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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意識存儲器失去控制,你會記得誰的臉?

編者按:5萬年後的廢土世界,「清除單元組」出發執行消滅叛徒的行動。一邊是隱藏在頭盔下的迷人女性,一邊是以「人與機器的結合物」身份苟存的賽博人,性和慾望究竟代表什麼?戀愛是否還存在?

蜜月行動

作者|風樹

她就靠在高牆另一端,帶著防護頭盔,看不見臉龐,邊緣有燒灼痕迹,金屬面罩似乎與皮下組織連成一片,可邊緣發梢與身材比例還是透露出性別。這女人周圍都是屍體,從裝束估計,一個清除小組剛剛來過,都是初級訓練兵,我猜沒有我們這種高級殺手助陣,他們都犧牲了。

「你的同夥呢?都死哪兒去了?」哈希的炮口指著她的頭,聲音有點兒抖。

我感到很興奮——主要集中在兩腿之間——呻吟——彷彿才是我回味的主題。這聲音長久未遇,像點燃慾望的開關,有聲音,有色彩,有嘶吟,有力度……為我們平凡的清除行動增加許多樂趣。這,或許就是我一直尋找的東西吧。我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個影像——躲在頭盔下面的這個女性,或許會有鮮艷的嘴唇,和豐滿的雙乳……她會被我們處決么?究竟應不應該,這麼輕率,結束一個有機體的生命?或許在告別前,我可以把她摟在懷裡,用肢體的交流喚起我的良知,請她帶上我飛翔,告訴我什麼是性愛,什麼是人與機器的區別,什麼叫……

來源:wallup.net

「沒有武器,只是一個還在供電的存儲單元,意識最小化,行為模塊終止。「庫達依據頭盔反饋數據重複道。

我使勁兒搖晃腦袋,拚命驅趕自己的心魔。

她緩緩吐出幾個字:「都是~謊~言~」說的很吃力。

「什麼?什麼謊言?你說什麼謊言?」哈希問。

我的腦電波同步接管了問題簇——什麼謊言?細胞端粒停止發育生長?輸入知識有誤?西格斯不是星球創世粒子的名稱?孔夫子是史前人類偶像?我們不算是雜種?那我們到底配不配擁有情感……

我們三人,庫達、哈希和我,被稱作「清除單元組」,這是抵抗組織「871西區」的最小單元,我們的職業是「清除脫離團隊的叛徒」。我們管「清除行動」叫「出活兒」,也就是殺人。活兒好,就是殺得利索、乾淨;活兒糙,就是殺得留下把柄,有跡可尋;撂活兒,就是不幹。

庫達和哈希一起出過活兒,可我是第一次搭檔他倆。我雖然身手矯健,可我知道自己熱愛的不是「出活兒」,而是在每一片燒糊的土地和如山的垃圾上尋覓,這是我興奮的唯一理由。

我他媽的到底在找什麼?

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麼,我那該死的記憶,在本體與移植體之間糾纏不清,讓我身心遊離,有時,頭疼欲裂,奇奇怪怪的廢墟和人群會擠進來,充斥著五顏六色的形狀和聲音,一幫小傢伙,鼓敲得震天響,吉他、金屬、嘶吼……到底是什麼,天曉得。或許,我在尋找自己那迷失的過去?

眼前這個女人,是今天「清除行動」的收穫,發現她的時候,靠在牆邊,就在我們打算宿營的灰色建築里——這裡是一片瓦礫廢墟的邊界,從窗口朝外望去,白茫茫一片,除了山尖沒有被雪覆蓋。

她緩慢抬起手,想要伸進纖維外衣里掏什麼東西。

「小心!「哈希喊道。

我才不管那麼多,我站到她面前,蹲下身體,伸手到她懷裡。

她的目光撫過我的臉龐,像是失落的色彩和光線撫過記憶,有一種異樣的熟悉。這眼神似曾相識,並非庸俗的勾搭,而是穿透所有廢墟灰色射出的一束光,好似把我過去的時空透白刺穿,我猜,這比傳說中的彩虹還要鮮艷吧。我愛死了。

