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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的幽靈 閑話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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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從東京站坐JR山手線到巢鴨,出站後往北,走十分鐘光景,拐進右邊的小路,不久就能看到「東京都染井靈園」的白色木牌。那是一條羊腸小道的開始,沿著它緩步前行,一路上人煙稀少,碧藍的天空下漸漸浮現成片的灰色石碑。

我們走到盡頭,闖入一排民居之中。幾個老太太聚在路邊商討著什麼。她們統一穿著藍色背心,似乎是某種社區或政治團體。

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墓區中尋找芥川龍之介的墓地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走了半天我們還沒有發現靈園正門。靈園圍牆低矮,但我們總不能翻進去。翻進去其實也未嘗不可,但這裡是日本,我在國外做完壞事冒充Nipon人的特長無法發揮。

正發愁,一個僧袍飄飄的日本和尚從一輛本田小貨車後面探出頭來。

「Excuse me? Do you know…」我剛開口,日本和尚打斷我道:「死你馬賽,I du knot spika English.」

這難不倒我,我從包里掏出前一天在新宿紀伊國書店買的岩波書屋出版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集,我指著封面上「芥川竜之介」五個字,說:「This witar.」

和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I know, I know.」他一馬當先,鑽進右邊一條小路,我們趕緊跟上。轉過一個拐角,和尚突然停下,嘰里呱啦說了一大串我們聽不懂的話。他舉起手臂,朝下用力指點,像在發射洞洞波。茫無頭緒幾秒後,我反應過來,他是指圍牆裡面。果真,圍牆那一邊,有一根木樁,上面寫著「芥川竜之介之墓」。和尚又嘰里呱啦一陣,他這段嘰里呱啦比剛才的嘰里呱啦好懂,翻譯過來是「此路向前,是靈園正門,你們繞過來就行了」的意思。

向他道了謝,轉過身,E正滿臉困惑,問:「到了?他怎麼突然走了?」

抱著E的腿,把她舉起來,她也看到木樁,驚喜地發出一聲遲到五分鐘的「啊」。

染井靈園的正門與慈眼寺的大門斜斜相對,一進門是豐島區教育委員會立的牌子,解釋園中名人。大概除了芥川,這裡還長眠著司馬漢江、小村平八郎、比翼塚、齋藤鶴磯等。

芥川的墓碑在其家族墓地中,是一方矮矮的深灰色正方體。正午的烈日有一股熱薄荷的味道。墓碑上彷彿有濕痕。一束紫瓣黃蕊的荷蘭菊,一支黃菊花,一支塑料紙包裝的長長花束,在不時穿過的風中輕搖。

—— 2 ——

1927年,飽受精神衰弱和身體疾病折磨的芥川龍之介服藥自殺於家中,在世時他自號「我鬼」——我之前說過,此公其實是神(《陀思妥耶夫斯基 vs 芥川龍之介丨閑話42》)。

我這麼說當然是溢美之詞,誰叫他的小說很投我的口味。芥川的小說總是以冷峻的筆調,敘述浮光掠影的小事。他的筆墨有魔力,稀鬆平常的事情被他娓娓道來,會變得光怪陸離,而又具備一種不可捉摸的驚悚的真實。他沒有假惺惺地教育我們去愛,但時時呈現另一種世界的可怕。每個不可避免地掙扎存活在這「另一個世界」中的人,都會憎惡他的殘忍,同時感激他的坦誠。你不可想像,一條潺潺流動的平靜河流之下,涌動著怎樣的驚雷般的轟響。

—— 3 ——

黑澤明享譽世界的電影《羅生門》其實是芥川兩篇小說合二為一:《羅生門》的標題,加上《竹林里》的故事。真正的小說《羅生門》描寫的是高貴武士拋棄底線與尊嚴、走上惡之路的一刻。今天我們看這首「人性毀滅」的哀樂,能感到一種變態殘酷的審美趣味。我再一次重申,這裡作者的「變態」,不是通常的貶義,而是一種深刻與獨特的嗅覺。

