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路遠，山高水長，我們就此別過

在那個把「社會」稱為「江湖」的社會中，有兩個名人。

一個，邊陲小鎮，西域荒漠，掛著風鈴的旅店，燒喉嚨的烈酒，吹毛立斷的刀劍，寂寞的女人，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的浪子。這個叫古龍。

另一個，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家國情懷，大開大闔。不用說，是金庸。

這兩個武俠巨匠，風格迥異。用畫做比，金庸是周正巧密的工筆畫，古龍是奇肆靈動的寫意畫。這樣兩個江湖，原本絕對不會被混淆，但有一個叫王家衛的人，很輕鬆就摺疊了一下，於是有了一部叫《東邪西毒》的電影。

1

王家衛不是個喜歡好好講故事的人，他著迷於在一部片子里交叉著講好幾個故事，而且還是東拉西扯地講，《重慶森林》、《阿飛正傳》如此，《東邪西毒》也如此。

《東邪西毒》跟金庸的「五絕」有關。這幾個武林高手在金庸筆下大都只有去處，不交代來處，除了南帝過去的事情交代得很清楚外，西毒歐陽鋒只透露了歐陽克其實是親生兒子，而東邪和北丐基本沒什麼提示。

到了王家衛這裡，儘管故事的時間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每個人物都支離破碎，每句台詞都惜言如金，但等到觀影的人把無數個零碎的片段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輪廓，才恍然發現，《東邪西毒》其實是來告訴我們，這些未來名鎮江湖的人物，為什麼會變成後來我們所知道的他們。

2

故事是這樣的：

白駝山是一個有桃花的地方，而那裡最明媚的桃花就是歐陽峰的愛人。

歐陽峰喜歡闖蕩江湖，男人闖江湖當然沒有女人什麼事，但他的愛人很倔強，懷著一股「哪有你一回頭我就在原地這種道理」的志氣，嫁給了歐陽峰的哥哥。

歐陽峰在她成親當晚想帶她離開，遭到拒絕，於是跑去沙漠做起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生意。

嫂子找到了共同好友黃藥師，讓黃藥師每年都去沙漠看看歐陽峰。

女人從來心口不一，口上說不想讓歐陽鋒知道自己在哪裡，其實心裡是指望黃藥師趕緊告訴歐陽峰的。可惜，她託付的是個老實人，真的就守口如瓶。

實情是，黃藥師也不見得很老實。

他每年往返於白駝山和大漠間，每次去白駝山都帶去歐陽鋒的消息，卻從不告訴歐陽鋒有關嫂子的消息，是因為他也喜歡歐陽峰的嫂子。

所以，黃藥師非常喜歡桃花。

慕容嫣在姑蘇城外遇見風流倜儻的黃藥師，一見誤終生。

黃藥師借酒撩撥了一句，「你若有個妹妹，我就娶她」，因為這句話，慕容嫣愛上了黃藥師。兩個人約在一個地方見面，黃藥師沒有來，慕容嫣傷心欲絕，精分成了兩個人。

一個是哥哥慕容燕，非常恨黃藥師。一個是妹妹慕容嫣，非常愛黃藥師。

之後，哥哥慕容燕去找歐陽鋒買兇殺黃藥師，妹妹慕容嫣為了保護黃藥師買兇殺慕容燕。

因為慕容嫣跟嫂子很像，歐陽峰欣然接受了這單自己找人來殺自己的詭異訂單，還不時開導慕容嫣。

慕容嫣慢慢接受現實，便開始在水邊對著自己的影子練劍，若干年後成為金庸筆下最寂寞的劍客，獨孤求敗。

桃花，跟劍客也有關。

劍客和黃藥師是多年好友，黃藥師喜歡桃花，而劍客的老婆就叫桃花，這讓劍客誤以為黃藥師喜歡上了自己的老婆。兩人為此反目，劍客發誓再次遇上黃藥師定要殺了他。

可遇上的時候，劍客的眼睛已經快看不見了。劍客放棄誓言起身回家鄉，想在完全瞎掉之前再看桃花一眼。半路盤纏用光，便接了一單馬賊的買賣，不敵。

臨死，劍客強吻了一直蹲在門口求助的女人，當作和桃花的最後告別。

劍客死後，歐陽峰又物色了新的殺手，這次是抱著行俠仗義大俠夢，扔下妻子從鄉下出來闖江湖的不穿鞋的小子洪七。

追夢青年洪七是一個簡單直爽的人，所以他的刀才快。但為了填飽肚子，他穿上了歐陽峰給的鞋子，干起了殺人掙錢的勾當。直到那個一直在門口苦等的女人求他幫忙，他才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忘了初心。

所以，他收了一個雞蛋，幫女人報了仇，並斷了一根指頭，後來變成了九指神丐洪七公。

以後的以後，洪七帶著老婆走上了自己想要闖蕩的江湖路，歐陽峰迴到白駝山撫養起了歐陽克，而默默暗戀嫂子的黃藥師，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自己喜歡桃花，歸隱去了無名小島，種了滿島桃花，取名桃花島。

3

到這裡，王家衛算是把這些個高人的來歷，交代清楚了。顯然，《東邪西毒》是王家衛有意把金庸和古龍兩位武俠宗師合體的野心。人物是金庸的無疑，但他在試著用古龍的口吻來講金庸的故事。

