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闢佛老視域下張載本體義理的展開

摘要:張載之學本為闢佛老而發,其本體義理乃依「定論破論立論」之結構展開。一則在道體上,張載概括佛老之病分別為「以空為真」與「有生於無」,而後剖析二氏之誤在不識「太虛即氣」,遂承之而立「太和」道體。二則在性體上,張載針對佛教智愚有性(行報有命)之說,剖析其謬在於只識氣質之性,而不知天地之性,後者方為人性之本。三則在心體上,張載認為佛教誤執心生天地,其蔽在於只識聞見之知,而不識德性之知,後者方是人心之大體。然正因其初衷全為闢佛老,故忽視了儒家內在義理之一貫,遂造成混沌型道體與分解型性體、心體雜用之兩橛。

關鍵詞:張載,闢佛老,道體,性體,心體

按儒家本體,有道體、性體、心體三者,混沌、分解二型[1]。張載本體的最大特點,在於雜用二型而成兩橛。表面而言,其本體亦依道、性、心三者展開,似成一貫。如雲「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然細究之,其道體乃主混沌型,獨由「氣化」。而性體、心體卻主分解型,其中性體「合虛與氣」,即合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心體「合性與知覺」,即合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如此,三者可謂方鑿圓枘,身首兩端。而造成此矛盾的主要原因又在於張載建構義理之初衷全為闢佛老,從而忽視了儒家內在的義理脈絡[2]。其設計了「定—破—立」三步策略:首先定論,概括歸納佛老之病;其次破論,分析病症具體所在;最後立論,闡立儒家正義。此義理之展開總如下表:

下詳此義。

一.張載闢佛老之一:立混沌型道體「太和」

彼時儒家衰微已久,釋老風行天下,其批評儒家在道體方面毫無建樹,俗儒誤執為是,無敢置疑甚至轉而崇拜之[3]。故張載闢佛老之第一步,即針對道體問題,概括二氏之病為「略知體虛空為性」,而後釜底抽薪,將「虛」字轉換為「太虛」,展開「太虛即氣」之過程來批判二氏,更承之立混沌型道體「太和」。

(一)定論——「略知體虛空為性」

張載將道體問題分為世界觀與生死觀二者,依之分別定位二氏之弊。

其一,世界觀。張載診定二氏病在「略知體虛空為性,不知本天道為用」,即釋老不了解「天道」真相,反誤執其為「虛空」。分言之,則釋氏之誤是「明有不盡,則誣世界乾坤為幻化」,此「明」出自《中庸》,智慧義,張載認為釋氏智有未逮,故執世界為「恍惚夢幻」。老氏之誤則是「幽明不能舉其要,遂躐等妄意而然」,此「幽明」出自《易傳》,指宇宙乃隱顯而非有無,張載認為老氏未解之故泥於「有生於無」,是為「躐等妄意」。後來張載門人范育又補充雲「浮屠以心為法,以空為真」,「老子以無為為道」。然則在世界觀上,釋氏之病有二,一是在世界本來面目上「以空為真」,二是在世界產生的原因上「以心為法」;老氏之病亦有二,一是認為世界的產生乃「有生於無」,二是世界產生的動力是無為之自然。

其二,生死觀。張載診定二氏之病為佛教執輪迴而道教臆長生。其云:「彼語寂滅者往而不反,徇生執有者物而不化,二者雖有間矣,以言乎失道則均焉。」范育亦承之云:「至於談死生之際,曰『輪轉不息,能脫是者則無生滅』,或曰『久生不死』。」此是說,釋氏要涅槃超脫輪迴,道教則要長生不老,一個是有去無來,一個是有來無去,二者雖有區別,但是在不欲參加到「太虛即氣」的物質循環過程中的錯誤上則是相同的。

