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癌症與詩歌

無論腫瘤君的面目多麼猙獰，詩的火熱氣焰總會讓它畏懼三分、退避三舍。

癌症與詩歌

文 | 王一方

（北京大學醫學部教授）

癌症何時與詩歌相遇？是詩人患上癌症後，詩性不減，還是癌症患者被繆斯女神眷顧，讓詩歌為其坎坷的抗癌之路壯行？曾兩次罹患腫瘤、最後死於白血病的美國著名評論家蘇珊·桑塔格，比較過癌症與肺結核的疾病氣質，認為癌症是超級魔頭，癌症恐懼大於瘟疫恐懼、猝死恐懼。相較而言，結核帶有浪漫、虛弱的美感，癌症則流淌著冰冷、痛苦的肅殺感，因此，歷史上結核病人大多喜歡吟詩，而癌症患者似乎不那麼詩興勃起。

癌症無疑是苦難之途，經歷了身-心-靈層層遞進的折磨與煎熬，從癌細胞失控（疼痛），免疫失能，到心理失序、靈魂失重、失落（蒙難）、人生失速、失意（無常）、失重。肉身面對著腫瘤病情的惡化/轉移，器官的殘缺、衰微，軀體失能、沮喪，死亡過程的掙扎痛苦；心理經受著現世的眷戀與別離之苦，此為不安、焦慮、恐懼之源；靈性層面則遭逢往生及來世的迷惘，產生靈性張望與痛苦，渴望撫慰。如此，抒意言志、富有生命隱喻（比興）的詩歌常常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靈性撫慰作用。

詩人姚瑤是一位生活在貴州山區的侗族青年作家，顯然沒有乳腺癌的疾病史（男性也可能罹患乳腺癌，但極為罕見），卻以一首《乳腺癌》受到圈內外關注。在詩人筆下，乳腺癌是「霉變的麵包，正一點點吞噬著她的美麗。/那男人曾經緊握的乳房，那哺育小孩茁壯成長的乳房，一刀下去，便各奔東西。/更多的時候，我在想那隻切除的乳房，最終在哪裡？是不是也陪著一起流淚，/這隻雌性的尤物，仿若一隻眼睛，在黑夜深處看著我，讓我徹夜難眠??/當她脫下那件被消毒藥水洗得泛白的病號服，左邊矮下去的弧度，一座崩塌的山峰，如熄滅的火焰。/她接受醫生的建議，揮刀斬斷所有的後路，這隻乳房，彷佛一隻用破的胸罩，人生總會丟棄的舊物。」

更多的時候，我在想那隻切除的乳房，最終在哪裡？

今天的文化里乳房的寓意是多元的。生育中的乳房是哺乳的器官；醫學裡的乳房，有正常/異常之別,失去乳房等同於身心失常、靈魂失落。另一方面，疾病與治療（整容）的景象是二元的，既可能走向痊癒、康復，也可能走向新的痛苦，乃至死亡；心理的乳房蘊含著性心理、性徵及情色象徵；此外還有審美的乳房、被廣告寵幸的商業化的乳房（半露的誘惑）、女性主義的乳房、歧視/平權的工具??

四十年前，美國詩人、小說家狄娜·梅茨格（Deena Metzger）查出患有乳腺癌，接受了一次連胸大肌、腋窩淋巴結統統清掃的根治術。面對凹陷的胸部，她勇敢地面對鏡頭，張開雙臂，裸身拍下如大鵬展翅般的照片，激勵病友坦然地接納軀體的殘缺。她在散文集《樹》中寫道：「那個射箭的勇士，刀刺入我的胸膛，划出一道，手指般的傷口，/但是現在，有枝條纏繞在疤痕上，從手臂伸張到心間，枝條上長滿綠葉，結出葡萄，連鳥兒也飛來了。/此時，我的身體充滿生機，我不會受傷。我想，鳥兒一定在歌唱??」

同樣是乳腺癌患者的美國女子崔雅，在經歷五年的抗爭之後香消玉殞。她的丈夫、心理學家與哲學家肯·威爾伯記錄下他們共同的抗癌歷程，後來出版為《恩寵與勇氣：超越死亡》。崔雅生前最喜歡的一首詩是這樣的：「不要在我的墳上哭泣，/我不在那裡，也未沉睡。/我是呼嘯的狂風；/我是雪上閃耀的鑽石。/我是麥田上的陽光；/我是溫和的秋雨。/你在晨曦的寂靜中醒來，/我已化成無語的鳥兒振翅疾飛。/我是溫柔的星群，在暗夜中閃爍著微光。/不要在我的墳上哭泣，/我不在那裡??」

《恩寵與勇氣：超越死亡》

肯·威爾伯 著 胡因夢 劉清彥 譯

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

2006年3月

藝人陳曉旭同樣歿於乳腺癌。她曾多次講「我就是林黛玉」，當年她被《紅樓夢》導演選為林黛玉扮演者，不全是因為扮相、氣質，更因為她的吟詩之才。親朋好友們認為她的人生受黛玉影響至深，她的經歷揭示出性格即命運的人生真諦。重病之時，她留下一首絕命詩：「如果我死了，你是否失掉一些歡樂。為了我，是否會讓你哀傷，在心頭上停留片刻；/在燈火輝煌的舞會上，你是否會感到孤獨；/在朋友們的熱烈交談中，你是否會在角落裡沉默。/在甜夢縈縈的仲夏之夜，你是否會感到一絲涼意；/在冬日雪花紛飛的清晨，你是否會感到寂寞；/當世人已將我名字淡忘的時候，你是否會在心底，悄悄地為我唱一首，憂傷的歌。」無怪乎曉旭死後，紅學家馮其庸吟詩悼念她：「草草繁華過眼身，夢中影里盡非真。如今覓得真香土，永入仙鄉出凡塵」。

人生本來就是一首詩。詩擅抒情，可以一吐心中的塊壘；詩重比興，可以重新排定生活的位序；詩必言志，可以明心見性，更可以高歌壯行。無論腫瘤君的面目多麼猙獰，詩的火熱氣焰總會讓它畏懼三分、退避三舍。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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