最後呈現出來的風格，其實更像古龍，兩個人有諸多相似之處。王家衛自己也曾說，金庸和古龍兩大宗師，他自己更偏好古龍，他認為古龍更純粹一點，對人看得很透，像一個詩人一樣。

兩個人一樣地喜歡符號化的表達。

古龍痴迷於符號化的詩意，他喜歡的場景是月夜、長街、秋風、積雪，還有古道西風瘦馬。王家衛也是，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冷雨，霓虹燈，午夜酒吧，雜貨店，門牌2046的房間，飛馳的列車。

在《東邪西毒》中，王家衛的符號學和古龍重合，沙漠，茅屋，鳥籠，桃花，斗笠，快刀。「我以前聽人說過如果刀快的話，血從傷口噴出來的時候像風聲一樣，很好聽，想不到第一次聽到的是我自己流出來的血。」

這麼直接的暴力美學，經過王家衛呈現，金庸也有了古龍氣質。

兩個人一樣地著迷於儀式感。

古龍筆下，西門吹雪殺完人，一定要吹落劍上的血。葉開每次介紹自己，都是一句「我叫葉開，葉子的葉，開心的開」。小李飛刀的飛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卻不是用來殺人，大多數時間，這個飛刀總在雕一個女人的樣子。

到了王家衛，蘇麗珍永遠穿著旗袍上下樓，周慕雲總是對著莫高窟的樹洞說話，阿飛不停對著鏡子梳頭，女逃犯總是戴假髮穿雨衣，何志武不停地吃過期的鳳梨罐頭。

在這種儀式感里，人物也在自我解構，自我救贖。

兩個人一樣地喜歡陳述時間。

對此，古龍簡直就是迷戀，小說大多以時間開頭。「春天，江南。」「殘秋，木葉蕭蕭，夕陽滿天。」「七月十四日，晴。宜動土，忌出行。」

而王家衛電影，對於時間流動的捕捉，也有近乎偏執的拿捏。鏡頭裡隨處可見的鐘錶，在靜態的空間里，時間的流動格外具有質感。「我和她最接近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我對她一無所知，6個鐘頭之後，她喜歡了另一個男人。」

到《東邪西毒》，有了這樣的開場旁白：「初十日，立秋，晴，涼風至，宜出行會友，忌新船下水。」「十五日，晴，有風，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有血光，忌遠行，宜誦經解災。」

兩個人塑造的人物一樣地充滿著疲憊感。

他們都對江湖、對都市充滿了厭倦，《東邪西毒》里最著名的一句，「你知道喝酒跟喝水的分別嗎？酒，越喝越暖，水會越喝越寒」，就是古龍小說中原原本本的一段對白。

王家衛進一步在電影里說，「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山後面，你會發現沒什麼特別。回望之下，可能會覺得這一邊更好。」

王家衛的台詞並不周正，但骨子裡的那種疏離、隱忍、通透，活脫脫就是古龍，一個導演，一個作家，在隔著時空乾杯。相比王家衛和古龍，金庸是克制的，作家孔二狗說，金庸就是李安，古龍就是王家衛。

這話有道理。

4

《東邪西毒》的英文名很有意思：Ashes of Time，時間的灰燼。跟中文名相比，英文名才是這部電影貫穿始終的主題。

整部影片，始終沿著節氣和黃曆在推進，而節氣和黃曆，一直是中國文化生活的節奏。也許王家衛是想說，最厲害的，最不可抗拒的，不是出神入化的功夫，而是永恆的時間。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時間是最不可戰勝的刀。

故事從驚蟄開始，??人心亦如蟄蟲般蠢蠢欲動，黃藥師的會友飲酒儀式總是在這個時候。到了立春，慕容嫣為愛癲狂。夏至，劍客出現。第二年立春，桃花孤芳自賞終成空。最後，又再回到驚蟄。所有的人物關係，在四季的輪迴中被串在一起，走向各自的命運，塵歸塵，土歸土。

時間的力量，在影片中隨處可見。比如劍客等馬賊的時候，歐陽鋒說，「花開是有季節的，但是馬賊什麼時候來，卻沒有人知道」。又比如，歐陽鋒給洪七做崗前培訓時說，「你知道的，肚子很快就會餓的。」 兩句漫不經心的話語，告訴我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逃脫時間。

在漫長的歲月里，或許你會如歐陽鋒的嫂子般，苦苦等待，年華漸逝。或者如黃藥師，一心忘卻，最後依然記得。又或者像劍客，開始不明白的，至死還是不明白。也可能如慕容嫣，畫地為牢，和自己廝殺。

而歐陽鋒，雖然一直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這些紛紛擾擾，到最後，入戲最深的就是他。在等到嫂子的死訊後，歐陽鋒在門外坐了兩天兩夜，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片天空。然後，一把大火，燒掉了所有，離開了沙漠。

在這些人群中，大概也只有洪七，在時間的灰燼里，得到了救贖。雖然最終失去一個手指，但找回了初衷，開心時就笑，想穿鞋就穿，要帶著老婆闖蕩江湖，那就帶著吧。所以，洪七，是在這部影片中唯一帶著笑臉的人物，簡單，直接，明確。

無論何種出路，都是一種告別。所有不明白的事情，時間都會給你答案。如此，那麼，小二，上酒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我們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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