(二)破論——「太虛即氣」

其一,破世界觀之誤。首先破釋氏。一是關於世界的真實性。張載將「以空為真」之空,轉為「太虛」或「虛空」,將佛教「空——象」關係轉為「太虛——現象」關係。其云:「若謂萬象為太虛中所見之物,則物與虛不相資,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於浮屠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此是將佛教之虛空理解為空無一物之空間,而以佛教之象為空間中因緣際合而呈現出來的現象,其認為,如此一來,即是割斷了太虛與萬象之間的聯繫,虛是虛,象是象,二者沒有發生本質聯繫,必然陷入以世界為幻象。既然如此,則虛空與萬象二者關係如何呢?在張載處,象乃是由氣相生成,是物的一種表現形態,故問象與虛即是問氣與虛。張載表述虛氣關係云:「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來,則深於易者也。」此「即」是相互運動、作用之義。張載以為,如果理解了虛、氣二者的相互運動,則釋氏之謬自然消解,而且能深知生生謂易之理。二是關於世界產生的原因。張載認為佛教之誤在於「以心為法」,因涉及心體部分,我們留至下文再討論。

其次,破老氏。一是關於世界產生的過程。這裡張載依舊有個轉換,將道家有無之無轉換為虛無之虛:「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於無』自然之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張載認為老氏「有生於無」的結果是,虛體無窮,而其派生的氣卻有限,是為體用殊絕。正確的論斷應當是,不僅虛(無)能產生氣(有),而且氣必然返回虛,有(氣)無(虛)處於一個互相循環的常態之中。故其云:「氣之聚散於太虛,猶冰凝釋於水,知太虛即氣,則無無。……諸子淺妄,有有無之分,非窮理之學也。」此「太虛即氣」同於前辟釋氏之「虛空即氣」。二是關於世界產生的動力。范育云:「老子以無為為道,故《正蒙》辟之曰:『不有兩則無一。』」無為即自然,道家以為世界之產生乃是自然而然,張載則以為其中有著深刻的辯證運動之內涵,此義詳下。

其二,破二氏之生死觀。世界如此,人之生死亦焉能外之。張載云:「《易》謂『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者,謂原始而知生,則求其終而知死必矣。」《易》所說的「原始」,就是推原宇宙化生人物之過程,「反終」,就是闡明人物最終能否返回、以何種方式返回宇宙自然。而此原始反終即上述之「太虛(虛空)即氣」,人與萬物一樣,有其生,必有其死同,產生於太虛之氣,必化為氣而返回太虛,故無所謂跳出輪迴與長生不老之說。

綜上,釋老之世界觀——虛象、有無,生死觀——輪迴、長生,均已為「太虛即氣」所辟,則下面就要回答,何為「太虛即氣」。

(三)立論——「太和所謂道」

為了徹底殄破二氏,張載提出了「太和」道體。在張載義理中,太和、道、易、生四者同義,均指生生之道體。「太和」源於《易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分言之,「和」是「和實生物,同則不濟」(《國語?鄭語》)之和,表創生義;「太」表極至,故「太和」乃和之至;道則表生生之過程,故「太和所謂道」,就是「生生謂易」的另一種表述。此道體包含兩層內涵:

其一,世界的運行過程。「太和所謂道」是總稱,其展開即是「太虛即氣」,也就是世界之運行實為太虛與氣往返之運動。此太虛本是舊詞,張載付以新義,以太表終極義,以「虛」之表詮破二氏空無之遮詮[4],從而立太虛之實,斥空無之妄。此如下圖所示:

分言之:一是「太虛—氣」:張載認為「太虛」乃氣的本來體狀,其雲「太虛不能無氣」,又雲「太虛者,氣之體」,「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須注意的是,此體非母體,並不是說氣由太虛之體中生出。二是「氣—象」:象是氣與有形物的中間狀態。張載雲「氣本之虛則湛一無形,感而生則聚而有象」,「凡可狀,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氣也。」三是「氣—物」:張載雲「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四是「物—氣—太虛」:張載雲「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如此即完成了一輪循環,而此循環更是永不停止的。

其二,世界運行的動力與原因。此是太虛之自性——「中涵浮沈、升降、動靜、相感之性」——的自我展開與完成。分言之:一是就「太虛即氣」而言,其有「不得已之性」,即「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二是就氣而言,有陰陽二端,張載云:「游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殊;其陰陽兩端,循環不已者,立天地之大義」。此來源於《易傳》「一陰一陽謂之道」,此陰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辯證運動。三是就象而言,有兩仇和解之過程:「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綜言之,此太虛自性張載又稱為神化:「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自註:兩在故不測),兩故化(自註:推行於一)」。正是此神化創生了整個宇宙:「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爾。」此處糟粕非貶義,指釀酒之餘物,用來比喻有形世界。

