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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你一併捨棄,我一生都在逃亡

——

夜行列車

文/梅驍

我原以為你能救我出黑夜

卻不知道原來我也將你

扯進了黑夜中

都是我的錯啊

01

多年後,春枝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冰冷的傍晚,高梨透隔著審訊室空空的桌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殘留的冷漠夕陽穿過小小的窗口,打在他依然年輕英俊的臉上。

「不是我啊,怎麼會是我呢?」他斜著眼睛,左邊嘴角微微上揚,「就算是記者也不可以亂講話的哦。」

「我們在說的是一條人命,人命啊,這對你來說,難道就一點意義都沒有嗎?」春枝死死盯著他。

他又笑了,無可奈何般地低下頭。

「那又如何?他們已經沒辦法了,不是嗎?」他搖搖頭,滿不在乎地長出一口氣,「你們沒有證據,不是嗎?」

他一字一頓地說。

春枝知道自己已經敗了。

她從警局走出來,沼津已經進入雨季,每天傍晚都會下一場爆裂短暫的雨,她呼吸著山雨欲來的潮濕空氣,疲憊地走向地鐵站。

三個月前,一段用手機拍的簡單視頻突然變成網路熱門話題。

視頻中,幾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正在圍毆一個瘦弱蒼白的男生,被圍毆的男生一開始還能勉強站立,但很快就在幾個人連番的拳打腳踢下,倒了下去,他抱著頭縮在牆角,任由那幾個男生毆打,再沒有站起來過。

幾個男生邊打邊講髒話咒罵被打男生,聽得出無非是青春期男生為女生爭風吃醋的雞毛小事,拍視頻的男孩在一旁興奮地煽風點火,鏡頭都在微微顫抖。

為首的男孩站在包圍圈中間,冷冷地看著腳下的男孩,揚起左邊嘴角笑笑,然後狠狠一腳踹下去。

視頻一經上傳,便立刻引起網民關注。

從一開始的「人肉他們」到後來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被打的男孩也一定不是什麼好人」,種種議論,熱鬧非常。

很快,打人男孩的身份被查明,是沼津一中今年的畢業生,剛剛參加完高考,正在度過無所事事的暑假,為首的就是高梨透。

被打男生是他們隔壁班的永島。

永島學習中等,來自單親家庭,高梨透不學無術,父母都是生意人。

永島向來溫和內斂,高梨透一貫囂張跋扈。

由他們共同的同學出面爆料,說事情不過就是高梨透喜歡永島班裡一個女孩,而那女孩卻喜歡著永島,高梨透追求女孩不成,惱羞成怒,遷怒永島,遂導致視頻中打人事件發生。

一時間網路再次沸騰。

竟因為這種事便對同學下如此狠手,網民輿論幾乎一邊倒地要求嚴懲打人者,警方也迅疾逮捕了幾個打人的男孩。

幾個男孩眾口一詞地宣稱是高梨透強迫他們做的,他們是迫於高梨透的壓力,才不得不配合他一起打人,他們是冤枉的。

至此,這還只是一起校園暴力事件,但後續發展遠出乎人們預料。

春枝當時接到採訪雙方家長的任務,高梨透的父母拒絕接受採訪,永島的母親早已去世,父親大澤接受了春枝的採訪。

大澤是高中老師,面對鏡頭,幾乎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激動得臉部肌肉變形,看起來絕望又猙獰。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我最重要的兒子竟被他人這樣折磨,如果他們沒有被嚴懲,我是不會罷休的。」大澤激動地盯著鏡頭,幾乎流下眼淚。

春枝也點點頭,表示理解父親的心情。

永島始終在自己房間,沒有出現,春枝也沒有再爭取。

一個月後,輿論漸漸平息,打人的男孩都結束拘留,回到家中。

春枝也一早就料到事件會是這樣的結果。

網民的熱情終究會消退,雖然打人者都已經年滿十八歲,但若是警方未把這個案件定性為霸凌、故意傷人,而是定性為打架鬥毆,那幾個人根本不會受到多嚴厲的懲處,我國從人到法,向來都不認為小孩打架是多麼嚴重的事情。

