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沙漠的錫瓦綠洲

最新 09-12

我們從馬特魯乘坐小巴前往錫瓦綠洲，車還沒開一會，就進了一個像是加油站的地方，幾個年輕人下車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每個人手裡拿著一束樹枝，像是要參加什麼葬禮。車又開動起來了，沒一會就駛入了郊外，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沙漠，看一會就覺得汽車失去了方向，除了在顫抖，根本就沒有移動。偶爾有被風吹成奇怪形狀的橘色石山出現，並且不斷後退，這時才能確定汽車是在向前行駛。這些人抱著手中的樹葉啃了起來，不停地咀嚼，就像一群午後趴在樹蔭下反芻的牛。（卡特樹葉，也叫阿拉伯茶，屬於麻醉品，會上癮。）

窗外有個女人趕著幾頭毛驢，毛驢身上都馱著兩個塑料大水桶，幾個孩子跟在後邊。遠處有一片金黃色的房子，像是個村莊，我盡量看清楚每一個黃色的小房子，腦袋裡不停重複著「I hear that you』re building your little house deep in the desert 」這句歌詞，還不由自主地哼出聲來。我幻想著小房子里的人在沙漠中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來打發時間，我構思他們孩子的長相，還有驢和駱駝。我為他們設計取水的地方，盡量不要離家太遠，我甚至在他們的窗台上擺放了一個小小的綠色植物。房子漸漸多了起來，終於在左前方看到了一點綠色，剛開始我覺得那會不會是海市蜃樓，直到它越來越大，漸漸成為一片棕櫚林，我才感覺獲救了，就像牽著駱駝在沙漠中行走，即將渴死的人一樣興奮和感動。一路枯燥而單調的沙漠風光簡直不想讓人再踏出綠洲一步。

下車之後我們經過了一個街心小花園，一個穿著白袍瘦瘦的男人光著腳，正在用水管往草地上澆水，這片工整的草坪和周圍格格不入，像是沙漠居民的一個幻夢。

為了和小夥伴會合，我們住進了棕櫚樹旅館，旅館從外邊看像是泥巴糊起來的，門口是一條塵土飛揚的土路，時不時有摩托車呼嘯而過，所以它的大門以及所有窗戶的玻璃都像是撒了一層黃色的糖粉，這倒有一個好處，擋住了陽光，讓裡邊陰涼一些。旅館裡邊是環形的，中間是一個露天的小花園，種著一些棕櫚樹，這應該就是旅館名字的來歷吧，樹下還擺放了一張藤編的桌子和幾把椅子，很吸引人。我把大包扔在地上，去小花園休息休息，可是還沒有坐幾分鐘我就明白了，這個貌似愜意，充滿濃濃沙漠風情的小花園，實際上是一個屠場，我的身上被蚊子咬了一串紅包。

直到深夜我們才明白什麼叫做真正的屠場，驅蚊水什麼的在這兒簡直就是娘娘腔的香水，毫無作用。不開窗戶實在太熱，即使我冒著生命危險，把房頂那個晃來晃去，隨時會掉下來削掉我腦袋的電扇開到最大檔。打開窗戶就會有成群結對的蚊子從紗窗無數的破洞中飛進來，在耳邊哼哼著，暢飲我這充滿異域風情的血液。埃及人一到晚上全都冒出來了，從開羅到亞歷山大，從馬特魯到錫瓦，無論城市大小，全都一樣，彷彿他們都不睡覺的，我躺在床上豎起耳朵聽著窗外不時傳來的說笑聲，清楚地就像對著我的臉說話。樓下不停傳來摩托車刺耳的呼嘯聲，竟然還有人在用電鋸幹活。我打開燈，不知道是哪個智障把白色的節能燈泡安在電扇上方，快速旋轉的扇葉不停擋住光線，一明一暗，劇烈閃動，就像是在迪廳，我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呈現出機器人的節奏，一卡一卡的，沒一會就覺得精神恍惚，頭痛欲裂。在閃爍的光線中，牆上密密麻麻的蚊子屍體和血跡忽隱忽現，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關在什麼中世紀的牢房，或者是什麼精神病連環殺手的遊戲室。我覺得自己一分鐘也忍受不了了，從床上跳起來，推開門，去走廊上透透氣。走廊上還有另外一個歐美小伙在閑晃，顯然和我們一樣對這家旅館忍無可忍。