「你——「聲音停滯了,她的目光讓人無法直視,從聲音里你也能聽出那種死爛的溫柔,我的眼匝肌痙攣似的跳。她想幹嘛?要說什麼?想表達什麼?投降?引誘?是我幻聽么?隔著金屬絲襯墊,我仍能感受到那柔軟胸口傳導到手上的餘溫。

「你在幹嘛?!「哈希又喊。

我在她懷裡磨蹭半天,終於掏出一個小東西。它泛濫著銅綠,邊緣已經失去鋒棱,裡邊有個空腔,能從縫隙里看出裸露的晶元,這貨是古老的克羅米材質,有探頭,有些奇怪的插槽,和我原來在聚會上見到的全息播放器很像,那玩意可以把方圓100平米點亮,讓你忘記身在何處。

「給我!」庫達突然說。

我沒有直接交給庫達,卻把它放到地上。

「你~~可以~~打開。「她望著我,緩緩的說。

她在挑逗我——我知道,也不會無動於衷。

「我特么恨透那種史前交互了,要開個房玩個遊戲,眼睛都得眨爛。「我故意扯開話題,好讓大家忽略我的緊張,我知道自己在撒謊。她的目光和呻吟如反向時間軸,回饋著色彩和聲音的波浪,我奮力划動,依舊被包圍著……

「你是誰?」哈希問她,「為什麼背叛組織?為什麼背叛領袖?為什麼放棄抵抗事業?」

她沒有回答。秀髮從破損的頭盔邊緣探出很多波浪線,我想,美麗的輪廓線邊緣一定集中了有機人的情感所在,有挺拔的鼻樑、大大的眼睛、布滿生動的肉褶的紅色嘴唇,柔軟的胸……我沒法再想下去,頭疼欲裂。

「摁下去~~答案~~都在~~裡邊。」她在鼓勵我,眼睛巴眨巴眨的。

「什麼?」

她似乎用力想要抬手,但是沒有成功,便又努努嘴。我們面面相覷。這小破玩意兒貌似錄了一段見不得人的東西,是某種存儲器吧。

「你真的相信么?」庫達用力按住我欲前行的軀體,「有很多炸彈是仿照存儲器單元做的。」

我附和著:「的確如此,上個月有好幾個小組都被炸飛了,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作祟……」庫達的手很冰冷,我忽然覺得他想掩蓋什麼。

「……不過開啟驗證一下,也無妨。」我說。

「別冒險。」庫達警告我。

「你們都退後,我做冤大頭,試試也無妨。」然後,便用力推開庫達的手走上前去……突然,一陣火光,煙霧升騰,地板上燒出一個大窟窿。

「你想幹嘛?殺人滅口!」我憤怒的轉過頭來

火光是從哈希的炮管里發出來的,打歪了。

「我……練練槍法。」他滿不在乎。

我恨透這種虛偽的遮掩。這幫傢伙今天稱兄道弟,明天反目成仇,個體與個體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可言……這就是增強人的特質。可我……和他們之間,又有什麼不同?

我已經按下那個紫色按鈕,轉頭望著這倆慫貨:「看看它究竟會有什麼變化,再毀掉也不遲。

……這裡有幾尺高的牆垣,這裡有積滿冰渣的巷道,這裡有廢棄的廠房……啊!舊機器!彷彿悲傷的野獸,舔舐著,長滿銹斑的傷口,在空曠的水泥柱中央,血在歌唱,抵抗,所有銀河系的奴隸們,起來抵抗!抵抗!……

這是一首歌,從全息播放器擴撒至周圍,伴隨著歌聲,一些模糊的影子在空氣中跳躍,似乎是一個人聲鼎沸的聚集地。

「什麼鬼!「庫達說。

「是~老喬治的~~《抵抗》~~」 地上的女人認真回答道。她停了幾秒鐘,我能感覺到那昏暗的視線如燈塔的光線掠過我的臉龐,「~~你聽過么?「她在點亮我回航的路。

這影像和聲音有種奇妙的魔力,彷彿是一個開關,正在把我的腦迴路連接起來,嘯叫,抵抗,老喬治,配著磁性的嗓音……這感受讓我莫名沉迷,每個辭彙我應該都在哪兒聽過,但就是沒法串聯成一種有效記憶。

