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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們沒能讀懂的《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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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堅白(彰考局專欄作者,日本京都大學文學博士生)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這一高中課本熟得不能再熟的文字,來自韓愈的《師說》。

在中學課堂上,我們被告知,這篇文章強調的是教師的重要性,要「尊師重道」。

可我們並沒有進一步追問這些問題:

在儒家一貫尊師重教的文化背景下,為什麼韓愈還要專門寫文章來解釋「師很重要」這一人盡皆知的道理呢?

「師道之不傳也久矣。」師道怎麼會不傳?果真不傳的話,大家去哪受教育?

「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士人之間不恥下問、爭相求師的態度,為何非但不受讚揚,還會被嘲笑?

這些問題不搞明白,很難說真正讀懂了《師說》。

以「師」為恥的唐人

今人讚譽個人才學,往往會說起出身名師、刻苦勤奮,而唐人則不然,反而盡情稱頌天資,並刻意強調才學非從師授,這一點,在唐人墓誌中的隨處可見:

生而知之,非其學也。(《姚氏墓誌》)

多稟生知,罕從師授。(《李氏墓誌》)

文翰天縱之才……生而知之,學無常矣。(《李宏墓誌》)

公幼而岐嶷,性協風雅,學不因師,言必道古。(《盧翊墓誌》)[1]

求學之人好尚如此,有學問的人也便不敢以「師」自命,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說:

「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2]

呂溫《與族兄皋請學春秋書》也說:

「其先進者亦以教授為鄙,公卿大夫恥為人師,至使鄉校之老人呼以先生,則勃然變色。」[3]

在韓愈、柳宗元、呂溫所處的中唐時代,以師徒相稱者,要麼是不自量力的招搖誆騙之徒,要麼是工匠、戲子這類不入士人法眼的下等人。對儒者而言,「師」幾乎成了孔子這一級人物的專有名詞,一般士人則避之不及,唯恐為師名所累。

「師」在唐代,為何沒落至此?

《昌黎先生集》中的《師說》(宋刻本)

「師法」的支離與沒落

儒學的師法始自孔子,「孔子歿後,儒分為八」(《韓非子·顯學》),從此「師法」就開始了漫長的「支離化」旅途。

漢代崇儒,設「五經」博士,於是孔、孟、荀融匯貫通的儒學,正式被官方化為專門之學。朝廷根據師法傳承之不同,一種經典被允許立多家博士,至東漢初年,已經為「五經」立了十四家博士,如《易》有施、孟、梁邱、京氏四家;《書》有歐陽、大、小夏侯氏三家;《詩》有魯、齊、韓氏三家等。

這樣的博士政策,看似激發了儒學的多樣性,實際卻增添了諸多藩籬。

師法一旦分化,就不可能止於十四家,師的弟子如成為名家,可在師法之下再細分家法,如此循環,幹上生枝,枝又生枝,「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至東漢末年,太學生有三萬餘人,其中「《經》有數家,家有數說」[4],學問因此煩冗不堪。

而儒林畢竟不像武林那樣,支流越多越博大精深,儒林派別再多,也都只是註解《五經》而已,支流越多,妄說越多,價值越低。儒學與真義漸行漸遠,轉而成為博士們謀生的工具。

再者,為了彰顯家法特殊,博士們往往故弄玄虛,以至於有人「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5]。」「章句多者,或乃百餘萬言。[6]」

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博士們也有意強化師法以及家法之間的藩籬,排擠越藩籬者,如東漢的張玄精通數家家法,最後竟被攻擊為家法不專,被免去博士之職。

這樣,「師法」無可避免地沒落,與煩冗和輕薄混在一起,令其原本偉岸的形象消磨殆盡。漢室傾頹之後,失去官方支持的漢儒師法也隨之速朽。

「師」在唐代無用武之地

解決「師法」弊病的良方,無非再度統一儒學一途,前有兩漢的石渠閣、白虎觀會議,後有漢末的鄭玄遍注群經,都在為此努力,然而直到唐代,儒學一統總算才有了一個有效的官方後盾:孔穎達主編的《五經正義》橫空出世,儒學的師法紛紜,終於在唐代告一段落。

然而,這個「統一」,對「師」看似是福,其實是禍。

一方面,《五經正義》廣泛流傳,卻也在無形中消解了「師」的作用:句讀、辭意通過《五經正義》能夠得到解決,還要「師」做什麼呢?

《五經正義》之《尚書正義》內頁,南宋初兩浙東路茶鹽司本。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另一方面,科舉更令「師法」走向衰微。《五經正義》是科舉考試的範本,唐代設明經一科考察儒學經典,而這項考試「以帖字為精通,而不窮旨義」[7],只需照著《五經正義》的原文背誦即可,「師」又有什麼必要呢?

