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產興 認識周湘
周湘自畫像 作於二十世紀初辛亥革命前
周湘,對今天的許多畫家來說都很陌生,了解他的人實在不多。有關周湘的事迹,散見於少量的書籍和報刊,且常有訛誤;周湘的形象,也只是作為有關人物的陪襯,零碎而模糊。他的一生,帶有傳奇色彩。童年棄仕途,攻繪畫,拜名師,喜遨遊名山大川。年方20歲,在上海嶄露頭角。闖進京城,廣交時賢文藝之士,主張變法,成為維新黨人。戊戌變法失敗後,踉蹌出京,避難日本,又去歐洲,學習西洋畫。中年有段「羅曼蒂克」的浪漫史,在其生命中閃耀著霓虹般的光彩。回國後,矢志辦學,十年間,經他培養的學生數以千計,正當他獲得成就和榮譽時,有人為攫取名利,誣告他「通匪」之嫌,並勾結黑社會勢力,砸毀了他創辦的中華美術大學,周湘也被打成重傷,目睹這幕慘狀,欲哭無淚,有理無處申訴。這真是一顆重磅炸彈!他的理想被毀滅,人生被踐踏,命運極悲慘,同時也失去了生命和精神的支點。無端的陷害,輕易地剝奪了他辦學的權利。
然而,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僅就他倡導美育,傳播西洋畫法,周湘是的主要拓荒者和奠基人之一,也是最早創辦美術學校的先驅,僅就他培養的數千名學生,就足以他名垂千秋。毋怪徐悲鴻、陳抱一、丁悚、張聿光、豐子愷等對他的敬重。
一
周湘 1870年6月3日(同治九年庚午端陽節)生在上海嘉定黃渡鎮,其祖為四品京官。周湘出生時,家道已經中落,昔日的輝煌所剩無多。然當地婦孺皆知,周宅「松隱廬」是個書香門第。周湘五歲受啟蒙,讀四書,繼而攻易、書、詩、春、秋五經,尤酷嗜繪畫、書法、金石。十歲能作詩,並從上海著名畫家楊伯潤習山水畫。楊是詩、書、畫兼能,畫風平淡天成,有諸家所不可及的雅秀之氣充溢於楮墨之間,這對周湘山水畫有較大的影響。1883年周湘參加青浦縣試(黃渡地界青浦管轄),知縣莫祥芝看了周湘的試卷,拍案叫絕,將他名列前茅;孰料眾考生對周湘年幼而生疑。周太翁恥之,令其專攻繪畫,不為仕途困躓。這時,錢慧安已蜚聲海上,擅長仕女人物、神仙故事,有錢派之稱。錢為周封翁之次婿,與周湘家為姻親,錢作畫時,周湘常在旁邊細心觀察,記之心目,喜為仿效塗抹,環境熏陶和造化了周湘身上的藝術細胞更加萌發繁育,並得到錢慧安的厚愛,使其從錢學畫人物,與錢的門生曹蠕根、沈心海、陸子萬等師兄一起作畫。周湘求知若渴,好學不倦,對師兄謙虛求教,畫學猛進。海上是名流雲集,觥籌交錯之地,周湘篤學,善於吸取名家之長,不囿於錢派一家。繼從胡公壽、朱夢廬、周存伯、王秋言學習山水、人物,又從胡鼻山、吳大澄、金保三等學習書法、篆刻、金石,復從姚梅伯(燮)學習駢文對偶,兼綜並蓄,為畫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眾多前賢的指點下,悉心研討,刻苦實踐,無論人物、山水、花卉、書法、金石能稱一時之秀。真草隸篆、石鼓金文莫不為人所重。周湘從藝術實踐中體會到,書畫之神韻,必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養吾浩然之氣。繪畫除接受傳統技法外,尚須以自己之心情,深入自然,會心自然,也就是古人所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從真山真水感受大自然的渾雄氣派,千岩萬壑,崢嶸崛奇,雲滅沒,元氣淋漓。才能氣韻來乎游心,神采生於用筆,也就是「墨瀋留川影,筆光傳石神」。他開始出遊「渡揚子,登太行,攬蒼梧,徙衡湘,擊楫洞庭,長驅閩粵,揖匡廬,探禹穴,復渡仙霞,登泰岱,歷齊魯燕趙,所至攬其山川,識其風土」。乘興濡筆,輒為模記,積累了豐富的素材。
二
1894年周湘第二次進京,住在東單,在他叔父家門前設書畫攤。東單乃紫禁城官員出入之要道,一次當朝禮部侍郎許應騤(浙江嘉興人)經過書畫攤,駐足觀賞。問:此書畫為何人所作,周湘答:是我所畫。許見他年輕有為,才情不凡,與周攀談起來,知他來自上海,其祖曾為京官,於是推薦給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和。翁見周湘的書畫,大加讚賞,稱他為「今之石谷也」!
