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傳媒時代的小說虛構
李洱,1966年生於河南濟源,被譽為中國先鋒文學之後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石榴樹上結櫻桃》一書被《普魯士報》評為「配得上它所獲得的一切榮譽」。現為《莽原》雜誌的副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部副主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及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傳媒時代,小說何為?
當我們越是生活在一個非虛構的世界、一個被圖像包圍的世界,虛構就顯得越是重要,文字書寫就越是珍貴。
到今天為止,電視、網路等傳媒確實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影響了我們的生活,而且還將越來越深入地影響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價值觀、幸福觀,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想像世界的方式,都可能因為傳媒的強勢介入而發生變化。這種影響將是全方位的,而被影響的人更是全體性的。
在這樣一個傳媒時代,可能無論在國外還是國內,許多人都會認為,與其讀小說,還不如讀報、看電視。人們之所以舍小說而讀報紙,舍小說而看電視,很重要的一個理由,可能是人們覺得新聞報道是真實的,而小說是虛構的。小說通過虛構達到真實,需要通過一個轉換,而新聞報道直接面對真實。然而,新聞並非完完全全地再現真實。通過剪輯或者信息的重新整合,即便所有新聞素材都是真的,它最後得出的結論也未必是真的。用一個真實去掩蓋另一個真實,或者用局部的真實去掩蓋更大的真實,從而得出一個未必真實確鑿的結論,成為一種慣用的伎倆。儘管我們知道這種種以非虛構面目出現的鏡頭、文字、圖像極有可能或多或少包含著「重構現實」的成分,還是有很多人,包括我,仍然願意把很多時間交給電視、報紙、網路。
那麼,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傳統的虛構形式是否還有其存在的必要?在傳媒狠狠地吸引住大眾的時代,小說何為?我的觀點是,當我們越是生活在一個非虛構的世界、一個被圖像包圍的世界,虛構就顯得越是重要,文字書寫就越是珍貴。因為,虛構本身是一種自由精神的體現。由於非虛構世界的存在,可能使小說存在的理由顯得更堅實、更充分。事實上,當今天的這個世界過多地沉浸在非虛構的語境中時,在某種意義上,虛構就成為了馬爾庫塞筆下的「他者」。按照馬爾庫塞的說法,正是這種「他者」,這種異於現實的美學,讓我們得以與體制化的現實疏離開來。而正是這種疏離,這種暫時身在廬山之外,不僅讓我們得以認清現實,而且可能使我們的文字具有一種介入現實的力量,讓我們得以從另外一個角度確立自我的身份。
傳媒對現代小說的影響
無論它離我們或近或遠,中國近現代小說的肇興都與現代傳媒有著密切的關係。沒有現代傳媒的介入,就沒有我們現在看到的現代小說。
說到歷史上文學與傳媒的關係,例子太多了。比如,現在我們很難想像,如果沒有來自大眾傳媒的影響,魯迅筆下的人情世故會不會是另外一副模樣?先不說魯迅的雜文都曾經發表在當時的報紙上。事實上,就連魯迅的小說,他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也都是在報紙上連載的。而且,魯迅先生極有可能因為報紙版面的某些變化,隨時調整作品中每個段落的字數。我們不妨作一假設:若不是編輯催稿過急,阿Q先生說不定還可能多「活」幾天呢?他要是多活幾天的話,還會發生什麼故事?說不定魯迅先生不讓他死呢?如果諸如此類的假設成立,我們過往從阿Q身上發掘出來的很多意義,會有多大的不同啊?