「她在說什麼?「我故意問庫達。

庫達的目光在我和哈希之間逡巡一遍,看我的時間似乎更多,他頭兩側的褶皺一起一伏,呼吸強度加劇,這是機器增強的痕迹,曾有過一段時間,星盟委員會推廣過這種技術,增大肺的進氣量,提升運動機能,這實驗很快出現不良品,很多被迫改造的傢伙失蹤了。流放到西格斯這樣鳥不拉屎的星球。這種人連聲音都要編輯,讓你聽不清究竟是人還是鳥在叫喚。

「完全不明白。」庫達回我。

「現在怎麼辦?」哈希問。

按照慣例,我們似乎該「出活兒了。」但我不願意這樣,她的目光和行為讓我的身體產生了某種依賴性,而這種性質似乎與我的過往有關。這是一個謎團,我想揭開這個謎團,這顯然需要一定的時間。

「動手吧。」庫達說。

哈希已經拿起手中的粒子炮。

「等等!」我說。

「為什麼?」哈希問。

「我覺得……」我想說和我有關,可這話很難表述。

「是的,沒錯!」她的聲音第一次連續,就像在最後申訴,「我~~是來找你的。」她望著我。

「找我?」我幾乎不需要在解釋自己的感受「——為什麼?」

「抵抗,不僅是一個辭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態度——」她大聲說,就像念誦一段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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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似乎有某種特殊效果……它神秘的調動我僅存的慾望,欲罷不能。難道,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我一直在尋找的,僅僅是這一句話的意義嗎?或者裡邊某個詞?比如抵抗?或者是對某個人——比如馬基的個人崇拜?

「她在引誘你。」哈希的目光不懷好意。

「沒那麼簡單。」我示意哈希停止行動,「我想聽她解釋。」

「解釋什麼?」哈希看看我,騰出一隻手放在兩腿之間,比划了一個衝天炮。

糟了!他一定看見我的狼狽,信息未經加工就向下傳遞,慾望並未在演算法控制內,它脫離主控程序,回饋到雙腿之間。我可沒法控制雙腿間的軟骨上抬——這是觸發體驗模塊的第一個環節,觸發機關的確是眼前這個女人。可這能說明什麼?

庫達沒有笑。

我試圖自圓其說:「 這是程序的一種自主回饋,我向你們保證,我並不是因為這個才叫停。」有時候,解釋會進一步把你推向黑暗深淵。

她的臉也紅了。

「我想了解更多……」我還在補充。

「了解更多?別扯了……你的腦海一片空白?比現在看見的雪還白?嗯?這有什麼不能承認的,馬基又不在,不會懲罰你。」哈希說。

每次說到馬基,哈希的眼神就充滿光彩,彷彿這個詞語給他帶來了指引,可我知道哈希和馬基之間並不像他表現的那麼親密。馬基是抵抗組織的大腦——西格斯星球上為數不多的幾個懂行的專家,很多名字都是他命名的,比如,抵抗組織——871西區,地球——西格斯星,還有用機器給大家灌輸的「知識體系」……可他已經很久沒出現了,像我這新兵蛋子也只在傳說中聽過他的名字。

我聳聳肩。

哈希從鼻孔哼了一聲:「慾望沒法欺騙身體。」

是的,慾望騙不了身體,感官會很快給出答案。我聽說火星上的有機佬都被人工絕育,為了最優良的後代,做愛被嚴格控制(那是什麼行為?),只有經過層層考驗和審批的人類才被贈予這種快樂。而普通人……只有貢獻基因的份。即使抵抗組織也被嚴格控制交配行為。慾望更像是法外開恩。

我是否具備貢獻基因的資格呢?