況且永島又沒有受重傷,況且高梨透還有個這樣富裕的家庭背景。

時過境遷,息事寧人。

網路時代的熱點一天一換,沒人會記得那個被打的男孩後來怎麼了。

一個小的報道而已,春枝本已經不打算關注。

可就在高梨透等人恢復自由的當天,永島失蹤了,他最後一次被人看到是被幾個人劫上了高梨透的車。

就此消失。

02

五年前,小午應徵做列車員,被分配到沼津去仙臨鎮的火車上,每天只有一趟來回,乘客不太多,日子清閑規律,沒事時,小午就偷偷找個座位坐下來,拿出素描本,畫遇到的乘客。

他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見到那位老人,永遠在 5 車廂 7A 座位。

據前輩說,他們也不知道老人是從哪一年開始出現的。

那位老人總會在每個周日準時出現,早晨八點去仙臨,下午三點回沼津,從不遲到缺席,比小午還要準時,偶爾小午有事請假,還會特意問問代班的同事,老人是否有按時往返,答案都是肯定的。

真妙啊。

五年了,老人已經老到時光在他身上停滯,他的皺紋沒有變得更深,眼神也沒有變得更渾濁,他每周悄然而來,又悄然離去,不帶行李,也沒有親朋陪伴。

小午忍不住猜測他的身份,猜測他的人生,猜測他每周去仙臨做什麼。

老人雖已年老,但氣度魅力依然還在,若說器宇軒昂,也是不過分的。

小午忍不住在腦袋裡構想了種種可能,每一個都傳奇無比。

有一天車上事務很快處理完,小午走出車站時,正好看到老人也出了站,實在忍不住好奇,小午便遠遠地跟在老人身後不遠處,想看看他每周這樣一身輕鬆地來到仙臨究竟做了什麼。

可老人所做的比他想像中無聊得多。

老人一天的活動範圍都沒有遠離仙臨車站。

仙臨是小鎮,車站本就很小,老人下車後,先是在候車室門口坐了一會兒,又去車站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午飯是自己帶的便當,午後,又悠閑地繞著仙臨車站走了一圈,不時蹲下來看路邊野花野草,逗流浪貓狗,一派輕鬆度假的樣子。

就這樣而已?

他每周坐兩個小時火車,就為了在仙臨散個步?

小午覺得失望極了。

下午快到上班時間,小午回到車上,邊做準備工作,邊暗暗思忖,這太奇怪了。

仙臨雖為小鎮,卻離風景如畫環境秀麗差得遠,沼津隨意一條

街道都比它清麗俊俏百倍,這個老人每周過來,散五個小時的步,到底是為什麼?

難道真的就只是閒情逸緻而已?

疑惑像雪球越滾越大,小午始終想不通。

他轉身看向車窗外面,老人正慢慢向火車走來,他注視著老人上車,找到座位,坐下來。

要不要去問問呢?

小午猶豫。

他邊巡視車廂、行李架,邊想著。

老人所在的 5 號車廂今天只有他一個人,小午從車廂走過,走進下一節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隱忍但劇烈的哭聲。

轉過身來,看到老人竭盡全力也沒能忍住的眼淚掉了下來。

03

永島失蹤了。

他的父親大澤很快報了警。

目擊證人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有人看到高梨透帶著一群人在校門口把他劫上車,有人看到他們的車子向著沼津郊外駛去,有人看到他們幾個都凶神惡煞的樣子,有人看到永島害怕顫抖的樣子……

但永島被他們帶去了哪裡?

那輛劫走永島的車屬於高梨透,他當時也在車上,警方在車上找到一根頭髮,檢測過後,發現是永島的頭髮,車上還有被清理過的血跡,以及掙扎的痕迹。

「是高梨透乾的!一定是他乾的!是他殺了我兒子!我最重要的兒子!我已經沒有妻子了!現在連兒子都沒有了!」大澤站在警局門口接受記者採訪,說到激動處,忍不住叫喊起來,記者們忍不住都皺起眉頭。

