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堂」,領導的樂趣,衰亡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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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定公問道:「只一句話便可興國,有嗎?」孔子對道:「說話不能如此般的期望呀。有人說:『做君難,做臣不易。』若果知道做君之難,那就庶幾乎一句話可以興邦了。」定公又問:「一句話便可失國,有嗎?」孔子對道:「說話不能如此般期望呀。有人說:『我對做君不覺得有何樂處,只是說了話沒有敢違拗。』儻是說的善,沒人違拗,不好嗎?若說的不善,沒人敢違拗而你認此為可樂,那就庶幾乎一句話可以失國了!」
「一言而可以興邦」、「一招制勝天下」、「炒股就靠這幾招」,類似這樣的希望依靠簡單易學的秘籍就可以成功的想法,大概很多人都想過,孔子說「苟正其身也,於從政乎何有?」這看起來也是一句類似「一言而可以興邦」的話,但如何「正其身」的一句話背後,卻需要千萬句也說不清的話才有可能實現。所以對於定公希望得到聖人「一言興邦」的想法,孔子直接就回答「話不能這麼說」,但緊接著同樣說了一句看起來簡單,背後卻需要大量用功的話,「為君難,為臣不易。」
那麼為君有什麼難呢?很多人都覺得當皇帝、當老闆最容易,特別當守業之君,前輩把江山已經打下來了,各方面的職能配置都已到位,都有相應的職能人員為自己辦事,自己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好。甚至有主張建議,最好的老闆就是「不管」,放手讓下面的人去干,這叫「無為而治」,就是儒家自己所推崇的聖王也是「垂衣裳而天下治」,這有什麼難呢?
即使是「無為而治」,為君大概也有幾方面的難:一是識人用人之難,自己能夠做甩手掌柜,就必然需要安排合適的人到合適的崗位,特別是重要崗位的人,需要為君者有識人、用人、吸引人的眼光和德行。二是在個人行為規範上要垂範天下,居於君位,一舉一動都是眾目所瞻,對於一般人來說是個人愛好的事情,對於國君來說就要考慮會不會讓下面人的上行下效,所以國君反而變成了不自由。三是日常的事情雖然不管,但需要對全局保持戒慎敬懼,否則小人乘隙而進、地方勢力逐漸坐大的趨勢就會逐漸成為顛覆國家的力量。那像劉禪這樣任用了一個忠心又能幹的諸葛亮大事小事都包了,自己就是安安心心的享受不是挺容易嗎?其實,你只要在那個位置,就會有勢力來侵蝕,諸葛亮六出祁山,終於功敗垂成,其中一次失敗的原因就是劉禪受了小人的讒言而把已經勝利在望的諸葛亮召回,蜀漢政權也在三國中最先滅亡,跟劉禪實在是無能有很大關係。這種情況下要說為君不難,也只有像劉禪這樣的沒心沒肺才能安然。而所有的難歸結為一點還是「正其身」之難。
「一言興邦」做不到,但「一言喪邦」卻可能是事實,這就像木桶理論,只要有一塊板不夠,這個木桶就不能盛水。孔子告誡定公的「一言喪邦」的話就是認為當國君唯一的樂趣就是大家都聽我的,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中國傳統管理上非常推崇一個明君要善於納諫,而不能搞獨斷專行。「獨斷專行」的國君大概有兩類:一類是自己能力確實強,下屬和他相比在見識和能力上差距比較大,逐漸的整個組織內大家都對他比較信服,變成了一個人發號施令,大家認真執行的模式。這樣的國君相對來說,雖然獨斷專行,但其出發點上還是站在國家利益的角度出發,只是認為其他人都不如自己而已。另一類則是比較昏庸無道的國君,完全不考慮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發號施令會給國家帶來什麼樣的災難,只是享受大家都聽我發號施令的樂趣,這方面最典型的歷史事例就是「烽火戲諸侯」,為了贏得美人一笑,而把國家法令視為兒戲,一般來說的「亡國之君」都有這樣的癖好。
但即使是第一種的獨斷專行,長久下來也會導致「一言喪邦」,清朝有個言官孫嘉滏,給皇帝上疏了一個摺子《三習一弊疏》,因為是勸解皇帝的,所以說的比較謙卑,稱皇上聖明,但道理講的很清楚,他認為,聖明國君治國,往往會形成「三習」:耳習於所聞,則喜諛而惡直;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三習一成,就會生出一敝:喜小人而厭君子。即使本來是聖君,但周圍全是被小人包圍,耳目心都被堵塞,即使本來聖明的君主也會變得昏庸,亡國亂政由此而生。
附:《三習一弊疏》
清 孫嘉淦
臣一介庸愚,學識淺陋,荷蒙風紀重任,日夜驚惶。思竭愚夫之千慮,仰贊高深於萬一。而數月以來,捧讀上諭,仁心仁政,悄切周詳,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皇上之心,仁孝誠敬,加以明恕,豈復尚有可議。而臣猶欲有言者,正於心無不純,政無不善之中,而有所慮焉,故過計而預防之也。
今夫治亂之循環,如陰陽之運行。坤陰極盛而陽生,乾陽極盛而陰始。事當極盛之際,必有陰伏之機。其機藏於至微,人不能覺。而及其既著,遂積重而不可退。此其間有三習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則臣心服而頌,仁政多則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稱聖,發一令而四海漚歌。在臣民原非獻諛,然而人君之耳,則熟於此矣。耳與譽化,匪譽則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訥者厭,久而頌揚之不工者亦絀矣。是謂耳習於所聞,則喜諛而惡直。
上愈智則下愈愚,上愈能則下愈畏。趨蹌諂脅,顧盼而皆然。免冠叩首,應聲而即是。在臣工以為盡禮,然而人君之目,則熟於此矣。目與媚化,匪媚則觸。故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謂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
