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敦煌白馬塔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這四句偈文，為高僧鳩摩羅什於後秦弘始四年(402)所作，是其所譯之《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之精髓。
我曾去過武威拜謁過羅什塔，也曾於西安草堂寺拜謁過其舍利塔。這次來敦煌，第一時間去了白馬塔，傳說中鳩摩羅什葬白馬的故地。秋風白露，青木森森，鮮果累累，鐸鈴聲聲，僅三兩遊客。秋日的陽光從從陰鬱郁的雲層間透出，照亮了白馬塔剝落的表皮，可以看到塔身內里堆砌的土坯。
白馬塔塔身9層，象徵白馬死時的年齡，高12米，直徑7米，以土坯砌成，中有立柱，外塗以草泥、石灰。基層呈八角形；以磚包砌，每象面寬3米；第2―4層呈折角重疊形；第5層下有突出的乳釘，環繞一周，上為仰蓮花瓣；第6層為覆缽形塔身；第7層為法相輪形；第8層為六角形的坡剎盤，每角掛風鐸一隻；第9層為連珠式塔尖。
前秦建元十八年（382年）9月，苻堅令驍騎將軍呂光和陵江將軍姜飛，率七萬軍馬西伐焉耆，繼滅龜茲（新疆庫車地區）。苻堅對佛教很是看重，極力羅致各地高僧，攻克襄陽時獲得高僧道安後，在出征西域前鄭重囑咐呂光，「騰聞西國有鳩摩羅什，深解法相，善閑陰陽，為後學之宗，朕甚思之。賢哲者國之大寶，若克龜茲，即馳驛送什。」不過，苻堅並沒等到鳩摩羅什的到來，在東晉太元十年（385年），即在淝水兵敗而亡。
東晉太元八年（384）年，呂光遂割據涼州，稱大將軍、涼州牧，自立為涼主，鳩摩羅什隨呂光滯留涼州鳩摩羅什寺達16～17年。呂光帶鳩摩羅什東歸行至敦煌時，鳩摩羅什所乘白馬託夢說，白馬本是上界天騮龍駒，受佛主之命，特送他東行。現已進陽關大道，馬將超脫生死之地。次日醒來，果然白馬已死去。當地佛教信徒遂葬白馬於城下，修塔以紀念，取名「白馬塔」。按其傳說，白馬塔始當建於公元384年。
合什繞塔三匝，追思古賢，抬頭間在塔第2層有攜石兩塊，鐫木一塊。石刻：「道光乙巳桐月白文采等重修」字跡；木上寫有：「民國二十三年八月撥貢銀硃文鎮、呂鍾等再修」字樣。這是可考的修塔記載。最近一次整修是在1992年。
我久居江南，江南的塔多為樓閣式秀氣而靈動，僅在揚州有一座清康熙年間的白塔為喇嘛塔，在鎮江西津渡還有一座過街白塔。多年來遊歷大好河山後，對喇嘛塔也不算陌生了。但是眼前的白馬塔，卻與通常的喇嘛塔看著就有一種不同的感覺。
隨手在佛教古建群里發了一張圖。群里的師兄童子家月私信我，說這座塔好似噶當塔。我就發懵了，噶當塔是什麼塔？師兄說是阿底峽尊者（982-1054年）入藏傳法時帶過來的一種塔型，他收藏有一座，時時把玩，所以一眼認出。
查閱相關資料後得知，噶當塔是在十二世紀時期流行的一種塔形。如此看來，現在白馬塔，肯定已經不是初建時的形狀了。現有資料語焉不詳，只說是明代喇嘛塔樣式。
與鳩摩羅什有關的塔，西安草堂寺的舍利塔，已非原物，也不是喇嘛塔樣式，是晚唐風格的單檐亭閣式八角形塔。而武威的塔羅什塔，修建年代似唐代建築，民國重修，並且也不是喇嘛塔。