「我一定要讓他血債血償!」大澤失去控制一般大喊。

春枝站在記者群中,看著哭到臉變了形的大澤,心生不忍。

輿論再次發酵,網路和現實都一片沸騰。

警方加大警力,地毯式地搜尋永島,卻始終沒有找到,活著或死掉的,都沒有。

永島徹底消失了。

警方一籌莫展,一方面他們頂著上頭「儘快破案平息輿論」的壓力,一方面又要面對各方媒體的輪番攻擊,更重要的是,高梨透始終不承認自己做了任何傷害永島的事情。

他態度囂張,對警方的審訊不屑一顧。

「當然不是我啊,我可是剛剛才恢復自由呢。

「就算是警察,也不能誣陷好人呀。

「我帶他去做什麼?當然是賠禮道歉啊,畢竟之前是我帶人打了他嘛,正式的道歉總還是要的呀,這是有教養的人應該做的,你們怎麼會不懂呢。

「車上的頭髮?當然是他的啊,這很正常呀,每個人每天都會掉幾十根啊。

「警察有本事的話,就應該找到他的屍體啊,找到是我殺了他的證據啊,沒找到的話,請不要亂講,好嗎?」

他臉上總是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蔑視神情,彷彿他根本就瞧不起眼前的一切,一條人命的消失對他來講,也根本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審訊視頻不知通過什麼渠道,被發布到網上,人們被他囂張的態度徹底激怒,紛紛呼籲應該重判他。

可關鍵是,永島的屍體依然沒有被找到。

永島最後一次出現是上了高梨透的車,從此再也沒有出現。

但沒有證據能證明高梨透殺了他,甚至沒有證據能證明高梨透綁架了他。

只要沒有找到永島的屍體,這個案子就始終不能立案,不能立案,不要提重判高梨透,根本連提起公訴,都是做不到的。

春枝的丈夫小野在警局工作,負責這次案子的外勤工作。他們派出了大量警員,一個區一個區地搜索,一條街一條街地走訪,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翻找,沼津以及沼津周圍的城鎮,全都搜索一遍,卻始終沒有找到永島的屍體。

若是再找不到永島的屍體,那便只能釋放被暫時扣押的高梨透。

「現在警局已經焦頭爛額,他們希望永島的屍體趕緊被發現,這樣就能順利交差,對上頭,對公眾,可永島就真的這樣徹底蒸發了,高梨透到底用了什麼手法,即便是碎屍,即便是衝進下水道,也不可能沒有痕迹啊,太奇怪了。」小野一籌莫展地和春枝說。

春枝拍拍他的肩膀:「突破口還是得放在高梨透身上吧?」

小野嗤笑一聲:「提到那個小渾蛋,我就生氣,從沒見過他這麼冷靜的罪犯,擺明了就是他乾的,可就是死活不說,無論我們怎麼施加壓力,他都不為所動,在拘留所里,每天看書讀報做運動,根本不在乎我們的種種審訊,真想知道他爸媽是怎麼教的他。」

「那這件事就只能這樣了嗎?」

「不然呢,永島的父親大澤最近一直在媒體出現,到處哭訴自己失去兒子的悲痛,指責警方的不作為,一個高中老師,跟個新聞明星似的,可媒體也有倦怠,你不能總拿一樣的東西去搪塞他們,現在已經越來越少有媒體願意接待大澤,畢竟沒有證據證明人就是高梨透殺的。上頭也不再施加壓力,案情始終沒有進展,這案子從一個高關注度的熱門案件,已經越來越變成燙手山芋,沒什麼人願意接。」