翁同和很器重周湘,將家藏的宋、元書畫名跡供他臨摹觀賞。兩人相見,談書論畫,切磋藝事。 凡遇京城學者名流,翁即介紹推薦,期間周湘認識了維新派人物,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賢士並相結納,思想深受其影響。特別是1895年5月康有為第一次聯合十八省舉人1300餘人上書光緒皇帝,提出拒和、遷都、變法的主張。此時周湘的思想十分活躍,他通過翁同和的關係直接上書光緒皇帝,書中寫道:「法有歷世而不變,政無因時而不改……」洋洋萬餘言,「極治亂之肯綮,惜當道而不能用也」。1898年9月「戊戌政變」失敗,譚嗣同、林旭、劉光第等六君子被以西太后為首的頑固派殺害,周湘在京受到牽連,「群目之為康黨」,周湘遂踉蹌出京,乘桴游海,初至長崎,避難於日本。
三
為尋求生活,周湘從長崎移居東京,鬻藝於市,「先生素以工治印,陵秦礫漢,出入吾趙,以此頗投彼都人士之所好,足以自給」。周湘刻印,能在方寸之內,布陳排列,苦心經營,從容自然,奏刀重氣勢,平正中求險,波磔中求生動,不以怪誕霸氣勝,流暢自然,他的篆刻刀法變化很多。據他的學生說:「見先師周湘有篆刻刀法譜秘本一冊,請而摹之,說理透剔,世所罕見。有十種刀法,一刀去,復一刀來名復刀。藏鋒不露,名埋刀。一刀去,復一刀來名反刀。正刀直入如切者,名切刀。刀向兩邊摩盪名舞刀。輕入石者,名輕刀。兩面側入石者,名雙入刀。不疾不徐,名澀刀。立刀直入如執筆之用中鋒,名正入刀。一面側入,名單入刀。」這是他篆刻實踐的經驗之談,因為他用刀能變化莫測,所以刻石生動活潑,獨具風格,故在東京頗受歡迎。
一天周湘在東京街頭巧遇國內一老同學,同學將周湘的遭遇告訴其即將赴歐洲出任大使的父親,並請求其父能把他帶往歐洲。其父見周湘才貌出眾,正需有這樣一位幹練助手。周湘到歐洲後,任英法使館「司筆札」(使館秘書),有機會參觀了英法各大博物館、美術館,周湘本擅長中國畫,此刻對西洋畫萌發了興趣,拿起筆,「從西洋畫家游,盡得其法」。後來他辭去了「司筆札」。其間,他與正在巴黎美術學院學習的義大利華裔姑娘,年輕貌美的朱麗開始了「羅曼蒂克」的浪漫史,他們一起環遊英國、比利時、荷蘭、德國、奧地利、西班牙、瑞士,併到美國參觀學習。兩人終於結為伉儷,並生下一個女孩子,生活過得相當美滿舒暢。周湘的油畫,雖未入正規學校訓練,亦無名師左右指點,但他見多識廣,又能理智辛勤努力,雖步歐洲之後塵,為開拓我國西洋畫作出了貢獻。
四
1907年周湘突然接到家書,「及聞弟喪,即請告馳歸」。他回到上海,見父母已是白髮蒼蒼,老年喪子,情感凄涼。周湘為照顧父母不忍心立即返歐。滬上報館書局,爭聘他主持畫政,他曾被一書局聘,為《啟民愛國畫報》及報刊畫過插圖及諷喻畫。所得薪俸,大量購買舊藉,擴大家裡藏書,並將其居室命曰:「萬卷書屋」。
周湘回國時,滬上正當新學大興,「予以在歐所得西洋畫法設專門學校十餘載」。1908年,周湘創辦「布景畫傳習所」(也稱背景畫傳習所),地址在八仙橋。這是上海最早初具規模的美術學校,學生有30餘人,最小的學生是劉海粟,年僅14歲,最大的為烏始光,年近40歲,還有王師子、楊清磬、丁悚(慕琴)、張眉蓀、陳抱一、汪亞塵、丁健行等。課程設有炭畫、油畫、粉畫,兼授書法、雕刻、土木等。從授課的內容看:顯然是以西洋畫法為主,雖不如西方美術學校正規,但無疑是屬於新學範疇。當時的學生稱:「教學法新穎,非他人所望其項背」。