她突然問:「你倆,打算~~瞞到~~什麼~~時候?「她的目光掃過「我們」,並停留在他倆身上——這種指代顯然排除了我。有一個秘密僅僅在「我們」之中的局部流傳。

「你說這話很危險。」哈希說。

「人機混合種能力在增強,已經突破機器的極限了。」她的聲音突然連續起來,「你們卻在互相猜疑。」

庫達沒有說話,目光越來越冷。

「你的偽裝騙不了我,」她對庫達說,「你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準備取代馬基,卻又不敢確定他是否知道。」她似乎對抵抗組織很熟悉。

「你竟然沒受傷——」庫達還沒講完。

「殺了馬基,下一個就是你。」她又對哈希說。

庫達說:「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這話是對哈希說的。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庫達和哈希有事瞞著我。

「我已經受夠了,」哈希突然說,「我們結夥抵抗的意義是什麼?相互壯膽?把自己送到火星?追求不曾存在的高等自由與高級希望?別做夢了!火星的史前有機佬,耗光了地球資源,把判定為罪犯的傢伙留在地面,自己去了火星……是么?都是些廢物,靠著拆散的零件湊出個身體,和其它垃圾擠在一起,然後還相互猜忌,自相殘殺……你不覺得這很可恥么!兄弟!別懷疑了,要不咱們現在就說透……」他這話似乎是對著庫達講。

庫達搖搖頭。

「灰色建築是那幫移民火星的高等動物在地球上留下的垃圾桶——他們把什麼都帶走了——扯淡的技術、政客、條子、狗……剩下的我們算什麼?都是垃圾,都是他們眼中的垃圾,懂嗎……所以,別把自己弄得跟有機佬似的,我們應該坦白。」哈希說。這傢伙第一次能完整輸出感受,彷彿是在緩存里堆積太久,然後溢出。

庫達突然打斷他:「別上她的當。」

「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選擇這片廢墟,不,被遺棄在這裡,就意味著必須得跟一幫抵抗的傢伙一起高呼口號,殺人,尋覓剩下的雌性生物,在空地上放放煙火,這就是一切么?不對,庫達,我覺得你在利用我。」

「你想幹什麼?」庫達問。

哈希望著庫達:「她說的對么?」

「什麼?」

「你也隱瞞了我。」

「隱瞞你什麼?」

「那你告訴我,你又是誰?」哈希反問庫達。

他們的對話完全忽略了我。就在一個三人組裡,分裂成三個互不相干的思考方式和三股勢力,這的確很危險,該給他們注射點「神經阻斷劑」了。

「你失控了。」庫達說。

「還能瞞多久呢?「哈希說,」我上個月就發現你不對勁兒,馬基到底是不是個雜種,其它人會不會懷疑發生的一切,或者你也一樣,我們都被欺騙了,我們都在尋找虛幻的東西……再說我們憑什麼懷疑……「

他的話引起我的共鳴,我到底在尋找什麼,她的出現讓我相信,那一定是我植入知識前,遺落在記憶中的東西……那感覺和金屬聲很接近,與她要透露的秘密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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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的一聲,哈希沒把話說完。

死亡比想像的還要簡陋,本以為整個過程會精心布置,等待著內心的恐懼衝上門來,然後與懦弱大幹一場……粒子炮和激光槍交火……我就能夠有吹牛逼的資格。媽蛋!庫達沒給我輸入恐懼的機會,就完成一次清除。

對象是哈希。

「你殺了他。」我說。

我承認看不上哈希,這雜種太狂妄,但被庫達解決還是大出意料,起碼哈希還有點憐憫之心,庫達真是糟透了。

我抽出粒子炮握在手裡,黑色的碳纖維手柄,一個被手指磨亮的扳機。據說只要一下,就能把一切叛徒送下地獄。

「把那兒玩意兒放下。」他喊。

我額頭濕乎乎的,汗水在有機皮質外不斷滲出。

「最後說一次,放下武器!」

我故意蹲下身體,準備放下粒子炮同時,順便從腿部抽出激光劍。

「別做夢了,沒用的,所有能量模塊都被我置換過。你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能量模塊可使用。」庫達說。