故「太和」道體,即是「太虛即氣」之「氣化」,其展開為一個品彙流行、萬象森然的宇宙。張載籍此一則揭示整個宇宙的運動過程,表明此世界真實無妄;二則展示人之生死實乃氣之聚散,非有生死輪迴之嗔怨與長生不老之痴妄。

二.張載闢佛老之二:立分解型性體「天地」與「氣質」

張載闢佛老之第二步,則是在性體上定佛教之病為智愚有性(行報有命),而後立分解型性體,將佛教所詬轉為氣質之性,卸彼之攻,再立天地之性,樹吾之正。

(一)定論——智愚有性(行報有命)

張載定位佛教人性之病在於智愚有性(行報有命)之說。其有一則語錄,可為關聚:

問:「智愚之識殊,疑於有性;善惡之報差,疑於有命。」答曰:「性通極於無,氣其一物爾;命稟同於性,遇乃適然爾。」

門人問曰,人有智愚識見不同,此是否人性所註定者?人行善惡未必有相應之報,此是否命中注定者?此問據佛教之因果業報,直接攻擊儒家的人性論與天命說,可謂操戈入室。張載則謂「智愚識殊」只是氣質之性的區別,無關天地之正性;而「同行異報」只是際遇之適然,無關人生之正命。此答過簡,我們引相關一則來看。張載云:

天所性者通極於道,氣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所命者通極於性,遇之吉凶不足以戕之;不免乎蔽之戕之者,未之學也。性通乎氣之外,命行乎氣之內,氣無內外,假有形而言爾。

其一,「天所性者通極於道」即「性通極於無」。「無」乃前述「有無混一之常」之「無」,即太和道體。此是言天所賦予人之性,若向上溯,其本源於太和之道。

其二,「氣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即「氣其一物也」。每個具體的人物在賦形之時所秉之氣有寬褊、昏明、緩急、精粗的不同,此即形成了先天的氣質之性,它是道體之天性表現在人物身上的一個分有、流變狀態。

其三,「天所命者通極於性」即「命稟同於性」。天命於人者亦源於性體。氣瀰漫宇宙,本無內外。然因這裡討論的命乃是就天賦性於具體有形的人而言,故分內外。性主要是外在地就上達於道體而言,命主要是內在地就其內涵於性體而言。或曰天性是獨立於人物而貫於天地者,故其為外,然其命於人,又為在內者,故性命在人物而言有內外之分,而於源頭而言則相同。

其四,「遇之吉凶不足以戕之」即「遇乃適然焉」。人生中的吉凶際遇不能破壞此性體。人生中偶然之際遇不足以殘賊此天命。

綜言之,性指萬物所本之天性,命指天性貫於人者,氣指人物形成時所得的材質的特殊性,遇指人在後天所獲之際遇。張載提出性(命)、氣(遇)之別,以智愚之識只是秉氣不同、善惡之報僅為際遇適然,從而將釋氏所怨轉至氣(遇),同時將性(命)解放出來。

(二)破論——氣質之性

張載以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來表達性(命)、氣(遇)範疇,氣質之性則有以下內涵:

其一,「氣—質」之形成。張載云:「太虛為清,清則無礙,無礙故神;反清為濁,濁則礙,礙則形。」又云:「游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殊;其陰陽兩端循環不已者,立天地之大義。」此是說,當氣處於太虛本體時,是湛一無形、清通而神的。但是它合而成質,聚而生象後,材質變為濁滯,從而阻礙不順通,形成了「氣—質」的氣質之性。然在此下貫之性中,依有陰陽兩端之運動,與道體無二。

其二,就人與物合而言之,得氣俱有偏正。張載雲「性者萬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然於物言「氣者自萬物散殊時各有所得之氣」,故「大凡寬褊者是所稟之氣也」。又雲「人之剛柔、緩急、有才與不才,氣之偏也」,此是氣質著形於物上的普遍現象。