不僅師法沒了用武之地,儒學也緊跟著成為過時的學問,那些辛辛苦苦「明經」及第的士子們,也並不被人瞧得起。

唐代小說中記了這樣一則故事:

「元稹以明經中第,願與賀交。賀見刺(案:刺指名刺、名片)曰:『明經及第,何事來見李賀?』稹慚而退。[8]」(案:編故事的人搞錯了元稹與李賀的年輩,這段頗具個性的對話不可能發生。儘管史實不可信,但約略能反映出當時的世風好尚。)

這段記載透出當時人對明經及第者一股濃濃的輕視,以至於許多唐人都不屑去考明經:

「夫誦習之學,匡飾中人之性,豈為我兒設耶?」(《程俊墓誌》)[9]

與之相對,唐人崇尚的是進士,是寫作詩文的才能。

詩文的寫作,需要的是靈感與閱歷,與其師從某個文人,不如師從星辰大海。恰如李白所說:「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俠客行》)唐人並不想把自己的最好年華,浪費在與業師的洒掃進退之上,而是要投入到遠遊山河、增長閱歷的行動中去。沒有去過遠方的人,不配談文學。在文學的神思、餘韻、渾然天成面前,自帶枷鎖感與陳腐氣的「師」自然成為被人厭棄、甚至嘲弄之物。

「家學」代替了「師」

沒有了「師」,士人們的啟蒙教育怎麼辦?

唐人云:「詩禮本於庭訓,孝敬出乎家風」(《崔黃左墓誌》)[10],啟蒙教育大多源於家學。

家族之中,能夠教授學問的,可以是父輩、是兄長,也可以是《紅樓夢》里賈代善那樣族中有學識且有閑的前輩。此外,唐人還享有一個後人難以企及的便利——以母教子

唐代的女性教育尚未進入「女子無才便是德(明人語)」的時代,士族女性多擅長詩書,能夠在家庭教育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柳宗元在《先太夫人河東縣太君歸祔志》中記其母:

有聞如舅氏之謂,且曰:「吾所讀舊史及諸子書,夫人聞而盡知之,無遺者。」某始四歲,居京城西田廬中,先君在吳,家無書,太夫人教古賦十四首,皆諷(案:諷指背誦)傳之。以詩禮圖史及剪制縷結授諸女,及長,皆為名婦。

「詩、禮、圖、史」是成為名婦的必備功課,唐代女子學習這些,當然不是為了從事科舉,而是為了教育子女。有母如此,自然沒有從師的必要。

柳母的熟讀詩書並非特例,而是唐代士族家庭的普遍風氣。如元稹母鄭氏:

「稹八歲喪父,其母鄭夫人,賢明夫人也。家貧,為稹自授書,教之書學」李紳母盧氏:「紳六歲而孤,母盧氏教以經義。[12]」

在啟蒙之學上,家學很好的替代了「師」的角色。

所以,對唐人來說,啟蒙有家學,應試靠背誦,出人頭地靠文學。終其一生,「師」恐怕都不是必需品。

《師說》的價值

中唐藩鎮橫行,國運衰落,士人們想要力挽狂瀾,而能夠承擔這一重任的並非吟風弄月的輕薄文學,也非出世逃避的佛、道二家,而是非儒學不可。

欲振興儒學,則必先振興師道,這是韓愈寫作《師說》、且身體力行「抗顏為師」的時代原因。他寫《師說》,不是對日用之理的重複說教,而是逆流而上,針砭時弊、振起世風的嘗試。

後來,師道的確被振興起來了,熟悉《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的人不難明白,唐以後的儒學史,幾乎是一部師法傳承的歷史。只不過,興起的「師道」已不再是漢儒那種在章句上較勁的煩冗家學,而是深究義理、更具現實眼光與實踐精神的嶄新的師徒授受之法。

《師說》正立於這歷史變革的潮頭,其意義並不普通。

注釋

[1]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版,第1849、1853、1869、1935頁。[2][唐] 柳宗元,《柳河東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版,第540頁。[3][清] 董誥,《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版,卷六二七。[4][南朝宋] 范曄,《後漢書·鄭玄傳論》北京:中華書局2012版,列傳第二十五。[5][東漢]班固,《漢書·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2012版,卷三十。[6][南朝宋] 范曄,《後漢書·鄭玄傳論》北京:中華書局2012版,列傳第二十五。[7]李壯鷹主編,《中華古文論釋林》,賈至《議楊綰條奏貢舉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版,第183頁。[8][宋]李昉《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96版,卷第二百六十五,輕薄一。[9]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版,第1859頁[10]同上,第2013頁。[11][唐] 柳宗元,《柳河東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版,第204頁。[12][後晉]劉昫,《舊唐書·元稹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版,列傳卷一百一十六、第一百六第一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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