炳靈寺169窟是我國石窟中有著最早明確紀年的洞窟，西秦建弘元年（420年），從年代上來說石窟的開鑿是和鳩摩羅什同時期的。在其23龕上側壁畫中有一例覆缽式佛塔出現，由基座、覆缽、平台和塔剎四部分組成，塔剎有三個相輪，在13號壁畫的雙佛坐龕上也上相似的三個相輪。
藏傳佛塔基本上可以分為如來八塔。如來八塔是紀念釋迦佛一生事迹的，如紀念釋迦佛誕生的塔名「蓮聚塔」，就是紀念釋迦佛降生時行走七步，每一步足踏一蓮花故；紀念釋迦佛修行成正覺，而建的「菩提塔」，表無上菩提；紀念釋迦佛初轉法輪，而建的「四諦塔」，因佛初轉法即四諦法門；紀念佛用十神變降伏外道而有的「神變塔」；紀念佛由天宮下降人間而建的「天降塔」；紀念佛勸息諸比丘之爭端，而建的「息諍塔」；紀念佛戰勝一切惡魔，而建的「勝利塔」；為紀念佛入涅槃而建的「涅槃塔」。
然而，噶當塔並不在如來八塔之列。在藏區乃至印度，現在都很少能看到噶當塔實例，多是一些可以隨身攜帶的小塔，成了高僧和貴族間互贈的禮品。在敦煌博物館，我看到了幾座形制一模一樣的噶當塔明代文物。據說在布達拉宮內，各殿收藏最多的就是金銅製成的小型噶當塔。之所以據說，是因為我曾去過三次拉薩，但每次都圍著布達拉宮轉經，一直沒有勇氣進入宮殿。
「阿底峽」為梵文，意為殊勝，是阿里小王加給他的尊稱。藏文史籍中稱他為「覺卧傑」（意為尊者）。生於薩霍爾國（亦譯薩護羅國，在今孟加拉國達卡地區），幼年起在金剛座寺以佛智為師出家，29歲時在大眾部的分支說出世部，受比丘戒，曾渡海去金島（今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跟從金島大師學法十二年。可以作為一個例證來說，現在的印度，噶當塔幾乎沒有，但是在印尼，卻有類似的塔。回印度後人超戒寺成為上座，後任該寺掌堂師和住持。1042年（北宋慶曆二年）阿底峽到茂地在托林寺翻譯經典。兩年後到前藏後講經說法，對藏傳佛教的復興和在下路弘法的基礎上繼續發展起了重要作用。1054年（北宋皇祐六年），阿底峽逝後由尊者指定之仲敦巴大居士接任法主，繼續帶領那些尊者的信眾們，由此形成了西藏第一個教派，稱為噶當派。噶當派之意，即是以一切佛理皆為教授傳承故，此門中不舍一法，佛之教法皆含其中。「噶」即佛法之意，「當」即傳承。
那若巴大師是當時印度密法最高學府超岩寺的第一流密法大師，著名的「那若六法」（即「六成就法」：拙火成就、幻身成就、光明成就、夢觀成就、遷識成就.中陰成就，）就是由那若巴所傳下的。
《阿底峽尊者傳》記載那若巴把法主之位傳於阿底峽尊者的故事，二十日左右以後，那若巴圓寂。阿底峽尊者請了舍利，帶到了西藏的聶塘。這就是那個噶當塔之來由，那塔就是為供奉至尊那若巴的舍利而造的。在聶塘寺，可以看到那若巴大師舍利塔，其式樣就與噶當塔了無二致。聶塘寺在拉薩機場去拉薩的半途中，下次有機會要去實地看看。網上搜到的圖片資料中，多是那若巴大師的雕像，不太確定其舍利塔是哪座。阿底峽尊者做了一個小塔，常常帶在身旁，一是做為供養培福之所依，二來也為時時懷念上師那若巴，後世之人便將噶當塔繪在阿底峽尊者身旁。後人以此作為唐卡或壁畫阿底峽尊者之一大標誌。
噶當派對藏傳佛教其他各派有著重大影響，噶舉派和薩迦派的一些重要僧人都向噶當派學習。格魯派則直接在噶當派在基礎上所建立，有新「噶當派」之稱。興起於公元15世紀的黃教格魯派，也是在噶當派教義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此原來屬於噶當派的寺院，都逐漸成了格魯派的寺院，從而噶當派也就不再單獨地存在於藏區社會了。