再比如,另外一位在我們看來是桃花源中人的作家———沈從文。無論是他看世界的方式、想像世界的方式,還是表達世界的方式,都曾受到大眾傳媒的影響。沈從文唯一一部長篇小說《長河》,最早就連載於香港《星島日報》副刊。後來,《長河》出單行本的時候,沈從文重撰題記,我們從中可以讀到這樣一個信息:如果沒有在京城生活的經歷,如果沒有接觸到現代媒體,沈從文很可能就不會寫《長河》和《邊城》。
在《長河》當中,沈從文不僅頻繁提到現代媒體,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創刊於1872年,解放前中國歷史最長、影響最大的報紙———《申報》。而且,憑藉著一系列用民間話語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大眾傳媒話語,呈現出一種新的現實。此外,即使現在重新翻閱《長河》,你仍然可以感受到它與一般長篇小說的迥然不同。與其說它像是一部長篇小說,不如說更像是一部由一系列碎片連綴而成的地方志、風物誌、小品文,甚至有點像卡爾維諾所提出的那種「百科全書式的小說」。我以為,也可能是誤以為,這是沈從文這樣一個作家,在他那個時代,對小說作出的一種必要調整。
如果再聯繫到沈從文同一時期寫下的《邊城》,我們會發現他的調整實際上包括兩個方向。一個是把大眾傳播當成一種新的文化現象,把大眾傳媒與現實的關係當成一種新的現實,從正面進行表述。另一個似乎是,完全逃離現場,背對現代文明,去描述一個未被現代社會所浸染的邊城。那完全是一個烏托邦,是一個非常自足的世界,一座塔一條河,一個老人一個少女,一條船一條狗。真實世界中的邊城,毫無疑問不是沈從文描述的那個樣子。據說,沈從文筆下的翠翠有其夫人張兆和的影子,都是臉盤長得很好的俏黑女子。但我們不要忘了,張兆和是個頗具才華的新式學堂的學生。而翠翠卻像是一個美好的小動物,她最大的玩伴不是書本,而是那隻黃狗。這無意中透露著,沈從文就是帶著對城市生活的感受,帶著對新時代女學生的感受來寫《邊城》的。
從表面來看,我們或許可以把沈從文的小說稱為地方性敘事。但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現在,沈從文的這種地方性敘事,都不僅僅是要講述一個鄉村傳說。如果我們把沈從文寫作的熱情,他的地方性敘事的意義,看成是外部世界影響的結果,看成是以大眾媒體為代表的現代文化符碼介入的結果,我想這種說法大致上是可以成立的。我認為,正是沈從文這樣一位鄉土作家對現實的兩種回應方式,使他的寫作也由此獲得了長久的意義。他在那個年代就意識到了大眾傳媒的問題,並在文體上作了回應,真的很不簡單。在全球化的今天,在現代傳媒如此發達的今天,沈從文想像世界的方法,及其作為一種地方性敘事手法的意義,不但沒有過時,反而越來越具有啟示性。
通過魯迅和沈從文的例子,我們不妨稍微膽大一點來下這樣一個結論:無論它離我們或近或遠,中國近現代小說的肇興都與現代傳媒有著密切的關係。沒有現代傳媒的介入,就沒有我們現在看到的現代小說。
娛樂狂歡下什麼被遺忘?
這種娛樂的專制,是如此隱蔽地存在著。在此種情形之下,我們不再體驗到那種傳統的、細緻入微的痛苦。而在如此這般的娛樂的專制下,個人的痛苦會顯得如此不值一提。
當然,我們必須得承認,與魯迅、沈從文那個時候相比,現在大眾傳媒對時代的影響要更為深刻、廣泛。如果說在《申報》的那個時候,媒體在相當的程度上起到類似於輿論「統一度量衡」的作用,那麼如今的大眾傳媒確實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就中國的媒體而言,這種變化當然更多是積極的,但是問題的另一面也同樣突出,而且可能越來越突出。
在《娛樂至死》里,波茲曼對以電視為代表的當代大眾傳媒有一個一針見血的說法。我覺得,它對中國媒體同樣有效。那就是,他認為當代大眾傳媒其實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娛樂的聲音。在此情境下,新聞的價值取決於它能帶來多少笑聲。舉例來說,如果一個播音員因為長得丑一點,不能帶給觀眾視覺的愉悅,那麼一旦收視率直線下降,這個播音員的下場就是捲鋪蓋滾蛋。