1901年周湘又創辦「中西圖畫函授學堂」,地址在今西藏路光明中學南首。此校以通訊輔導為了主的教學方式,周湘自編教材,講述西洋畫法程序。1911年周湘又創辦「上海油畫院」,自任校長,據說徐悲鴻曾入該校學習。周湘見他繪畫天賦過人,免費入學,故悲鴻後來曾不止一次接濟過周湘。1918年春,周湘在上海南市,小西門外福壽坊創辦了中華美術專門學校(又名中華美術大學),以培養高層次的西洋畫人才為宗旨。該校還出版《中華美術報》20期,作為該校校刊。這在民國初年相對來說是較為新型的美術學校。
在新文化運動蓬勃發展影響下,周湘與上海著名藝術家攜手共同組織了中國第一個美育團體「中華美育會」,創刊出版中國第一本美育美術刊物《美育》月刊。吳夢非為總編輯,圖畫編輯主任周湘。呂澂、歐陽予倩、豐子愷等為編輯。周湘在《美育》創刊號上發表《舞台背景畫法》及《近世美術家小傳》二篇文章。他「竭力主張對學生要進行認識美、愛好美和創造美」的能力教育。他把審美教育看作是國民教育的一種世界觀教育,以工補農美育提高人們的高尚的精神文明,是頗有見地的。
五
正當周湘熱心於美育和美術教育取得成就時,不知出於何種動機,是文人相輕、嫉妒,還是有意陷害,因他與蘇聯駐上海領事館有過接觸,有人使誣告他「通匪」之嫌,並串通租界的黑勢力,僱用流氓打手,把中華美育專門學校砸毀。周湘出來說理阻止,竟被打成重傷,飛來之禍,使他陷入困境,財盡人傷,學校停辦。無端的誹謗,靠著非法的打砸和侵犯珍的尊嚴達到了目的。有人從此升天,周湘卻入了地獄。周湘遭此厄運,很難說得清楚是有意陷害還是嫉妒,因為一旦有了這種心,自然會暴露出來。恩格斯說:「嫉妒是一種較後發展起來的感情」,雖不是與生俱來,但他畢竟是人性中最惡的一面。周湘慘遭毒害,我以為很可能就是來自於這種惡德。
誠如拿破崙對歌德所說:「政治,那是近代無法躲避的東西。」周湘自然也無法避開。在無理可講的社會裡,「是非在羅織,自古有沉冤」。1923年春周湘帶著家眷孫靜安無可奈何地回到黃渡隱居。然沉冤在身,難以心平。身在農村,心系學生。他開始為初學者編寫《山水畫譜》,但神態日益萎靡,他的老友豐子愷、吳稚暉、歐陽予倩等勸慰他要振作精神,不要頹唐下去。為此,吳稚暉還推薦他到上海聖約翰大學兼授美育和外語等課,終因他神情恍惚而難以完成其教學任務而告退。
周湘晚年十分凄涼,經濟拮据,精神頹唐,他越發寡言鬱悒,直至精神失常,將自己的創作、畫卷堆積起來,縱火焚燒,嘴裡喃喃地說:「門生賣我,天里不容!人心難測啊!」他的油畫只剩孫靜安從火堆中搶出一小幅自畫像。再加連年戰爭,他在給學生的信中寫道:「正月廿七日聞警,倉猝避難,初至章堰,繼至崇固,又至青浦,最後至白鶴港,流離顛沛,極人生之苦惱,因此舊病複發,舉動便喘,今雖得歸,而室中無一物存矣。此大勢也,非命也。比之滬北江灣吳淞大場瀏河嘉定之室廬蕩然,生離死別者……」最終他帶著終生的遺憾於1933年7月25日病逝於黃渡。享年63歲。他的老友國民黨元老吳稚暉專程從南京到黃渡,主持了他簡樸的喪禮。
周湘在我國近代美術史上留下的業績,具有開創性的意義,他所作出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在尊師重教,提高全民族的精神文明的今天,他篳路藍縷的精神,是值得我們借鑒弘揚的。
龔產興 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原載《美術觀察》199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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