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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妖:那些溫和的人、沉默的人、安於現狀的人、困守的農人,怎樣才能過得好?

Carl Warner丨攝影

小小的家庭,可以有品牌

文丨綠妖

從有機產品切入,「因為,友善農民時,要先友善環境。」由於台灣有機驗證手續繁重,單個小農極難通過,這些產品在市集上,只能稱為無毒。

講到農民,他喜歡用一個詞,「狀況」。他告訴市集工作人員,農友會有很多狀況,否則不需要你去幫他,他自己可以做品牌。他今天會這樣,因為他某一部分的堅持是跟社會不相融的。具體是什麼狀況?楊儒門猶豫一會兒:農友會心情不好;還有些原住民不喜歡平地人,覺得平地人都是騙人的。我跟他講我也是平地人,他說你不一樣。

講到農民的「狀況」,他收起監督者的尖利,代之以小心翼翼,「還有農民不喜歡企業。有錢他也不賣。農友沒有交情,很難相處。」翻出手機里一位農友照片:喔,這傢伙真是超好玩。他種的紅芭樂超標準,用有機方式種。但他很難相處。你跟他講講講,他都不甩你。

「248」的實體店要進這位超級難相處的農友的貨,別人不給,但楊儒門要,他給了。「他不可能不進給我嘛。被關過有什麼好處你知道嗎?我跟工作人員講,不避諱我被關過這件事。我以前抗議當局,被關過一段時間,很多農友都覺得他欠我。這個真的有好處,很多很難相處的農友,要他寄東西就寄過來。他也知道你不可能害他。」

不僅不避諱自己被關過,而且不避諱自己「利用」了這種經歷,來獲取農友的信任。

「248」的實體店加市集,一共服務了約三百多位農友,銷量約佔他們生產量的百分之十五。五年,八個集市,五個實體店,速度並不慢,但楊儒門像被追趕,奔跑式地開新店。

他本來想做社會企業,「台灣沒辦法像島外一樣,做社會企業,大家會覺得你賺錢(公益)不分,你有鬼。」索性按其是否營利,分開登記。一個是NGO,叫「台灣農民組合協會」,下設八個市集;一個叫「248農學市集有限公司」,下設五個實體店。去年總銷售額約一億。

市集場地都是別人免費提供,每位農友每次交七百二十元清潔費。兩個市集才能養一個員工,也只能付兩萬塊月薪,這個收入在台北是不夠活的。工作人員會在外兼職;實體店是公司性質,每斤青菜七十塊,農民拿五十塊。公司抽三成,用來付店面租金、職員薪酬、水電雜費。如有盈利,用來開新店。隔一天,在「猴硐生態教育園區」採訪他時,一片電鋸聲中,正在趕製貨櫃,要擺在新開幕的「誠品」松煙店的專櫃里。那是「248」的第五個店。

楊儒門自己不拿錢,「市集還沒混到可以支付我費用的程度,以後可能會,現在是沒有。但是我靠著在市集學習的經驗,在演講,教書,當顧問方面的收入還可以。」採訪那天,他在猴硐帶小孩。聊天中,他像一切有特異功能的父母一樣,在我什麼都沒聽到時衝進屋,女兒剛醒,帶起床氣,看到公雞經過,嚇得大哭。他憐惜地說:「你怎麼會怕咕咕雞,這樣說是我的女兒,人家會很奇怪。」傍晚,帶女兒回家吃飯,他騎一輛小小的摩托車,前踏板放一個小小的嬰兒椅。那是他女兒的寶座——他還沒有汽車?這樣安全嗎?—看到記者拍照,他有些不好意思:這有什麼可拍的,很多人都這樣。

他認為自己是在做社會運動,而不是在開公司。開店,只是因為農友需要有商業行為, 「農友有需要,我們就會找店。農友不講,我不會自己在家抱小孩。找這個不輕鬆。有時候人找不到,還要自己去站櫃。」

這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經營模式。不講私利,完全奉獻。可是,有沒有可能,推動協會的人,管理市集的人,也能以此維生,而不是靠兼職養活社會運動?西方經濟學是建立在人是理性的、趨利的觀念之上。而切·格瓦拉主義是建立於理想主義之上。該相信理想主義更有力,還是人的自利、理性化更持久?

