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界：我們、神明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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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鋤古希臘神話課第一節課觀察筆記

2016年，三五鋤預科班第一年下半學期引入古神話歷史課。我們認為，凝聚著千百年以來口口相傳的人類智慧，深入集體無意識之境的神話與童話系統，就像人類心靈的幼兒園。它們以千奇百怪、千姿百態的「人是如何成長」之經歷，輔助一代又一代人走過靈魂或懵懂或黑暗的時期。藉由它們，孩童想像自己波瀾壯闊的成長之途；盛年之人得以安然和「另一層面的自我」進行對話；老人從中得到慰藉，以此抵擋生命最原初、也是最後的恐懼。

誠如神話學心理學大師坎貝爾所言：「為了協助個人成長，神話系統不需要是合理的，不必然是理性的，也不用是真實的；它該是能讓人舒適自在的，就像個育兒袋一樣。你的各種情緒可以在裡頭發展。」人們在「故事」里進行千百遍的自我演練，自我對話，然後做好進入塵世的準備。

神話童話與特定宗教不同，對孩童而言，它們可能是宏大的、有系統的，但更自由，更騰躍，更輕盈。四五歲的孩子正在確立自己的「生命故事」。在這對人生意義非凡的「自我確立」中，包含著他們對未來的情節構築，對自我的角色設定，對多元世界的評判與理解、顛覆與接納。

對正在確立「生命故事」的孩子，最重要的幫助之一，就是引導他們聽聞、思考、感受許許多多偉大的童話與神話。

這個學期，我邀請園內四個老師，共同組成預科班「古神話歷史課」課題組。我們將以較成系統的希臘神話入手，佐之以包括中國神話在內的多元神話，以討論課、建築塑形課、藝術手工課、歷史生活回溯課多種形式，呼喚孩子沉浸在人類歷史上最閃耀------神明駐世時代.

這是第一堂課。之前，我帶領老師們從神話傳說、藝術史、生活建築等諸方面等入手，頗看了一些書。但第一堂課到底給四歲半——五歲半的孩子講什麼？老師們一開始都沒有頭緒。

在我們做課程設計的時候，有位老師說，第一堂課，她會給孩子們講普羅米修斯盜火的故事，因為普羅米修斯開啟了人類智性之路，孩子們應該記得這個故事。

這是個很好的提議。但放在四歲半——五歲半的孩子角度來看，它不能說是正確的。我們對」給孩子說神話故事」（或者隨便什麼故事）有一個誤解，認為孩子需要記得：A、某些經典情節，B主要角色的名字，C、某些道理——但這些並不是孩子得到「神話或童話」的根本目的。反觀自己，我們會發現，多年後沉澱在內心，與自己不斷形成對話的「故事」，有許多實際上是含糊不清的。這些「故事」沉入我們的潛意識，如同深海中偶爾露頭的岩石，只為使「自我」避免成為不系之舟，或在關鍵的、命定的時候掀起磅礴大浪。

把珍貴的神話和童話交給孩子，不是要他們「記住什麼」、「篤信什麼」，而一定是協助他們與內心、與天地聯結，成為更為堅固、更為豐富的——他們自己。

第一堂課，是為全學期古神話歷史課打下基調的重要一節課。從一開始，我們就需要引導孩子意識到，神話並不僅僅是「萬眾敬仰、萬民貼首的神之的故事」，不僅僅是「廣袤而粗暴的天地的故事」，神話是人的故事，是自我命運的故事，神，就是不懈朝前，永在路上的你、自、己。

當孩子領悟這一點，千百萬神話童話之門都瞬間打開了。

而人性，就是萬門之門。

讓我們回到課堂上。這些孩子都聽過盤古開天闢地的故事。所有神話的開篇，也正是由天地初開開始的。於是我們溯流從頭。

我們藉助一組動態漫畫，引導孩子們討論天地是怎麼打開的，盤古的感受是什麼。我們甚至在課堂上用地墊和被蓋模擬了一個天地重合的景象。讓每個孩子感受黑暗——打開——光明和萬物的場景。

在討論盤古打開世界的感受時，一個五歲半女孩用了一個非常好的詞：「誕生」。她說：「天地被誕生了」。我及時抓住了這個詞，並邀請他們和我一起演繹另一個」誕生」的偉大故事。

「這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大肚子的媽媽，她的寶寶在她肚子里，十個月了。媽媽突然肚子很疼，」我坐在地墊（「地」）上，把被蓋（「天」）蓋在身上，做出痛苦的樣子說：「孩子在黑暗的混沌里不停朝前拱，它要打開天和地，它要看到光明，它要誕生。」我邀請每個孩子依次躲進被子里，當做「要出生的寶寶」。孩子們一邊嘮嘮叨叨說著「我在媽媽肚子里聽見看見了什麼」邊歡呼雀躍又得意洋洋地把自己「誕生」出來。他們輪流「出生」了那麼多次，以至於最後我都生累了。