始建於十五世紀初的白居寺，是藏傳佛教中少見的薩迦派、噶當派、格魯派三派共存的寺廟。白居寺始建於明宣宗宣德二年（1427年）。寺內的白居塔始建於1414年，歷時十年，耗工日百餘萬才完成，為西藏地區建築緊為完好的建築珍品。塔高9層，高42.4米，由塔基、塔腹、覆盆、塔幢等組成。在5層塔座之上為圓形塔瓶，塔頂為銅皮包裹的錐形十三天。
2013年武威市北城區出土了一件西夏覆缽式喇嘛塔石造像，說明西夏王朝的藏傳佛教之興。與現在能直到的北涼北魏的塔形制一致。
河西地區藏傳佛塔蔚為大觀的地方，當在張掖馬蹄寺。馬蹄寺從西夏開始，轉向密宗的藏傳佛教，元代更是大興時期。馬蹄寺有很多摩崖喇嘛塔的遺迹，千佛洞是分布最為密集。從塔形來看，與噶當塔十分類似。
現有的藏傳佛塔，大多數都是元明清三代所建。山西代縣的阿育王塔原為始建於隋代的木塔，元代至元十二年（公元1275年）改建為磚塔，明顯不再是阿育王塔的樣式，只是一個名稱了。
北京西城區的妙應寺白塔，始建於遼代，至元八年（1271年）重建，由尼泊爾來的工匠阿尼哥參與設計製造。五台山的大白塔，也是出自阿尼哥手筆。
蘭州黃河北岸的白塔，始建於元代，重建於明代景泰年間（1450-1456年）。看其塔形很有意思，下部是覆缽式塔，上部則是樓閣式塔，可謂漢藏兩地風格結合的典範。同樣的例子還有銀川的西夏賀蘭宏佛塔，下部是樓閣式唐塔樣式，上部是覆缽式。這說明了即藏傳佛塔受到本地文化或者說工匠技藝受漢地文化的深刻影響。
敦煌白馬塔，是一座完完全全的藏傳佛塔，可以說塔的建成時代，一定是受到了藏傳佛教的影響。下圖為1981年的白馬塔歷史照片。從歷史上看，敦煌只有在西夏王朝，元朝、明代初期和清朝受藏傳佛教影響較深。
敦煌所在地的河西走廊地區經過唐末五代落到了吐蕃族的手中，統治河西地區達70多年。以後又歸屬於歸義軍張議潮及其後裔和曹氏歸義軍的統治200餘年。到十一世紀河西走廊各城鎮又成為西夏的領土。從此敦煌脫離了中原歷代王朝的管轄。這個時候的敦煌深受西夏國崇尚佛的影響。藏傳佛教進入敦煌地區主要是在這兩個時期。
到了元代，敦煌已經不再是一個重鎮。因為元代初期建都和林，西方過來的政商人等走的天山南路或北路。忽必烈時代，馬可波羅來了，他的第一次行程是走天山路，第二次則從威尼斯到了耶落撒冷，然後有機會從塔里木盆地的南面而來，經過了沙州，即敦煌。據其記載，這裡仍然是佛教徒的天下。以佛教興盛的元代來說，在敦煌開窟可考的也只有8個洞窟，可以說這時的敦煌佛教並不興盛。
明代的敦煌，自1372年至1516年之間，屬於蒙古後裔統治時期，沙州衛是一個軍政合一的地方機構，明政府對此並沒有統一管理，既不派官職去督察其內部事務，也不派軍隊駐紮，明廷對敦煌的統治是極其有限的。1516—1715年為吐魯番回鶻統治時期，敦煌開始處於崇信伊斯蘭教的吐魯番人的統治下，敦煌佛教極其衰微。
甘肅民勤塔院寺鎮國塔，始建於明正統五年（1440年），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重修，光緒十年傾圮，是年邑人胡志緒又倡捐修復。塔通高12米。