「真是……太可憐了……」

「我今天看到永島高考後填報的志願表,全都是以他的成績無法考上的超級名校,這孩子也是太可憐,還心存著那麼多理想,年紀輕輕就這樣沒了。」

春枝想了想:「不然讓我試試?」

「你?」小野疑惑地看著她。

春枝第二天就得到了與高梨透對話的機會,便是開頭那一幕。

但她同樣敗下陣來,不論是從審訊角度,還是從採訪角度,都失敗得格外徹底。

很快,隨著案件進展的停滯,網路叫囂重判的那些人都尷尬地不再發聲,警方一籌莫展,媒體有了其他新的熱點。

高梨透終於被釋放。

就在他被釋放的當天,大澤再次登上了新聞頭條。

04

仙臨返回沼津的火車上,老人突然望著車窗外大聲痛哭。

小午回身走過去,坐到老人對面。

「您還好嗎?」小午輕聲問。

老人不知所措地擦掉眼淚,深深呼吸,頭慢慢地轉過來:「沒事……沒事……」

「常常看到您周末過來啊。」

「嗯。」

「來祭拜親人嗎?」

老人沉默。

小午感覺到了自己的僭越,果然還是沒能掩飾住自己已經燃燒了一天的八卦之魂,於是站起身來:「如果需要幫助,請一定告訴我。」說完站起身想離開尷尬現場。

「那個……」老人突然出聲,小午站住, 「您在這裡工作多久了?」

「五年多了吧。」小午回答。

「還要工作多久呢?」

「不出意外的話,還有二十五年,直到退休。」

「二十五年啊……」老人暗自盤算似的,「那能請您幫我個忙嗎?雖然有點過分。」

小午重新坐下來,看著老人:「您發生什麼事了嗎?」

老人突然露出一個寂寞的笑容:「要是有人找我,能不能請你把這個交給他。」老人遞過來一個信封。

信封上什麼都沒寫。

「您不能自己給嗎?」

「我怕我以後都不能再來了,我的身體已經……算了……」

「那我怎麼知道會是誰來找您呢,或者怎麼知道找的是您呢?」

「會知道的……會知道的……他會坐在我對面的位置等我……一定會的……」老人輕聲念叨著。

05

大澤在警局門口攔住了高梨透,像個真正的瘋子一樣攔住了高梨透。

他的癲狂,他的絕望,他一眼便知的痛苦,被在場所有記者、警察和圍觀民眾全都看在眼裡。

那天高梨透被釋放,他剛一出警局便被蜂擁而至的記者圍住,春枝自然也在其中。

「我始終相信法律會還給我公道和自由,從沒擔心過呢。」高梨透依然風度翩翩,說完這句話,就在隨行人員的護送下,離開了警局。

他並沒有注意到人群的外圍,有一雙注視著他的眼睛。

春枝後來回想,為何高梨透會那麼囂張,那麼不屑一顧,那麼自信滿滿。

她始終想不通。

因為他有錢的父母嗎?

因為他聰明過人想出了躲過警方偵查的高明殺人手法嗎?

這樣便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將他人生命視若草芥嗎?

那是春枝第一次對自己所處世界、對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對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產生懷疑。

如果生命和正義都可以這樣被權力、金錢踐踏,那我們堅持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春枝想不通,更糟糕的是,不像曾經的每一次困惑,這一次她覺得自己或許終其一生也無法想通了。

她沒有再湊上去採訪高梨透,而是轉身回了家。該問的、想問的,全都已經問過,她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

當晚她就收到了大澤大鬧警察局的消息。

當天在警局門口,高梨透仍舊帶著滿臉的不在乎如同一個大明星一樣地邊走邊接受著記者訪問,他的父母走在他身旁,保鏢則站在不遠處。

大澤衝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他舉著一桶成分不明的紅色液體,穿過人群,費儘力氣地擠到高梨透面前,舉起桶,對著他的頭倒了下去。

高梨透瞬間就被腥臭的紅色液體蓋住了全身。

「還我兒子啊!」大澤面目猙獰地喊叫著,想要繼續攻擊高梨透。

身後的保鏢衝上來,擋住了瘋狂的大澤。

記者們一愣,旋即閃光燈大亮,對著癲狂的大澤和滿身腥臭的高梨透拍了起來。

高梨透嘆了口氣,抬頭對記者說:「他們一家當然很不幸,但我也是受害者,我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被打擾到這種程度,多虧我們有這麼好的警察,才沒有釀成冤案,我也希望永島的案子能早日偵破。」

大澤的哭喊聲已經越來越遠,聽起來如同某種絕望的獸類,帶著不管不顧的英勇和同歸於盡的殺意。

而高梨透雖然滿身腥臭,滿身狼狽,但依然微笑,依然得體。

春枝覺得這樣的高梨透太可怕了。

十八歲的他像個成熟的政客一樣,遊刃有餘地應對著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她不敢想像他再長大一些、更懂得人間殘酷一些、更成熟狡詐一些之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

案件至此已經沒有迴轉餘地,永島失蹤了,大澤發了瘋,高梨透被無罪釋放。

這個貧窮的單親家庭就此覆滅,高梨透一家卻仍舊安然無恙,生活幾乎沒受到任何影響地繼續下去。

就這樣了嗎?

春枝想不通,春枝真的想不通,為什麼法律是這樣的,為什麼人類是這樣的,為什麼世界是這樣的。

人生三十年,她頭一次覺得她曾經堅守過的一切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春枝抬頭看看沼津雨季的天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06

春枝回到家時,看到小野正坐在一片黑暗的客廳里抽煙。

「你怎麼了?」

「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是我們都錯了。」

「你……什麼意思?」

「會不會從一開始高梨透就是想要幫助永島,而非傷害永島,會不會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永島的父親大澤。」

春枝更加聽不懂他的話。

「我今天去了一趟沼津一中,發現永島的高考志願是被篡改過的,從原本適合他成績的大學,改成了那些他絕對不會被錄取的超級名校,有老師能證明,是大澤去改的。」

「可……這又能說明什麼?」

「這其實只是一個很小的不自然,但一個小小的異常往往能帶出更大的異常,我順著這條線查下去,發現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春枝未曾料到丈夫會在這裡發現異常,在他身旁坐下來。