「為什麼這樣?你到底是誰?」我有些憤怒。決鬥是我喜歡的方式,不論技術、速度、耐心還是勇猛,誰的能量或體液最先耗盡,都有公平的數據。但不對等的清除行為會讓我發狂。

「現在,轉過頭去,我不想最後再看著你那張臉上的表情,畢竟咱們兄弟過。」

「為什麼?「我狠狠的盯著他。

「如果你轉過身,我給你一個完整理由。」

「好吧。」我轉過身,一千種對抗方案划過腦海,結果無一可行。

「我就早就發現你有問題。」庫達嘆了口氣,「……你的大腦還有殘留,對過去記憶的殘留……在抵抗組織裡邊,只能有植入的知識和記憶,不容許其它內容存留,這個你很清楚,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但我已經無法再相信你。」他準備用這段話為我送行。

「不,我知道。」我說,「這些遠遠不夠,你還有什麼隱瞞我,都說了吧。」

「就這麼多。「我聽見他拉開安全閥的聲音,這個背信棄義的雜種!

我嘆了一口氣,深呼吸,閉上眼睛,臨終前最後一刻,不得不承認,我的一切慾望與記憶有關,我的腦海飛快的掠過一些光影,並載入了一段音樂。

沒機會了。

片刻之間,我聽見「嘶」的一聲,這不是庫達手中的粒子炮音,而是動能槍聲。我下意識追問自己,是哪塊軀幹與肢體分離,從而產生幻覺?這些腦部纖維從來沒有加強過,讓我可以冷靜臆斷意識究竟在慾望第幾層?或者,我在這「嘶」聲音中已經死去,困惑不過是電流聚合後冷卻的餘輝。

至少,會伴著地上的溫軟一起冷卻。我想。

又過了1分鐘,我試著睜開眼睛,我的身體什麼都沒變,沒有殘破的肢體,也沒有滾落的眼珠。

我轉過頭,卻看見庫達的屍體!他的胸口有一個燒灼的大洞。她站著,手裡握住一把動能槍。

「你果然在裝。「我苦笑。

我看著她把手上的槍插入槍套,走到庫達的屍體邊,將頭盔一把揭開。

「自己看吧。」

金屬面罩下,一張百分百人臉,鼻子、眼眶、眉毛,粘連的血管和肌肉——庫達是個純種人!

我很吃驚,立刻走過去,把庫達破損的賽璐珞外衣拉鏈完全扯開,裡邊果然全是血肉——那些粘連褶皺,邊緣的溝壑,全都是頭盔和外衣偽裝結構的一部分。

我苦笑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她笑了,驀的取下面罩,彷彿才真正揭示驚訝的源頭。

這張臉,一定在我碎片的夢境中出現過……那秀髮的波形彎曲輕撩心房,栗色皮膚脫離了現實的灰,拱衛出一座堅挺的鼻樑,旖旎的樑柱末端,是兩個多彩稜鏡,折射出碎片般的光輝,似乎準備照亮我的過去。

「驚訝么?」

「老實說,是的。」

她捋了捋秀髮:「你知道,為了設計這次行動,我冒了很大的風險。」

設計的行動?為什麼設計?她為什麼要設計?因為哈希,庫達,還是我?為什麼我會覺得和她似曾相識?她要設計我什麼……問題簇神經開始工作。

見我無言,她接著說道:「其實我很想這樣說……嗯,因為你是增強人中的佼佼者,因為你富於感情,同情人類,不願殺戮,所以我來救你……」她停止了敘述,嘴唇像浴火重生的峰巒,準備用一重又一重的熱岩漿包裹我。

「但——真實情況——卻不是這樣?」我問。

「我剛剛說過,人機混合種的能力已經突破人類極限,非常危險,誰能控制這個組織,誰就可能統治整個銀河系,而庫達混入抵抗組織中,分化瓦解,剷除異己,他想控制一切。」

「庫達是間諜?」我忽然意識到這一點。

她點頭。

「可,馬基才是組織的頭兒啊,難道……他殺了馬基?」我聲音有些顫抖,估計大腦因缺乏運算增強而短路,一千個疑問都被防禦性的彈回,這是人機混合種的能力缺陷,意識會把情感中的不確定性包裹起來,為了讓這種連接的時間和可能性增強到無限大,甚至出現一個空白區。