第二天果斷換了一個粉色的旅館，我們愉快的綠洲生活也就展開了。第一件事，當然是逛菜場！小鎮的主要街道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五顏六色的集市，小販們搭起簡陋的棚子，或者支起彩色的大陽傘，路兩邊擺滿了一筐筐大橙子，番茄，紅蘿蔔，洋蔥之類的瓜果蔬菜，還有的人在賣大捆大捆牲口吃的綠草，有一個阿拉伯小伙熱情地向我們招手，我想起來了，就是當時坐在我旁邊吃樹葉的那位，他今天看起來神采奕奕，正揮舞著大刀，砍向一隻拔過毛的雞。成群又黑又肥的蒼蠅在地上腐爛的瓜果和菜葉上聚集又散開，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穿著白袍的阿拉伯男人和毛驢，他們有的在挑揀蔬菜和小販討價還價，有的在路中間和熟人擁抱親臉，打招呼聊天，有的拉著驢車在擁擠的路上努力往前擠。我們在白袍和毛驢中穿梭，並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自己破壞了這幅完美的畫面，腦袋裡一直有一個聲音：「歡迎來到阿凡提的世界。」穿過集市人越來越少，街道又恢復了乾燥而單調的金黃色，路邊停了一些摩托車和三輪，而主角仍然是驢車，有的拴在燈柱上，有的拴在棕櫚樹上，有的刷成藍色，有的刷成綠色，還有的乾脆什麼顏色都沒有刷，露出年代已久的乾燥木板，它們都有著汽車一樣粗壯的輪胎，極不協調，就像四驅越野車一樣誇張，車廂騰空架在四個巨大的輪子上。有一輛驢車上坐著一個男孩，兩隻手抱在腦袋後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看，全然不顧他的驢一直在玩命地大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大叔，笑嘻嘻地駕著一輛驢車來到我面前，他的車刷成藍白相間，狹小的車廂上竟然用四根木棍支起一個頂棚，側面寫著「hello，hello，taxi，taxcar，welcmtosiwa」字體稚嫩的像是三歲小孩所寫，而且還有錯別字。看著他那瘦小的白色毛驢，我們使勁擺手，說不，不。

沿著這條主要的道路繼續向前走，路兩邊漸漸都是棕櫚林，或者是椰棗林或者是橄欖林，我根本分不清它們。這些樹林靠近路邊的樹葉都蒙著厚厚的塵土，呈現出一種灰綠色，讓這些樹看起來很舊，就像擺在爺爺家衣櫃頂上落滿灰塵的塑料植物。樹林里要涼快很多，地上有斑駁的光影，在樹林中間，有一些水泥砌成的水池，水十分清澈，沁人心脾的藍綠色看不到底，上邊飄著幾片碎葉，偶爾冒上來幾個泡泡。就是這無數個泉眼令錫瓦成為沙漠中的一片綠洲的。

當我們已經爬上神諭所的時候才發現根本沒什麼售票處，甚至沒看到什麼景點大門，向下邊張望，也許山腳下，如果這個由古村落遺迹組成的土坡可以算作山的話，那個藍色的小房子就是售票處。這就是不對的季節來一個不對的地方的唯一好處，不但景點一個人沒有，就連售票處都沒有人。我們站在神喻所的最高處，向遠處張望，乾燥的熱風吹在臉上，眼前的景色應該和兩千多年前亞歷山大大帝看到的差不太多，大片綠色的棕櫚樹林，藍色的湖泊，金色的錫瓦小鎮，還有對面鼓起的亡者之山，真不敢相信不遠處就是寸草不生的大沙海。

我們向著湖的方向走，路過了幾個興奮又害羞的穆斯林少女，旁邊是一個方塊形狀的小房子，我往裡邊瞧，幾個女孩也正伸著腦袋往外邊瞧，她們並沒有成熟到穿著黑袍，還是一串青澀的果子，嘰嘰喳喳更像是一群彩色的麻雀。穿過一片雜草，路一點都不好走，好不容易到了湖邊，一片死寂，一些死掉的樹榦變成灰色，倒在透明的湖水裡，岸邊的淤泥析出一層白色的鹽，水裡一條魚都沒有，甚至連波浪都沒有，我倆頎長的黑色影子直直插進湖水。