（「生」孩子）

在這個環節，每一個開天闢地的孩子，都得到一個亮晶晶的神的王冠、一隻魔法杖，一支小花。因為每個小寶寶，都於幽深的黑暗裡，運用自己的勇氣和耐力，像盤古一樣開天闢地，獲得光明，因此，每個孩子都是創造一個世界的神——我一遍又一遍告訴他們。

在第二個環節，我和「神孩子們」討論了「你們心中的神是什麼樣子」。

有個四歲半的女孩告訴我，她心裡有兩個不同的神。一個神是男人，有」100高「，很兇，會嚇唬她；另一個神是個女人，非常美麗溫柔，經常擁抱她。

從孩子的描述中，她內心正在形成的二元化世界，緩緩卻莊嚴地露出端倪。

一個五歲半女孩告訴我，她所認識的神是彩虹色的，非常美，會擁抱她。她相信自己死去的時候會在天上和彩虹神見面。

從這個孩子的描述中，五歲左右孩子開始形成的「生死觀」，甚至她內心對「死亡焦慮」的自我慰藉，自然流露出來，極其感人。

接下來，我們一起學習了「神」這個字。我告訴她們，「神」由三個元素組成：持香鞠躬的人（左偏旁）代表了有要求、有願望的追隨和相信：「日」所構成的光環，代表了天空一般的超脫凡俗、高高在上；而大寫的豎線，則代表了「魁梧有力」是神的重要體征。

可能在這世界上，在未來之中，你們會尊崇到很多神，卻追隨很多的相信，但是，很高興在你們這麼小的時候，在你們相信一切，卻又毫不相信的時候，有機會告訴你們，你們可以是追隨的信眾，可是，你們和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有如天空和紅日一般超脫凡俗的天性，有生而為人，大寫的自我。

神就是每一個更有愛、更有尊嚴，更理解人、更幫助人的我們自己。

這次課的第二個體驗遊戲，是我建議這些「神孩子」想像一下，如果聽到地墊上小人國的祈禱，「神孩子」要完成小人國的什麼心愿。

一個即將五歲半的男孩子說，他聽到小人國的人在祈禱，希望「無老無死」。他要滿足他們「無老無死」的願望。這是很典型的，藉由神話，進行自我對話、自我慰藉的行為。把自己的「死亡焦慮」藉助「滿足他人的心愿」形成心理良性循環。神話的力量已經在這些幼小孩子的內心慢慢起作用。

接下來的課上，我們討論了很多神，神和他們的故事們。

孩子們對十字架上的耶穌圖片產生興趣。他們辨認著圖像，每個人一臉傷心，他們認為「耶穌的媽媽一定很傷心」，「這麼被釘在很黑很黑的地方他一定很傷心」。當我告訴他們，他是懷著巨大的愛忍受這樣的痛苦的時候，他們認為「有很大的愛證明他很愛我們（不該受這樣的痛苦）」。有的孩子很了解釋迦牟尼出生的故事，一個男孩當場演繹了這個故事。「神就是幫助人與愛人」的結論似乎隱隱在孩子之中形成，只等脫口而出。

但這個時候，在指出「誰是你所愛的神」的環節，有個男孩選擇了「盾牌上有骷髏神標誌的戰神阿瑞斯」。他選擇了他，卻又猶豫了。他說：「我覺得戰神會發生戰爭，我感覺不好。我不想世界被戰爭污染。」

在這裡，第二個深刻的詞出現了：「污染」。孩子們敏感地捕捉到它，並形成了一個小討論——

女孩：有一些神是壞的

男孩：戰神是壞的

女孩：因為有一些（人）也是壞的

男孩：壞的神是保護壞的人的

——這個討論非常珍貴。孩子們自己打破了之前「神就是幫助人與愛人」的隱形結論，向更深入、更複雜的世界勇敢進發。我沒有打破他們的結論。我只是告訴他們：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世界有很多面向，神與人都有很多面向。哪怕哪個面向，都有神在呼應他，在理解他、在接納他。在痛苦之中，有神和我們一樣經歷巨大的痛苦；在孤獨之中，有神和我們一樣經歷巨大的孤獨；神不是只為了快樂、美麗那些事物存在的。人也一樣。

親愛的孩子們，人性，哪怕充滿挫敗感、屈辱感的人性，都通向神性。

這是三五鋤古神話歷史課的第一節課。比起千百年以來宏大神聖的神話體系，這是極其稚嫩、噪雜、無序的一節課。但我非常非常感動。孩子們當之無愧的，自然而然地與這世界所有的「神明」比肩。當我告訴他們，「神就是最好的人性」「你們就是神」時，他們毫不躲避，自然而然地笑著，喋喋不休、爭先恐後地討論著。

在我說這些話時，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通道。萬古諸神，所有最偉大的吟遊詩人與英雄都降臨在此。

而這些小小的孩子，他們剛結束長眠，開天闢地，旅程正在展開，無遠弗屆。

天地萬物都會護佑他們。

因為他們恰恰是自己心靈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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