在這本書中,波茲曼提到不少有趣的事例。比如,按他的調查研究,「水門事件」之所以會暴露,是因為尼克松在電視上的形象有問題:他不像老實人,而很像一個說謊者,從而引起了別人的懷疑。有意思的是,經由一陣窮追猛打之後,尼克松還真露出了狐狸尾巴。又比如,里根當年參加總統辯論之所以能夠獲勝,波茲曼認為,是因為他在辯論的時候講了個笑話。而報紙上第二天的新聞標題就是———「里根用一個段子擊敗了對手」。在羅列了這些趣事之後,波茲曼提出了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像美國這樣一個當今世界最發達的國家,正在不自覺地進入另外一種專制社會。這種專制不同於以往,它採取的手段不再是監獄、皮鞭、老虎凳、辣椒水,而是歡樂。你不得不承認,波茲曼的目光非常刁鑽。如果我們承認他說的是事實,那麼你會發現,這種娛樂的專制,是如此隱蔽地存在著。在此種情形之下,我們不再體驗到那種傳統的、細緻入微的痛苦。而在如此這般的娛樂的專制下,個人的痛苦會顯得如此不值一提。
彷彿就是對自己這句話的驗證,雖然波茲曼是個非常重要的學者,但在他去世時,他的死沒有激起半點漣漪。因為,當時美國的新聞媒體正專心致志於一件事,那就是以出演男性機器人著名的施瓦辛格正在競選州長。這位好萊塢明星的參選和當選,使得政治競選模式與好萊塢的娛樂模式實現了完美對接。我們知道,施瓦辛格飾演的都是一些未來世界裡被大卸八塊不僅毫髮無傷,還能給人帶來快樂的機器人。哦,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寓言。
當然不是說,在這樣的一個由媒體控制的娛樂時代,我們就沒有痛苦了。痛苦還是有的,但很多時候我們體驗到的痛苦,是一種受大眾傳媒影響之後的痛苦,一種很新型的、聽上去好像還有點別緻的痛苦。比如說,如果說以前女人的痛苦,可能是易卜生筆下娜拉式的痛苦:娜拉到底是走出去呢,還是繼續呆在家裡?出走之後是重新回來,還是繼續呆在外面?如果要呆在外面,又會幹什麼呢?這是女人的痛苦。那麼,現在呢?如果說她們已經從那種老式的痛苦中解放了出來,從棍棒、老虎凳,從大男子主義的淫威下解放了出來的話,那麼她們現在則進入了一種新的痛苦———一種面對鏡子時的痛苦:我為什麼沒有章子怡那麼漂亮,沒有張曼玉那樣的身材?章子怡用什麼化妝品,本姑娘也得用什麼化妝品,張曼玉在電視里穿什麼樣的旗袍,姑奶奶也要穿什麼樣的旗袍。於是,一種作為整體的女人形象,一個整體的人的形象,就此瓦解。女人從一種專制進入了另一種專制。當然這不僅僅是女人的問題了,男人遇到的問題同樣嚴重,或許更為嚴重。而這種專制,無疑是大眾傳媒提供給我們的。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痛苦在哪裡?在這樣一種歡樂和諧的氣氛中,個人存在的真實性又在哪裡?我想,小說的虛構應當要作出某種調整。
小說虛構需要調整
這種寫作很多時候被命名為「狂歡化的寫作」。狂歡到作者自己的眼睛和手都不夠用、跟不上了。那麼,這種情形下,你是否還有時間,可以在沉思和默想中、在文學的靜穆中,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
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會發現,進入新世紀以來,一些敏感的作家已經經常在強調和揣摩小說的敘事資源問題。莫言在《檀香刑·後記》向傳統小說致以敬意。格非認為,他的《人面桃花》受到了《紅樓夢》和《金瓶梅》的影響。而在我與畢飛宇的一次長談中,他就向我透了個底:《玉米》的篇名來自臧天朔的一首歌。而他寫作《玉米》的情境非常有意思,他經常一邊放著搖滾,一邊翻著《金瓶梅》、《水滸》,一邊寫著《玉米》。
畢飛宇隨意說出的這樣一個情形,倒可能說明了當代寫作的重要處境,一種複雜的處境。而當他們提到敘事資源問題的時候,我以為他們其實也在強調地方性敘事的意義,探討著在新文化語境中地方性敘事到底有哪些新的空間、新的可能性。這與沈從文當年的寫作,其實應該說是一脈相承的。而我們之所以在今天如此強調敘事資源,要把《紅樓夢》、《金瓶梅》、《水滸》重新從書架上取下來,放到自己的案頭,是因為到今天,越是全球化,地方性敘事的意義越是突出,我們自身的文學資源也就越是顯得珍貴。當然,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他們用一種擬古式的文體造成一種疏離感,以此對大眾傳媒所代表的語言、文化進行個人的抗爭。他們頑強地拒絕被同化。