在前往克婁巴特拉浴室的路上，一輛驢車拉著四個身著黑袍的婦女匆匆趕路，她們從頭到腳全是黑色的，連眼睛都沒有露出來，像是烈日下四個被偷走的黑影，又像驢車上隆起的四座黑色小山。雖然看不到她們的眼睛，但我能感覺到她們正透過黑紗，盯著我倆看，這種感覺非常古怪，讓我全身都不自在。當克婁巴特拉浴室出現在路的前方的時候，讓人有點失望，不過是一個圓形的水池，有點像之前在棕櫚林里看到的水池的放大版。一旁是用枯黃枝葉做成柵欄圍起來的棕櫚林，一旁是幾個冷清的小店和昏昏欲睡的店主，店裡懸掛著一些五顏六色的旅遊紀念品，手工編織的掛毯，披肩，地毯，還有一些小草筐，有的商店還在門前擺放幾張躺椅，售賣飲料和小吃，就好像這不是什麼沙漠地帶，而是海邊的沙灘。一個濕漉漉的小胖子正在跳水，水裡還有幾個小孩，正對著岸上猶豫不決的小胖子大喊大叫。水池很深，呈現出動人的藍綠色，像是鑲在路中央的一塊祖母綠寶石，而這條黃色的路就是一條金項鏈，綠色的棕櫚林就是一條與之搭配的夏日連衣裙。池水上邊漂浮著一些水草，從水底不停往上冒著泡泡，證明這是一汪來自沙漠深處的泉水，據說埃及豔后曾經在這裡洗過澡，而這泉水有美容護膚的功效，在我的印象中埃及豔后是一個很愛乾淨的人，在很多地方都洗過澡，這些地方都成為了著名的旅遊景點。

我們在傍晚回到錫瓦小鎮，眼前的沙利堡廢墟就像孩子們趴在沙灘上花費一下午建造的城堡，又只用一秒鐘將它們摧毀之後的模樣，還殘存著孩子們暴戾而瘋狂的氣息。廢墟腳下有幾個紀念品商店，賣的東西和之前在克婁巴特拉浴室旁邊小店裡見到的如出一轍，順著叮咚聲，只見兩隻毛驢抽動著耳朵和尾巴驅趕蒼蠅，這裡是古老的橄欖油作坊，還使用驢子拉動榨油機。順著台階往上爬，手忍不住撫摸這表面塗抹著泥漿和黏土的鹽磚，它們早已坑坑窪窪，粗糙乾燥又熱乎乎的質感就像在撫摸太陽底下的大象。腳下的台階凹陷，被磨得裸露著白色的樹榦，就像死去的大象的白骨。很快這些小徑開始分叉，變成一個垂直的迷宮，如果乖乖地順著黑色的指示箭頭前進，很快就會達到沙利堡廢墟的頂部，而不遠處的宣禮塔傳來召喚人們禱告的神聖聲音。從這個角度看，整個沙利廢墟就像嗜糖如命的五歲小孩的一嘴豁牙。這座十三世紀的建築原來有四五層樓高，裡邊住著幾百個人，幾個世紀以來，沒人進來，也沒人出去，但1926年連續三天的大雨將這裡徹底毀了，要知道這兒——沙漠中央的綠洲，幾乎是沒什麼降雨的，於是最近幾十年，人們就像被破壞了蟻穴的螞蟻，陸陸續續地搬到了周圍那些散落在錫瓦小鎮的房子里居住，那裡有電還有自來水，方便了很多，但是據我觀察，這些新房子大多仍然是用塗抹著泥漿和黏土的鹽磚壘起來的，就和這沙利廢墟的材質沒什麼區別，畢竟大雨千年難遇，也許人們已經忘掉了這件事。

要說錫瓦綠洲最令人難忘的一餐，當然是坐在路邊吃烤雞。臉上油光發亮，胖乎乎的阿拉伯大叔為我們端上來了一隻被砍成四大塊的雞，焦脆金黃，強烈的燒烤香味讓人食指大動，他又為我們拿來一張阿拉伯大餅和一盤黃瓜，番茄，洋蔥切碎之後製作的清爽的沙拉。劣質的金屬餐具看起來黏糊糊的，我懷疑根本沒有認真洗過，但這並沒有減弱我們旺盛的食慾。我們一邊大口撕咬著烤雞，一邊看著馬路上飛馳而過的驢車揚起乾燥的黃色煙霧，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真正的沙漠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