「你說馬基?」她重複了一遍。

我點點頭。

她來回踱了幾步,說道:「……馬基能力畢竟有限,在他輸入的過程中,出現了很多冗餘和錯誤,導致很多災難的崩潰和死亡,但他很聰明,刪除了多餘記憶,使的人們都服從於他的引導……」

我語言功短暫喪失,感到深深困惑。我們大腦里和肢體中存在很多微電路,又需要不斷攝入某種液體,這就是我所了解的全部。我們究竟算電線聚合體還是有機肉質殘片?如果僅僅是電路單元,為什麼我會有情感?會有愛和恐懼?這種模式與機器有什麼不同?還有,我為什麼失憶了?記憶里到底填充了什麼東西?是人機混合體的能力體現么?它的邊界在哪裡?……我究竟是誰?為什麼會對她有難以言說的感受?

來源:SlashGear

「所以,你就設計這次行動,準備拯救另一個具有殘餘記憶的雜種?」我略感失望的搖搖頭。我在尋找什麼,似乎還是沒有答案。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記憶四分五裂的倒霉蛋,或許眼前這個女孩認識我,願意收容我,僅此而已。

「你比你想像的重要得多。」她微笑著回答我。

「是么?」我重燃了尋找線索的希望。我是誰?我是馬基?是么?我帶著一支部隊從火星下凡,把殘疾的有機人和破損的機械零件組合在一起,用「思維移植術」喚醒了大家的鬥爭慾望,準備從有機人那兒重新奪回自己的尊嚴……可我怎麼一點兒也記不得,過去記憶的殘片,除了沒落和頹廢,什麼都沒有,而且,統御一切的慾望消失殆盡。

「抵抗,不僅是一個辭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態度——」她說。

「我知道了。」我更堅定自己的猜測,預感到某種質的變化,等待她揭示謎底,那才是我足以自豪的環節——我的過去是一次探險,是一個足以改變命運的傳奇。

「那時候我對一切都深感絕望。」她說,「全世界都在忙著逃離家園,而你卻拉著我的手,告訴我這句話。」

關於生活,我不是沒有抱怨過,我只記得剛加入抵抗組織的時候,也會躥來跳去,對著燒糊的屍體吐吐沫,等著那些女人對我們表示傾慕,後來就不會了,下半身被反抗填充,到處跑來跑去,就等著解放整個太陽系,去實現要什麼有什麼的組織承諾——但我從未期待過。現在我的心情完全不同,我可能是這個組織的發起者,並且即將擁有一位仰慕者,這一刻我等了很久,等待一個輝煌的過去從她口輸出。

慾望真美好。

她忽然轉過頭來,對我眨眨眼睛:「老喬治的演唱會,你還記得么?」

「不太記得,好像只有些音樂。」她怎麼還不透露答案,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時的你,是一個不斷尋找機會,不斷試錯的男孩……」她在幫我回憶,「……地球被慌亂的聲音淹沒,你卻像置身世外……」

我討厭這種欲言又止的遊戲。

「你終於想起來了?「她誤會了我的沉默。

「沒有。我只是感慨。」

「感慨什麼?」

反抗的複雜性和長期性鍛煉了我,除了熱情,要保持冷靜,要保存身軀里唯一屬於「自我」的意識,其它都是扯淡。

「你繼續說吧。」我保持鎮定。

「你自作聰明,結果反被暗算,你的記憶被清洗, 但誰都不敢肯定你是真的糊塗還是裝的,」她興緻勃勃,「還好並不徹底,所以我才,我才冒險準備這次行動。」

「被清洗過?怪不得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腦勺被插管的後果就是這樣。」我順著她的話說。

她帶著我走出灰色建築,指著外邊停放的一輛雪地車。

「關於我的過去,你了解多少?」我問,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但已經爬上車,身體和一切已經決定把信任交付給她。

「得視我們的默契程度來決定。」她輕點了一下頭。噢!就這麼一下,她的臉龐、頭髮、柔軟的上半身、還有下半身,都將在我的存儲中長久駐留……增強人真的突破人類極限了么?也許是的,至少在慾望層面,我們比人類更不理智。