甘肅金塔縣，還有一座類似的塔。甘肅金塔縣的金塔，據《金塔縣誌》記載，「明朝末期，塔已傾頹，其基尚存。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金塔營游擊甘州(今張掖)人孫一貴，重建土質銅頂塔，四十二年告竣。清同治四年(1865年)，戰亂中廟宇被焚，惟塔未受損失。寶塔上銳下圓，如古銅膽瓶狀，土質塔身，高五丈，圍七丈，外表用紙筋、白灰等物粉飾。銅鑄塔頂，高五尺，圍約一丈二尺，塔上供奉金面銅佛一尊。其後又有商民蘆德、貢生劉懷基曾先後兩次修葺之。」據記載，清康熙、乾隆、道光及民國時期，「金塔」曾有四次大的修葺，才使寶塔得以保存。在1987年4月，「金塔」維修工作正式展開，在到覆缽體上端，與塔頂接觸部位發現了歷次維修的四層灰層，每層3到4厘米。清理到第五層時，還發現了保存完好的十三天，從中採集到兩尊彩塑釋迦牟尼佛像，據考證第五層為明代建築，現存塔身始建於明代。在金頂發現了記錄歷次維修的四塊木匾，與十三天發現的四層灰層相印證。
定西岷縣梅川鎮的大崇教寺，始建於明永樂十三年（1415年），山咀庄白塔是典型的喇嘛塔。大崇教寺俗稱東寺，原名靈鷲寺，一度稱重廣寺，重修於宣德三年，明宣德四年（1429）詔改大祟教寺，藏語為曲德貢寺或隆主德慶寺。據《西天佛子源流錄》載，始建於元代，明代宣德元年「御制重修」，佔地五十畝，清同治年間毀於兵燹。同治十一年再次重修。一九五八年拆除，現僅存後八院中的一座五楹過殿，大崇教寺漢藏文石碑兩通，山咀庄白塔一座，茶埠鎮圓覺寺一座。
張掖大佛寺彌陀千佛塔，即張掖土塔，位於大佛寺大佛殿後中軸線上。土塔建於西夏永安元年（1098）。相傳為天竺高僧迦攝摩騰靈骨安放處。塔為喇嘛式塔，明、清兩代多次修繕。1927年，張掖地震，塔頂毀壞，1986年修復。現塔為明代遺存，方形台基上，由塔座、塔身、塔剎三部分組成，四周有兩層木構塔廊。塔座之上有兩層須彌座。第一層須彌座上有八座小塔，塔身之上又有一層須彌座，座四面各開五個小龕，內供佛像。塔頂置相輪。
山丹法塔寺，在七十年代初被毀，後來發現塔下有井，井裡有個匣子，匣子里有經書，未發現舍利。相傳法塔原為阿育王所造八萬四千塔之一，經千年已蕩然無存，明代在發現的塔基上復建法塔，後毀於地震和人為，2004年在公園南側重建。新建法塔與原山丹縣舍利塔形制有差別，但基本一致。
在莫高窟前，有幾座清代時高僧的靈塔，與白馬塔也相當類似。
現在的白馬塔當然不是建於公元384年，正如武威的鳩摩羅什塔，也不可能建於384年一樣，而是唐代建築民國後重修的。
從甘肅省內民勤縣的鎮國塔、金塔縣的金塔，張掖馬蹄寺塔龕、大佛寺土塔、定西岷縣山咀庄白塔，以及山丹縣的法塔，形制最為相似。而鎮國塔和金塔，有著更為清晰明確的建塔記載。現存白馬塔應該建於明代，可以說明代的建塔技藝是從元代隨著黃教的廣泛傳播而來的。明代的敦煌在1516—1715年期間，為吐魯番回鶻統治時期，因此不太可能建喇嘛塔。參考形制甘肅省內形制類似的幾座塔，現存白馬塔的建造應該在在1516年之前的明代可能性最大。
莫高窟開窟自公元366年，鳩摩羅什過敦煌在公元384年，白馬塔的鐸鈴聲穿越了時空，和著黨河的水流，鳴沙山的風聲，響徹著千年，一切如夢幻泡影，唯有白馬塔，依然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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