「大澤私自篡改永島的志願表,改成那些永島絕對不可能考上的超級名校,是不是說明他根本就不想讓兒子離開他,這種『不想』已經病態到以毀滅兒子前途為代價也要達成的地步。」小野表情凝重,「你覺不覺得這其實是一種很可怕的病態心理。」

春枝說不出話來。

她從未想過這個可能,可現在想來,大澤從頭到尾確實都呈現著一種極其亢奮的病態,直至最後真正發了瘋。

「大家的調查目標一直都集中在尋找高梨透的犯罪證據,卻始終沒人去細細追查永島這邊的情況,我是到了今天才從永島的鄰居家得知,他們家時不時就會傳出隱約的哭喊聲。」

「難道永島其實一直遭受著來自大澤的家庭暴力?」春枝想到大澤癲狂的臉。

「不,應該不只是暴力。」小野語氣沉鬱。

據鄰居透露,自從永島的母親去世後,永島就像變了一個人,不敢和人對視,不敢與人有肢體接觸,不敢和人多講話,甚至不敢出門又不敢回家。

小野注視著春枝:「這些可全部都是青少年被猥褻後的典型表現。」

「你的意思是說,永島被大澤……」春枝不敢繼續說下去。

「還有,大澤的妻子也是在某天突然就在家裡吞安眠藥自盡,死

後屍檢報告指出她身上有許多不致命的外傷,我懷疑她長期遭受著大澤的暴力對待。」

「暴力……」春枝越聽越害怕。

「會不會我們一直以來都調查錯了方向,犯罪的並不是高梨透,而是大澤。」小野說出了驚人的話。

「真的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找到證據,至少沒有找到直接的、足夠立案偵查的證據,我說的這些全都是猜測,全都只是可能,我始終沒能找到證據。」小野嘆了口氣。

「跟我說說你的猜測吧。」春枝輕聲說。

「永島和高梨透他們兩個先是設計網路視頻事件,然後當眾讓永島上了高梨透的車,就此消失,讓所有人都以為是懷恨在心的高梨透殺害了永島,並且還完美地處理了他的屍體。」

春枝想像兩個男孩子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做下這些事。

他們難道在不被人知曉時,已經結下如此深厚以至為對方付出聲譽乃至生命都在所不惜的感情?

「可實際上,永島只是遠走他鄉了而已。」小野說。

要找到屍體容易,要找到活人難,尤其是要找到永島這種不是罪犯所以無法簽發通緝令的人,更是難上加難。

「只要永島沒被找到,高梨透就不可能被立案、定罪,對嗎?」春枝問。

「對,就是這樣。」小野說。

春枝覺得可怕,如若這一切當真從一開始就是他們步步為營地計劃好的,那這兩個少年的心思之深,簡直只能用可怕來形容。

他們利用警察,利用媒體,利用大眾輿論,只為從惡魔手中逃離。

他們的每一步都如此艱辛而危險,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但即便如此,他們竟然真的走了過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高梨透會被定罪嗎?」春枝問。

「我不知道。」小野再次嘆了口氣,「這種假設根本沒有意義,就像我此刻的猜測一樣,沒有證據,一切都沒有意義。」

「那接下來呢?」

「如果我的推測是真的,那接下來他們兩個大概會在某個隱蔽的地點匯合,然後遠走高飛吧。」

兩人都不再說話,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春枝愣愣地坐在客廳暈黃的燈光下,疑惑、不解、悲涼像一棵大樹在她心底破土而出,再也沒有死去。

07

從老人痛哭失聲後,已經過去一年多,老人再沒有出現過。

小午又回到規律清閑的日子,直到有一天 5 車廂 8A 座位又出現了一位清瘦蒼白的老人,他每個周日都會坐在那裡,也就是曾經那位老人的對面位置,那是個蒼老異常的老人,這樣持續了兩個月,小午終於忍不住。