其三,氣蔽的厚薄形成人的智愚之別。張載云:「天下凡謂之性者,如言金性剛,火性熱,牛之性,馬之性也,莫非固有。凡物莫不有是性,由通蔽開塞,所以有人物之別,由蔽有厚薄,故有智愚之別。」此是認為,人與物之別是得氣的開塞狀態不同,而人與人之間的智愚之別,則是得氣蔽塞的厚薄程度不同。正因如此,如果「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如此不至者,猶難罪性,語氣可也」,因為自己付出很大努力猶未成功的原因,只是後天組成人的材質而造成的智愚之別,此與先天之性體無關;同樣,若「同行報異,猶難語命,語遇可也」,不同的人,行相同之舉,結果卻不同,此亦與命無實,只是際遇而已。

(三)立論——天地之性

分析完氣質之性,張載繼言天地之性。張載說性,往往上溯至道位,而不局限於人物之第二序列。如云:「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沈、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絪縕、相盪、勝負、屈伸之始。」此太和道體自身所涵有的特性,即是天性。張載描述此天性或曰「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或曰「至誠,天性也;不息,天命也」,皆是自第一序列描述道體之自性——陰陽所感的過程從不間歇、於穆不已。而此道體之天性下貫於人,即為人所獲得的天地之性。張載之所以立天地之性,其目的是為了將人性的正面義、不變義、形上義豎立起來,使此性立於天位不動搖,而後才能將現實人生中之正反、變與不變的兩面分解開來,從而將人性的至善一面解放出來,獨立出來,而將變遷義歸於氣與遇,這樣行業和報應之間就沒有必然的因果了。

明此二性後,張載總結云:「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道體下貫,天降衷於人,人物著形之後,即有氣質之性,此是材質之特殊性,對人性形成一定的阻礙,但是人更有完滿的天地之性,若能時時提撕不滅,如風醒燭,則能洞澈性體,上達道體。故所謂氣質之性,君子並不以之為惟一的、真正的人性。

最後,張載總結佛教的人性論云:「釋氏之說所以陷為小人者,以其待天下萬物之性為一,猶告子『生之謂性』。」此則視釋氏與告子同,其另評告子云:「以生為性,既不通晝夜之道,且人與物等,故告子之妄不可不詆。」故此則是批評釋氏,以天下萬物(包括人)只有一性,此蔽同於告子的「以生為性」。實際上,萬物含有兩種屬性,釋氏與告子所說的是第一種,為氣質之性,除此尚有天地之性,即所謂「晝夜之道」。而且由於所含的氣質之性不盡相同,又產生了人與物、人與人之別。此皆為釋氏所忽視。

三.張載闢佛老之三:立分解型心體「聞見」與「德性」

張載繼道、性之後,最終言心。其云:「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乃是將心體分為聞見之知(知覺)與德性之知(性)兩部分,將佛教對現象的解釋——心生天地——歸納為聞見之知,而以心體的真實內容與能力為獲於天命的德性之知。二者源自孟子所言的小體與大體。

(一)定論——心生天地

上文道體部分已述張載認為佛教之大弊,在於以心法起滅天地,其云:

釋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滅天地,以小緣大,以末緣本,其不能窮而謂之幻妄,真所謂疑冰者與!(夏蟲疑冰,以其不識。)

此是張載批判釋氏萬法唯識,以心生天地,未能體天道之全,只是根據其局部的、現象的表徵而立論,從而將心視為此世界存在、運行與否的終極原因。此處張載特地舉了一個夏蟲疑冰的例子,十分生動地表達了他對佛教的理解。問題既已找准,則下面即要對此心予以剖析。

(二)破論——聞見之知

張載進一步認為,佛教心生萬法之「心」,實際上僅僅是感官之「六根」而已:「釋氏妄意天性而不知範圍天用,反以六根之微因緣天地。明不能盡,則誣天地日月為幻妄。」六根在佛教本有確指[5],張載則將之簡化為感官系統,從而完成了這樣的轉換——佛教所謂心生天地,其實只是耳目等感官對現象界的表面處理,事實上佛教對世界的真相不了解,對真正的心體更不了解。