「嗯,增強人也會臉紅……」她彷彿掌握了我的內心,直言不諱,「人類早已省略了戀愛環節,演算法會對異性結合做最優化匹配,所以,我只想問,你願意——願意相信我,和我一起行動么?」她問。

我該怎麼說呢?還需要繼續矜持么……

「落魄蛋,你忘了自己是誰嗎?」她的音調變了,答案呼之欲出。

我苦笑道:「的確忘了。「

「——嗯,你知道嗎?其實——」她又轉頭看了我一次,「——其實——」

我心裡喋喋不休地念叨:要不我先說吧,我願意參加你的組織,一起去面對任何困難。在我心裡,這樣的台詞已經念叨了好幾遍。很多事情我都沒弄明白,但是我確信一點——增強人也有慾望,而且比人類更直接。我做好準備了迎接這統治的時刻,讓馬基帶著他的仰慕者——一位性感的少女一起,解放地球,抵抗火星,衝出太陽系……

「其實你——」她頓住了。

好吧!我妥協,我已經忍受不了她的欲言又止,不論誰說這個答案,結果都不會變。

「我知道我是馬基。」 我吹著口哨,輕描淡寫。

她的車開得飛快。

「不,你不是。」

怎麼?!我一直誤會她的意思??!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下一個原則性錯誤,萬一這是她編織的更大謊言呢?那她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我的思維沒法再前進一步——她的目光,她的嘴唇,她的身軀,都像是一堵隔離牆。我感覺身體正在失去控制,邏輯短路,知覺系統被不知名的情緒索引,硬碟、軟骨、有機質……所有都失序了,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增強人對人類的痴心妄想?好吧,我的慾望就是特么一次漫無邊際的愚蠢旅行,永遠也沒有停靠的星系……

來源:《黑客帝國》

她按下某個按鈕,車上再次響起剛才的那首歌曲:

……這裡有幾尺高的牆垣,這裡有積滿冰渣的巷道,這裡有廢棄的廠房……啊!舊機器!彷彿悲傷的野獸,舔舐著,長滿銹斑的傷口,在空曠的水泥柱中央,血在歌唱,抵抗,所有銀河系的奴隸們,起來抵抗!抵抗!……

多麼熟悉的聲音!我的腦子裡邊灌入太多金屬的聲音,要不就是糖豆和鐘錶的滴答聲,但她的目光合著色彩和特定的歌聲,正在從回憶的海洋中慢慢浮起。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儘管沒有完整的存儲,但那時我在高低錯落的垃圾桶裡邊住,那時的我,腦袋裡一定沒有穿入電線後頸也沒有介面,那時我一定還是個有機佬……

「這是你寫給我的歌曲。還記得嗎?」她的臉驀然紅了,「——那時我們剛新婚,正在度蜜月,你就失蹤了……我一直在找你,後來,發現你已經加入抵抗組織871西區,差點被發現……」她與我對視一眼,「……你被叛徒折磨,以至於周圍的人或機器或人機混合體,都無法準確把握你的真實感受,」她眼裡露出晨曦般的光芒,「而只有我相信,你沒有完全喪失過去,一定還有最堅固的地方存留著,那個最本質的存在。」

我,終於,知道,自己一直在廢墟中尋找什麼了。

「我——愛——你。「她偷望我一眼,旋即閃開,說最後一個詞的時候,聲音只有虐蠅才能聽見。

什麼是「愛」?我倒從來都沒感受過,但我身體的有機質殘留會對此做出不同的回應,這或許證明,這辭彙在人類歷史上延續很長時間,以至於成為肌肉記憶的一部分被留存——至少身體用回饋教過我——對於異性柔軟肢體的接觸,就叫「愛」。

「咱們……還沒度蜜月呢,」她嘟囔著,一隻手扶著操縱桿,一隻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這次行動,我稱為蜜月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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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宇鐳

校對:東方木

作者:風樹,物理專業,跨界愛好者,曾出版小說及歷史讀物,喜歡南美作家,比如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卡彭鐵爾、略薩等。科幻新手,曾在《科幻世界》上發表文章,將在科幻領域走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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