當然,除此以外,還有另外一種調整。那就是,在虛構的形式上、在文本結構的編排上,吸收大眾傳媒、尤其是電子傳媒的一些重要元素。保羅·羅伯茨曾在他的一篇名為《一個多媒體作家的自述》文章中,提到數字技術對文本的影響。他說,以前的小說、故事,往往只能以一種方式講述:故事一開頭就是大江東去,要奔向結尾。這是一種線性的講述方式。還有另一種方式,就是非線性的,有許多可能性可以加入進來,然後四處蔓延,形成一種新型的、更為複雜的文本結構。如果我們在互聯網上找到「莫扎特」,用滑鼠點開,你就可以找到有關莫扎特的所有鏈接。於是,你可以讀到介紹18世紀的音樂或者維也納歌劇的文章。如果你隨之點擊「唐璜」這個詞,你可能會聽到歌劇的片斷,甚至讀到很多這部歌劇的著名演唱者———帕瓦羅蒂的趣聞軼事。隨之出現的,可能是義大利這個國家的地理、政治、經濟狀況,甚至是足球、馬特拉齊和齊達內……在這個信息之旅中,你很快會從一個事物跳到另一個事物,從一個詞進入另一個詞,從一個片斷進入另一個片斷。用羅伯茨的話來說就是,你沿著不同的符號路線轉入各個分支通道,並根據一個巨大的文本庫創造出了一個非線性的敘述文本。當然,因為百度和谷歌等搜索引擎的廣泛使用,如今的我們對這樣一種描述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想起在很多年前,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時候,我曾經向一個朋友談起我想用報紙的方式寫一部小說:故事圍繞著一個人的命運展開,然後有無數的相關鏈接伸向情節的每個角落。因此,當看到羅伯茨的描述與評議時,我吃驚地發現他的感受跟我當初的擔憂非常相似。什麼感受和擔憂呢?那就是,這種文本的零碎感會不會讓人感到不適?所有的文本雖然可以相互鏈接,但它們實際上是彼此隔絕的。更重要的是,作家又如何亮出自己的觀點?它和報紙的區別又在哪裡?如今,這種寫作很多時候被命名為「狂歡化的寫作」,狂歡到作者自己的眼睛和手都不夠用、跟不上了。那麼,這種情形下,你是否還有時間,哪怕一點點時間,可以在沉思和默想中、在文學的靜穆中,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那麼,你本人何在?你的意志何在?你似乎衝破了原有文本的限制,但卻進入了另一種限制,你的自由寫作說到底很可能是一種假象。我想,這種困境可能也是進行諸種比較極端的文體實驗的人,遲早都會遇到的問題。對此早早地保持警惕,或許是必要的。
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們在經歷了很多事情之後終於認識到,我們確實還有許多苦痛,而自己的苦痛在很多時候是無法被娛樂化、被通約的,需要你個人或者你這個寫作群體獨自去面對。也就是說,我們依然有個非常堅硬的內核無法被化解。雖然,因為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世俗化浪潮已經席捲中國,西方發達國家幾乎所有的經濟和文化產品已經湧入中國的大街小巷,但是,歷史依然帶著強大的慣性在向前滑行。
一方面中國好像已經進入後現代時期,與國際社會大面積接軌。另一方面,中國社會的許多方面依然處於前現代時期。我們仍然有一種可以被稱為「傳統」的痛苦,比如貧困。我想,不妨把這樣一種痛苦稱為「重」的痛苦。我想起波蘭作家米沃什的一個說法:事實上存在著「另一個歐洲」,而波蘭就處在於那「另一個歐洲」。波蘭人依然生活在歐洲的某一個已經結束了的歷史之中,生活在歐洲的過去時。所以,他們的那種痛苦,在別的歐洲人看來,是一種過時的痛苦。對別人來說,歷史可能已經終結,但對我們來說,歷史並沒有終結,我們仍能感受到來自歷史的巨大壓力。它是一種難以承受的「重」。除了這種「重」的痛苦之外,我們還有一種比較新鮮、聽上去也比較別緻的,但同時又很真實的苦痛。那就是,由於現代技術對人的統治而帶來的無力感,以及被壓抑的慾望獲得釋放之後的睏乏狀態。借用米蘭·昆德拉的說法,這種痛苦或許也可以稱為「無法承受之輕」。更多的時候,我們就在這兩種或「重」或「輕」的痛苦之間徘徊,並為此發出悲鳴。
顯然,這樣一些經驗都是我們無法輕易消化的。但是這樣一些經驗,這樣一些無法被大眾傳媒吸納的經驗,都有賴於身為作家的我們去呈現。而且,或許,只有通過小說虛構去呈現。所以,在這個傳媒時代,不管你作出怎樣的應對、調整,你最後要解決的就是如何用小說去面對這種種或「重」或「輕」的痛苦以及它們的繁複關係。而小說的虛構,也由此可能獲得它的意義和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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