小說的開頭,武士「一邊不得要領地想著明天的生活」「怎樣才能擺脫毫無指望的困境」,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濺落在朱雀大路上的雨聲」。我不懂日語,上面這句話是摘自呂元明先生的譯本。我喜歡這句譯文,「不得要領」、「心不在焉」、「困境」、「雨聲」、「明天」、「朱雀大路」,短短兩句話,既有物理的維度,又有心理的維度;既有空間,又有時間;既有視覺,又有聽覺……簡潔扼要,感情克制,但又豐富多彩,無比準確。厲害的小說家大多相似,好的文學大概有共同特徵——芥川讓人聯想到海明威,聯想到庫切。

故事進展緩慢,陰暗的畫面次第鋪展,層層遞進地營造乖戾的氣氛,我們這裡都略過不談。讓我們把視線聚焦到一個瘦小的猴子似的老太婆的登場。

在散發著臭氣的屍堆上,這個老太婆突兀地出現,然後我們和武士一樣,突兀地發現她在拔死人頭髮。儘管武士曾經懷疑那些屍體「以前是不是活人」,但一瞬間他內心殘留的高貴品行讓他產生對老太婆強烈的憎惡情緒——

哦,說『對這個老太婆』,也許有語病,倒不如說,在不斷地增強起對一切惡的反感。

芥川作為作者,此時跳出來說這一句旁白,由具體到抽象,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大有門道。這是武士走上惡之路以前,道德感和榮譽感的最後一次奮起與高潮。「合理性」三個字跳入他的大腦,即將給他指引新的人生方向。

武士和老太婆扭打在一起。老太婆被武士制伏,生死掌握在武士手中。

武士明確意識到,這個老太婆的生死,完全由他的意志來決定了。他的這種意識,不知什麼時候把方才猛烈燃燒起來的憎惡的情緒一掃而光。

看吧,由善到惡的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循序漸進,中間有一站,是權力的滋味。在芥川的帶領下,讓我們玩味這個過程。

武士問老太婆幹什麼,老太婆用烏鴉叫似的聲音回答:拔這頭髮嘛,拔這頭髮嘛,想做假髮啊!

武士沒有料到老太婆的回答是這樣平常,很是失望。在失望的同時,方才的憎惡情緒和冷冷的蔑視,又一齊湧上心頭。

榮譽感和道德感最後的高潮,換來一股失望與失落。憎惡去而復返,你以為武士內心重燃正義之火?不是的,此時的憎惡已不是出於正義的憎惡,而是對別人以及世界的反感。一瞬之間,一切已經全然不同。

緊接著,老太婆叫出了點醒武士,將他最終引向惡之路,一錘定音的一段話:

說實話,拔死人的頭髮,也許是缺德的事。可是,對這些死人這麼干,那倒也活該!現在我拔頭髮的這個女人,她把蛇切成四寸來長,晒乾了拿到帶刀的警衛房去當乾魚賣呢!要是她不得瘟病死了,大概現在還在干這種買賣呢。儘管這樣,別人還說這女人賣的乾魚,味道好,那些帶刀的還把它當成不可缺少的菜肴來買。我倒不覺得這女人乾的事就這麼壞!要是不這麼干,就得餓死,這也是沒有出路才幹的啊!所以,現在我干這個,我也不認為是什麼壞事呀!我要是不這麼干,那也得餓死呀!

理由充分,言之鑿鑿。誰都不是好人,為了生計,作惡是理所當然的。聽著老太婆的這段話,武士心中終於升起從惡的勇氣,從這個角度講,這篇小說可以叫作勇氣的誕生,老太婆可以算作武士的老師。於是,這個英武卻落魄的學生,迅速搶走了老太婆的衣服,一腳把她踢倒在死屍上,消失在黑洞洞的夜色里。