楊儒門說,公司經營一點都不難。「我推薦你看三本書,《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大敗局》;北大出的《股權戰爭》。」《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給他的領悟是:人在做正確事情時,任何力量都擋不住你。

擴大規模,做很有潛力的宅配業務,他不是沒有想過,但他考慮的是另外一些事。「除非市集做到一個品牌。變成人家願意因為這個品牌來買這個菜。但這對農友沒好處。如果有一天,有糾紛,」他遲疑很久,這在反應敏捷的他並不多見,「怎麼講這種糾紛嘞,我們一直有一種狀況,現在市集是我做,跟我糾紛我不會怎樣。如果是下一個人做,你跟下一個人有糾紛,他不出你的菜,或者縮減你的進菜量,或要求換一個包裝方式,你是不是只能回家吃自己。那就不公平。如果農友自己有品牌,你根本不用怕。」

而台灣農友的潛力,也讓楊儒門感到振奮。「有的農友真的很厲害,比如像『春一枝』這種,只要稍微提他一下,哦,那真是,在誠品也買得到,在百貨公司也買得到,在香港也買得到,在法國也買得到。市集里有十來個農友可以到這個程度。」

以台東水果為原料的「春一枝」冰棒已是暢銷品牌,小經銷商都進不到貨。楊儒門難掩得意之色:「你跟農友,要從小就當朋友。你要慢慢牽慢慢牽。」

他並不想創立一個大品牌,更寧願輔導農民創立自己的小品牌,在「248農學市集」上,每一頂藍白相間的帳篷下面,就是一個小小的家庭,一個小小的品牌。當然,他也不認為市集是自己的,市集收入扣掉成本,之後的利潤都屬於真正的主人——農友跟市集。「市集(所有權)是由農友和市集所組成。農會本來也應該是這樣。」

周日市集在「眷村文化館」外舉辦,一個長方形的小廣場,正中心做舞台,有小樂隊彈琴唱歌,下面坐了幾十位觀眾。兩邊是攤位,賣米、賣菜、賣蜂蜜、賣麵包、賣豆花、賣手工包賣衣服賣漂亮小本子。觀眾聽完去旁邊逛一逛。蜂蜜攤上擺個手寫牌:膝蓋服務區,免費結緣。蜂農學過中醫,買不買都可以讓他治療一下膝蓋痛。賣手作的多是時髦年輕人,賣農產品的,多是蜂農這樣面容和藹的中年農民。他們在一個市集上出現,卻風格融洽,沒生意時相互串門。市集上不只有農民。楊儒門說市集可以分好幾個狀態,如果你不是農民,但是你用有機雞蛋做布丁,你賣果醬,你做麵包……是不是都可以來擺攤,「市集的層次豐富了,來的人也會越來越豐富」。

晚上七點鐘,高聳的101大樓,變成一層層閃著紫色光電的黑色怪獸。大家開始收攤。揭掉手繪招牌、漂亮襯布,露出光禿禿的木板、墊木板的塑料箱,收拾得出汗,脫了外套露出白背心,毛巾搭在脖子上……市集露出它的底色:一個菜市場,和它的農民們。現在,農民們推著貨箱,三五成群地散去。

「猴硐生態教育園區」,則是另一種情形。

這是猴硐國小舊校址。2000年時,「象神」颱風過境,本地爆發嚴重泥石流,七人活埋,一人失蹤。猴硐國小許多教室被襲擊,多堵牆被擊穿,露著半面牆那麼大的洞口,鋼筋網虛懸空中,像一幅現代派藝術作品。

殘破教室原樣保留,用於歷史和生態教育。可以用的教室,則收拾出來,重新利用。

打通幾間辦公室,變成一個社區圖書館。全木地板、大沙發、木頭高腳凳、小書櫃……所有傢具,包括一面牆的書,都是這個送一件,那個送一車,有人不想繼續開咖啡館,整間傢具都拉過來,這麼來的。每一樣物件,都帶著被使用過的痕迹,在這裡被整合,最終變成一個落寞小鎮的社區圖書館。園區最早是小學,現在有圖書館,教育的功能,仍在延續。

這裡有個不明確的名字,「猴硐生態教育園區」,關於什麼的生態,要教育什麼,教育誰?

他和另外一名叫郭鎮維的年輕人,在這裡呆了兩年。大部分時間,只有鎮維在,他是這裡的園長,手下有兩隻黃毛流浪貓。他,加上有時來的楊儒門,慢慢地做食器、慢慢地把一間間天花板塌陷的教室清乾淨,慢慢理出一間圖書室。還有許多教室沒有收拾出來。這個校區有兩千三百坪,他們的兩雙手相比起來很渺小。鎮維住在這兒,所謂的床,是一張長長的拼起來的長桌,豎著睡,可以睡許多人。放鋪蓋不遠處,是殘留著咖啡的咖啡杯、電腦、顏料……靠牆的長桌,放了不計其數的碗。

那張「床」,明明白白地顯示,住在這裡的這個人,對擁有私人物品已經放棄到這個程度。我們睡覺,要關起來不被人看到的一間卧室,要有衣櫥,床頭櫃,床架和彈簧床墊……可他睡在長桌上,那張桌子,人來的時候,用來吃飯,泡茶,喝咖啡,寫策劃,畫畫。而那些不計其數的碗、那麼多茶具,表明隨時會有許多人涌至,隨時會住幾天,隨時會走。

這是一個烏托邦式的聚集地。

到底要教育什麼?