那天小午走過去,坐下來。

「您是在等人嗎?」

清瘦老人有點吃驚地看著他,點點頭。

小午從隨身包里取出另一位老人留給他的信:「是他嗎?」

清瘦老人接過信,打開來,邊讀邊流眼淚,打濕了火車小小的桌板。清瘦老人終於讀完,低頭掩卷,深呼吸許久,終於平靜下來。

「您知道這個地址在哪裡嗎?」清瘦老人指著信紙上的一行字問小午。

小午低頭看過,發現那是沼津的公墓。

「嗯,知道的。」

「可以麻煩您帶我過去嗎?拜託了,我的腿腳不是很靈便。」清瘦老人誠然懇求。

小午點點頭。

車行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到達了公墓。

清瘦老人找到一個墓碑,小午看過去,發現上面的照片就是曾經每周過來報到的那位老人。

清瘦老人在墓碑前蹲下來。

「是我失約了,對不起啊。」他輕輕說。

小午看著他的背影,一時竟心酸得講不出話。

「我那個時候只想逃,逃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再也不用面對舊日痛苦,而你……你也是我的舊日啊,一想到你,就會想起曾經他曾對我做過的事,你曾為我做過的事,那都是我再也不想記得的事情,再也不想記得的事情啊……對不起……對不起啊……你被釋放那天,我就該在去仙臨的車上等你了,可我真的太想要徹底擺脫曾經過往的一切,包括你……對不起啊……讓你等了那麼久……那趟列車你坐了多少次啊,最後也沒能讓你等到我,真的是……對不起啊……

「遇到你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黑夜裡,媽媽已經被他害死了,我早晚也會被他害死的,我多想離開這片好像沒有盡頭的黑夜,可我走不掉,我怎麼也走不掉,我所有機會都被他毀掉了。我原以為你能救我出黑夜,卻不知道原來我也將你扯進了黑夜中……都是我的錯啊……

「我也遭了報應啊……我那麼想逃走,以至連你也一併捨棄,結果我這一生都在逃亡,明明已經沒有人追我迫我,沒有人害我恨我,我卻再也沒辦法停下腳步,沒辦法好好去愛別人,沒辦法擁有家庭,總是想要逃開溫暖、逃開羈絆、逃開所有的愛,我這一生啊,原本就是逃亡的……

「我真的曾經自私地覺得我可以離開他,離開你,離開沼津,離開過去的一切,重新來過,可我的過去是我,我的罪惡是我,我的痛苦是我,我的煎熬是我,那全都是我,我怎麼可能把自己劈成兩半呢?

「我終於想通了啊,我終於想見你了啊……對不起……

「我好想你……」

清瘦老人終於低下頭暗自垂淚。

許久後,小午送老人去了賓館,自己也回了家。

奶奶還沒睡,等他回家,幫他熱菜熱飯。

小午把今天的奇遇告訴奶奶,告訴她,自己幫助兩個老人久別重逢,他們一個在車上等了一輩子,一個在外面逃了一輩子,雖然不知道他們究竟有過什麼樣的人生,但真是讓人忍不住心生悲涼的兩個老人。

奶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你說你帶他去了公墓?」

「是啊。」

「你知道他們叫什麼嗎?」

「清瘦的那個不知道,但墓地里埋葬的那個老人的墓碑上有寫名字。」

「是什麼?」

「是個怪怪的名字……叫高梨透,怎麼,是奶奶認識的人?」

那就是永島回來了吧。

春枝放下熱好的飯菜,回身走進廚房,對著沼津深深的夜,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一個受盡苦難,無力掙脫。

一個蔑視一切,無法無天。

他們在這個曠達寂靜的人世間相遇、同行、並肩作戰。

他們在無望的、透心徹骨的掙扎里四散逃亡,再沒相逢。

他像逃避不堪的前生前世,逃避著他的保護和眷戀。

他像等不到愛的小王子,執著地守望著沼津到仙臨的日出日落。

春枝突然間明白了他第一次見高梨透時,他那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他們太早看清人間荒蕪的本質,又太晚明白彼此相依為命的難能可貴。

人類生命,荒唐渺小,如草如木,轉瞬一生。

窗外的夜依然沉默如舊,一生兩世,便就這樣過去了。

>>全文完

>>本文收錄於梅驍著單行本《夜行列車》

人生如暗夜行車

我們都不知道前方是陷阱還是終點……

新銳小說家梅驍推理力作《夜行列車》

九樁看似無關的案件,

真相卻令人不寒而慄!

受害者隱藏著秘密,兇手成了受害者,

謀殺轉換成工具,情感轉換為手段……

他們仰望別人幫助,以致眼目失明,還是枉然。

九篇相互勾連的推理小說,

訴盡無法以愛拯救的荒涼人生。

人性中純粹的除了愛意,還有殺意。

少年新文藝 青春最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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