敬求天下之士,見之多而以為無奇也,則高己而卑人。慎辦天下之務,閱之久而以為無難也,則雄才而易事。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見其所過。於是乎意之所欲,信以為不逾,令之所發,概期於必行矣。是謂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
三習既成,乃生一弊。何謂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
今夫進君子而退小人,豈獨三代以上知之哉?雖叔季之主,臨政願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賢其臣,孰不以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決非小人?乃卒於小人進而君子退者,無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獨,纔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保事考勞,君子孤行其意,而恥於言功,小人巧於迎合,而工於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
小人挾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於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入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於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夫至於小人合而君子離,其患豈可勝言哉!
而揆厥所由,皆三習為之蔽焉。治亂之機,千古一轍,可考而知也。
我皇上聖明首出,無微不照,登庸耆碩,賢才匯升,豈惟並無此弊,亦並未有此習。然臣正及其未習也而言之;設其習既成,則有知之而不敢言,抑可言之而不見聽者矣!
今欲預除三習,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願言皇上之心也。語曰:「人非聖人,孰能無過。」此淺言也,夫聖人豈無過哉?惟聖人而後能知過,惟聖人而後能改過。孔子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大過且有,小過可知也。
聖人在下,過在一身;聖人在上,過在一世。書曰:「百姓有過,在予一人。」是也,文王之民無凍餒,而猶視以為如傷,惟文王知其傷也。文王之易貫天人,而猶望道而未見,惟文王知其未見也。
賢人之過,賢人知之,庸人不知。聖人之過,聖人知之,賢人不知。慾望人之繩愆糾謬,而及於所不知,難已!故望皇上之聖心腎凜之也。
危微之辨精,而後知執中難允。懷保之願宏,而後知民隱難周。謹幾存誠,退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懷,驗之世而實見其未能。夫而後囗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貫於用人行政之間,夫而後知諫凈切磋者,愛我良深,而諛悅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
耳目之習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態,一見而若浼。取捨之極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說,無緣以相投,夫而後治臻於郅隆,化成於久道也。
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則雖斂心為慎,慎之久而覺其無過,則謂可以少寬。勵志為勤,勤之久而覺其有功,則謂可以稍慰,夫賢良輔弼,海宇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寬,似亦無害於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轉,則嗜好宴安功利之說,漸入耳而不煩。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視而不見其可惜。久而習焉,忽不自知,而為其所中,則黑白可以轉色,而東西可以易位。所謂機伏於至微,而勢成於不可返者,此之謂也。是豈可不慎戒而預防之哉。
《書》曰:「滿招損,謙受益。」又曰:「德日新,萬邦為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大學言,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賢而不能退。至於好惡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於驕泰。滿於驕泰者,自是之謂也。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於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於人君一心之敬肆,能如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亂之階也。然則沿流溯源,約言蔽義,惟望我皇上時時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舉不外於此矣。語曰:「狂夫之言,而聖人擇焉。」臣幸生聖世,昌言不諱,敢故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則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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