「他的去向誰也不知道」——這是小說最後一句話。

遒勁有力,餘音繞梁。

—— 4 ——

羅生門的故事,場景狹小,時間短促,情節簡單,行文樸實,但是思維的深度無可比擬。武士從茫然懈怠,到憎惡蔑視,到兇狠得意,到失望,再到憎惡,再到獲得勇氣,全過程循序漸進,複雜卻清晰。從面臨善惡選擇搖擺不定、到拍案而起行俠仗義、到得意與失望交織下滑向惡途,一波三折,蕩氣迴腸。芥川步步為營,把一個雨夜武士與老婦偶遇的單調故事,講得扣人心弦,居然還清晰可信。這首惡之歌,從體量上講只是支小調,但從技術上講堪稱是大手筆,從寓意上說,更是善惡模糊的廣闊人間。

千萬不要以為芥川是只會深藏不露的小說家,他也編曲折離奇的傳奇。

另外一篇我深為敬佩的小說《南京的基督》,講的是賣身為妓的貧窮少女金花,染上了梅毒,小姐妹勸她將梅毒傳染給別人,因為梅毒傳染自別人,將其傳染出去,「這樣不出兩三天,病就一定會好」。

金花是虔誠的信徒,下定決心不害別人,於是拒絕了所有客人求歡的要求,生活越來越困難。直到有一天,一個神秘的外國人一定要與她發生關係。這名外國人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將價格提升到不可思議的十美金。一切匪夷所思,直到金花隱隱察覺外國人長得很像十字架上受難的那人。

她把自己的唇交給了客人那張張滿鬍鬚的嘴,只感到一股熊熊燃燒著的戀愛的激情。

金花做了一個天國的夢,醒來客人已經消失不見。她懷疑神跡的真實,直到瞅見前一晚莫名從牆上掉落的十字架,以及她發現一夜之間,惡性楊梅瘡竟然痊癒。她跪在冰涼的地上,獻出虔誠的祈禱。

如果故事到此戛然而止,這將是一個宗教傳奇故事,可是芥川並不這樣簡單。小說的最後一部分,十分簡短的第三章,作為敘述者的「我」在第二年再次造訪金花,聽她講了這個彰顯神跡的故事。「我」獨自暗想:

我認識那個外國人。那個傢伙是日本人和美國人的混血兒,名字應該叫George Murry。他曾經向我的一個在路透電報局做通信員的朋友得意洋洋地炫耀如何在南京嫖了一個篤信基督教的私窩子,然後趁她熟睡時溜之大吉的事情……據稱他品行頗差……後來那個傢伙由於得了惡性梅毒終於瘋了……我是否應該保持緘默,讓她永久地沉浸在西洋的古老傳說一般的夢境之中呢?

無法抉擇的「我」回過神來,窘迫之下故作熱心問金花:真不可思議,可是……那之後一次都沒有複發嗎?

「是的,一次都沒有。」臉上熠熠生輝的金花一邊磕著西瓜子,一邊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這是小說最後一句話。

輕描淡寫,餘音繞梁。

—— 5 ——

在芥川墓前默默站一會兒,沿原路返回。我腦中飛快盤旋的,不止是《羅生門》和《南京的基督》兩篇小說。走到靈園門口望一眼慈眼寺,小小的寺廟大門緊閉,越過矮矮的圍牆,庭院的一角,一根長長的銀絲將我的視線引向一張大大的蜘蛛網。芥川有另一篇小說《蜘蛛之絲》,將善惡的討論推到新的領域。(《陀思妥耶夫斯基 vs 芥川龍之介丨閑話42》)

我站著不動的時候,E急促地拍我,叫我向上看。半空中有一道彩虹。這是一個晴天,沒有雨水,不知道彩虹從何而來。集會的老太太們已經消失不見,和尚不知所蹤。我來東京的目的已經達成。

PS:

*旅途期間,照片大多在相機。修訂版時一併補上。

**巢鴨站出口附近,有一家Japanese Soba Noodles 蔦,號稱全世界唯一一家米其林拉麵店,只有9個座位,每天只賣150碗。來店要先取號,再排隊,然後開吃。不是旅遊旺季,從芥川墓回來,我們順道光臨這家很有意思的麵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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