猴硐是礦區,金子枯竭之後,當地產業陷入停滯。年輕人出外打工,只剩老人和小孩留守。楊儒門想了很久,要找到一件事,可以讓他們做並獲得基本生活費。他拿出一盒食器,筷子、湯勺、咖啡勺、茶匙、叉子……來源很容易取得:漂流木。鄰近北海岸的猴硐,最不缺就是漂流木。它不會用到電動危險工具,只要一把刀,一雙手套就能做。一盒賣兩千。他希望能藉助這樣一棟毀於泥石流的昔日廢墟,慢慢跟當地「共榮」,建造起一種生態。

但是這樣說又太具體了。而且,會不會空有大概念,而止於概念?眼下,它不像實體店和市集,能真實地幫農民賣他們的菜,得到真真切切的好處。

開車帶我去採訪的「 野火樂集」 的總監熊儒賢, 被那種模糊的氣氛打動,做了場免費演出。看演出的人,每人要帶一件自己喜歡卻不再想保留的物品,寫下它的故事,到現場跟別人交換。現場來了各種各樣的人,「專程帶故事物來參加活動的、騎機車環島賣咖啡的、限量作甜品的、製造吹迷濛泡泡的、手作陶藝的、染布教學的、作窯燒紅豆湯的、我們這些帶歌來的……」當然還有當地許多學生。礦被挖空以後的猴硐,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吧?

而我採訪那天,不知何時來了兩個少年,背著剛買的尤克里里,並排坐在走廊下調弦。調了又調,還是不準。野火的歌手陳永龍出手幫忙,因為怕弄斷弦,調得滿頭大汗,幸不辱命,捍衛了專業歌手的尊嚴。男孩是這裡的常客,其中一個是跟奶奶同住的留守少年。趕製貨櫃的工人和楊儒門走了之後,夕陽落山,兩個少年偶爾彈出的清脆的尤克里里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里格外空靈,動人。

音樂陪伴了大院的兩隻貓和鎮維。鎮維也陪伴著他們。大院的生態,就是這樣。

猴硐和這箇舊校區,一個因礦被掏空而經濟停滯的小鎮,一個被泥石流襲擊後的廢棄校園,它們像某種隱喻—在現代化潮流中,先被榨取後遭遺棄的農村。「猴硐生態教育園區」的緩慢修補、尊重歷史的保留、與當地人共榮的綠色手作食器項目,也因此有了另一重含義。

如果一個地方能有一個氣候,能讓老人或小孩走出家門,在一個公眾活動中心重新聚合,是不是就能有另一種可能,重建一種生態?像現在的猴硐舊國小,開始有了演出,圖書館。社區劇場可以來這裡排練,當地少年的樂隊可以到禮堂去練團—別人捐獻的全套的鼓以及現成的音響、現成的舞台和現成的觀眾席。城市裡的人會來接受生態教育,來看演出,城鄉的氣脈打通,但不是以城市掠奪鄉村的方式。

台灣有許多這樣的微循環,也許猛一看不成氣候,但它們極少佔用行政資源,反而常常令已荒廢停滯之地蘇醒。這樣的微循環,猶如有機土壤中,與植物共存的蚯蚓、蟲子、青蛙……或許,它們不如以一個大公司為主導,成立一個生產合作社更有效益,後者是當下台灣或大陸都更常見的一種農業「合作」形態,那也是一種生態,工業化企業化,農民在其中是一個盈利工具。而在猴硐,一切都是模糊的,生長中的,你不知道它會變成什麼樣,它的光隱蔽地投射在人們心上。這樣的生態是模仿自然,它的結果,也許要等很久才會看得到。

而楊儒門呢?採訪六十分鐘,他有三十分鐘是在質問、嘲笑台灣的農業政策。可以想像,被他正面駁斥的官員一定很難受。楊儒門激烈,甚至偏激。他只讚許韓國農協,說他們是「扛把子」,「韓國農協是韓國第一大人民團體,一通電話,隨便可以叫一兩百萬人來抗議,今天找,明天來哦。去香港抗議WTO,從韓國運三千個人到香港。軍隊調集也不過如此。」—這仍然是社會運動領袖的思維,像他創辦的NGO名為「台灣農民協會」,歷史上的「台灣農民組合協會」,原和第三國際台共是同一組織。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對很多事情比較嚴格?公部門,你花了當局這麼多錢,還把農業做成這樣,太誇張了,我們當然要監督到你做好,不要只會搞選舉!只會喝酒!」——如果其他人是生態中的蜜蜂、蚯蚓、青蛙,楊儒門就是台灣當局背上的牛虻。有了他的兇猛叮咬,那些溫和的人、沉默的人、安於現狀的人、困守在「農民老了」這一境況中的人,才有可能過得更好。

如果可以這樣做農民

作者:綠妖

出版日期:2016年6月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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