張載既認定佛教誤在於因緣六根,囿於耳目,遂將之命名為「聞見之知」。何為聞見之知?張載雲「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又雲「人謂己有知,由耳目有受也」,即是認為此是人的第一種認知模式,通過耳目等渠道認識到世界的表面現象(但此表面並非是虛幻,此點尤應注意),庸眾即執此結果為終極,佛教則執此為虛幻,要皆不得心體之真。

(三)立論——德性之知

張載既將佛教之心轉為小體之六根,爾後建立起大體之心——德性之知。茲分三層述之。

其一,人心的由來。張載云:「人病其以耳目見聞累其心而不務盡其心,故思盡其心者,必知心所從來而後能。」既不能以聞見為終極,則當求心之本體。其答云:「有無一,內外合,(庸聖同。)此人心之所自來也。」所謂「有無一」即前述「有無混一之常」,指道體;所謂「內外合」即前述「性通乎氣之外,命行乎氣之內」,指性體。此是說,所謂心體,是道體下貫、著形於性體者,每個個體所天然完具,庸聖相同。

其二,心之能力曰「明」。張載云:「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於聞見之狹。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此擴充上達之能力,張載即依以《易》《庸》等儒家傳統術語稱之為「明」,此「明」,乃神明之明,天德之知,頗類於佛教言「般若」,特指超出一般智慧者,尤其與耳目之知相對舉。張載發明此義:一是心有神明。如雲「『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知上天之載,當存文王」,又如「存文王,則知天載(按:即上天之載)之神」。《詩》云:「文王之德純亦不已」,《中庸》云:「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故此處文王之神,即指一個完成意義上的人必須自提心體,上達天境,此之謂神。張載又雲「虛明照鑒,神之明也;無遠近幽深,利用出入,神之充塞無間也」,「聖人之神惟天,故能周萬物而知」,正因為聖人之神上通天境,故其發用如天鈞之鑒,可朗照萬物,洪纖無遺。二是心合誠明。張載雲「天人異用,不足以言誠;天人異知,不足以盡明。所謂誠明者,性與天道不見乎小大之別也」;又雲「誠明所知乃天德良知,非聞見小知而已」。誠明源於《中庸》:「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誠者言天道,明乃天道貫於人者,人所得的終級知慧。人可憑此明,而自覺己之誠性,此是為教。若誠明相合,天人無間,此是為天德良知,非聞見之綰帶。

其三,心性關係。張載云:「心能盡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檢其心,『非道弘人』也。」「盡」是擴充、上達義,「檢」是監護、照管之義。性體之於人,只能是賦有之、運作之,但是主宰、豁醒、惺覺性體者,卻是心體,所以說,「性不知檢其心」,性體並不能監護、照管此本心。相反,卻是本心能超越形體上的氣質之礙與聞見之狹,從而擴充、上達,彌綸天地。

至此,張載更以德性之知反觀佛教之知,認為佛教自謂識心,其實只是循象而喪心:「由象識心,徇象喪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謂之心可乎?」此是言,不能止於聞見之狹、區區現象而自足,要由現象而識心體之本,不能流循徘徊於現象之中,這樣反而倒是喪失了心體之偉岸崇高處。能夠認知、處理、保存現象的是心,但如果僅僅執此為心之全體大用,則又落於下乘。又云:「徇物喪心,人化物而滅天理者乎!存神過化,忘物累而順性命者乎!」此是接上而言,佛教自稱是不化於物,但因為其不能體天道為用,窮竟於此現象界,故反而恰恰是化於物,而隨象浮沉,根本是自滅天理,故喪其心之貞正本體。唯有越此盲眊,存有此心之神,而範圍天地之化,知人物世界的現象界之本末由來,方可得到終極的和解,而順乎本性天命。

上文已交待張載為闢佛老而構建本體義理之過程。正因其為辟而發,隨人起舞,遂造成一則闢佛老時基本沒有深入二氏義理與語境,而是就著儒家在外圍說話,同時闡發儒家義理時又多有照顧不周,失卻「一貫」之規模,體現在本體上,即是混沌之道體與分解之性體、心體之雜用。若拓開去就宋儒而言,則濂溪之道體、性體(其無心體)皆為混型之實體。二程力避張載之蔽,承其性體、心體,卻更以理氣雙行之道體,故本體反皆為分解型。然此分解型又與先秦義理多有桿格,故朱子又以實體調和之。故在此視野下,張載之本體又實為宋儒「混沌混沌分解相雜分解調和」之重要一環。

