假山旁。猴子們嬉皮笑臉地笑話他。他不理會它們,疑惑地望著來路,皺著眉,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好一陣子,他才發現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他小心翼翼地繼續朝大象區走去。暮色越來越重,樹影越來越重。他彷彿走在無盡的時光中。看到大象的那一瞬間,他終於難以自已,感到淚水一再涌滿眼眶。透過淚水,他看到了夕陽下正咀嚼著干稻草的大象們。此時,他莫名地覺得,它們不再是莊嚴和溫柔的,它們赭紅色的龐大身軀里,似乎隱藏著同樣龐大的痛苦。
避過清園保安的視線,比想像中得要簡單;在夜色的迷障和十來棟樓的迷宮裡辨識自己的窗口,卻比想像中難多了。他背靠大象們的圍欄坐著,盯著一處黑洞洞的窗口,卻總不能完全確定那就是自己的窗口。大象們在不遠的黑暗中,它們在睡覺么?大象的睡眠時間很短,只有短短几分鐘。如果它們做夢的話,可能都來不及回到家鄉吧?這麼想著,他想回去了。這兒並沒想像中的特別,再說,初春時節的夜還是挺冷的。他出門時只沒穿外套,瑟縮著,又望了一眼黑暗中大象們小山丘似的身軀,覺得自己就如一隻受傷的動物,要回到自己的窩裡去了。一路上,他覺得自己心裡是那麼柔軟,那麼孤獨,又那麼平靜。走到大門邊,他才發現棘手的問題:動物園的大門黑沉沉地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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