注釋:

[1]本體是本來體狀義,非今人反向格義之本體論。其言道體下貫性體、心體。道體為混沌之創生實體,如《詩》之「於穆不已」(《周頌?維天之命》),《論語》之「四時行,百物生」(《陽貨》),《易》之「生生謂易」(《繫辭上》)。天降衷於人,以其呈載、著形在人性,故稱性體;以其寓控、發動在人心,故稱心體。性體、心體亦承道體而為混沌之實體。然同時儒家本體又有分解型,如《詩》言「有物有則」(《大雅?烝民》),《易》言「形上形下」(《繫辭上》),程朱言「理氣雙行」,則性體、心體遂亦隨之分解為二。此二型歷代儒家各取所需以建理立說,其優劣之分判則非本文所重。

[2]如張載在《與呂微仲書》云:「自其說熾傳中國,儒者未容窺聖賢門牆,已為引取,淪胥其間,指為大道。乃其俗達之天下,致善惡知愚,男女臧獲,人人著信。使英才間氣,生則溺耳目恬習之事,長則師世儒崇尚之言,遂冥然被驅,因謂聖人可不修而至,大道可不學而知。故未識聖人心,已謂不必事其跡;未見君子志,已謂不必事其文。此人倫所以不察!庶物所以不明,治所以忽,德所以亂,異言滿耳,上無禮以防其偽,下無學以稽其弊。自古詖、淫、邪、遁之詞,翕然並興,一出於佛氏之門者千五百年,向非獨立不懼,精一自信,有大過人之才,何以正立其間,與之較是非,計得失!」見《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351頁。另外,有兩個問題先行交待。其一,張載號稱辟二氏,實際上只闢佛,其理論多來源於道家(道教),如氣之聚散源於莊子;「太虛」亦源道教,參龔傑,《張載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7-18頁。丁為祥,《虛氣相即:張載哲學體系及其定位》,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1-53頁;天地、氣質之性則直接來源於宋初道士張伯端所言「欲神者氣稟之性也地,元神乃先天之性也。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見《正統道藏?洞真部?方法類?玉清笥青華秘文金室內煉丹訣》卷上第八。參侯外廬、邱漢年、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史》,1984年,第112頁。龔傑,《張載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7-18頁。其二,至於張載對佛教之理解是否屬實,囿於篇幅,本文亦不予討論,此可參業師李承貴先生《儒士視域中的佛教——宋代儒士佛教觀研究》中張載章「救儒有功、判佛有失」部分,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44-148頁。

[3]如門人范育在《正蒙序》中云:「自孔孟沒,學絕道喪千有餘年,處士橫議,異端間作,若浮屠老子之書,天下共傳,與六經並行。而其徒侈其說,以為『大道精微之理,儒家之所不能談,必取吾書為正』。世之儒者亦自許曰:「吾之六經未嘗語也,孔孟未嘗及也」,從而信其書,宗其道,天下靡然同風;無敢置疑於其間,況能奮一朝之辯,而與之較是非曲直乎哉!」范育,《正蒙序》,見《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4頁。

[4]蔡仁厚云:「張載提出『虛』字為準以衡量佛老之空與無,乃地地道道代表中國人之心靈。『虛』字,是中國通常慣用之字,比較具體,不像空、無二字之專門化,概念化。虛乃表詮字,不像空、無之純為遮詮字——『空』由遮緣起法之自性而顯,『無』由遮造作有為而顯;而『虛』則坦蕩悠然而從容,純是化境之詞,故張載即以清通之神說虛。虛則神、虛則妙、虛則靈、虛則化,虛則純一不雜。」見氏著《宋明理學?北宋篇》,吉林出版集團,2009年。第95頁。

[5]佛教六根指「眼耳鼻舌身意之六官也,根為能生之義,眼根對於色境而生眼識,乃至意根對於法境而生意識,故名為根。」參丁福保,《佛學大辭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324頁。

拙文發於《中州學刊》2013年第11期,如有引用,敬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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