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分家 蘇敏
「
這或許是便是幸福。只是這樣的幸福,來得多麼不易啊。儘管我不知道,日後還將會遇到什麼樣的苦難,還會有多少挫折在等著我們,但我們有什麼理由可以放棄,可以停滯不前呢?生活就是這樣,你剛翻越一座大山,前面又有一座大山在等著你。無盡的山,無盡的荊棘,無盡的征途,在等著我們。你不得不硬著頭皮,往前趕路,向上攀爬。這可能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旅程,也可能是一場隨時便可能結束的戰鬥。
by-蘇敏
」
(原創首發)
那大概是在二十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群山靜默,月色清朗,我們一家人坐在瓦房門前的道場上乘涼。母親一邊拍打著手中的蒲扇,一邊問我們將來如何打算?母親講的如何打算,指的是我們一家人接下來要到哪裡去蓋新房子,我們的新房子是分開蓋,還是合起來蓋?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在鎮上的一所中學裡教書了,兩個弟弟也分別進了大學,將要畢業。眼前這幾間瓦房,已經容不下個頭越來越大的我們。我偶爾還會將自己的女友帶回去住上一陣子。女友的到來,雖然給我們這個家庭帶來了很多歡聲和笑語,卻也讓我家那幾間本就狹小的瓦房顯得尤為局促和擁擠,以及很多的不便來。
在母親眼裡,我們終究是要從這幾間瓦房裡搬出去的,我們這個貧窮寒酸卻又其樂融融的家,遲早總是要分開的。母親是過來人,她經常回憶起她當年和父親結婚沒多久,爺爺便召開家庭會議,用不容置疑和不允許反駁的口吻,將七分田三分地、一口鐵鍋幾副碗筷,以及幾百塊錢的債務分給了他們。所謂的會議,無論是母親還是父親,都沒有發言權。爺爺是一家之主,他的話便是聖旨,是命令。分家會議一結束,爺爺便立下家規,奶奶的灶台上,從此便不再允許做父親和母親的飯菜。
對於自己即將要組建的小家庭,我懦弱的父親,並沒能因此而感到有絲毫的幸福和快樂(在這點上,我特別像我的父親),更談不上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嚮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面對著兩間破房子,他茫然不知所措,幾次回到自己的小屋門口時,他都以為是走錯了地方,遲遲不敢進屋。幸虧性格要強的母親,里里外外地張羅,才讓日子逐漸安穩起來。幾年後,便蓋起了我們的新家,也就是我們當年一家人擠在一起的那幾間瓦房。
無法否認的是,過不了多久,我們兄弟三人便要各娶各的媳婦,各成各的家,各過各的日子的。母親和父親不止一次熱烈而焦急地討論過,她甚至和已經搬往鎮上的堂叔與住進縣城裡的鄉親們打聽過,在鎮上或者是縣城裡如何可以弄一塊地,建一座房子大概要花多少錢之類的事情。對於母親來說,蓋好新房子,把我們兄弟三個和平友好地分家,是她人生中又一次重大而迫在眉睫的事情,這和她當初與父親重建自己的小家庭那般重要。用母親的話講,她是不願我們再吃她們當年的苦頭。這樣的大事,自然要慎重,要考慮周到,要未雨綢繆,要早作準備。在我們村裡,因為分家時,某塊地劃得不均、某樣物件分得不勻,兄弟間打得頭破血流、雞飛狗跳的事情,層出不窮、比比皆是。
那個時候,我還不能真正理解母親講我們是「一條腸里出來的」那句話的意思。但是,我對分家持明顯的排斥態度。每當母親談起這個話題的時候,我都顯得異常的難過。在我眼裡,我們這一家人,一起上山下田,一起拔草插秧,一起砍柴種地,一起吃過那麼多的苦,也一起享受過那麼多的快樂時光,怎能輕易地就將一個家一分為三,並且讓我們的父親和母親單獨住在一邊,從此你生你的火,我做我的飯呢?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我不太明白,一條「腸」里出來的兄弟三個,為何在娶了媳婦後邊不能繼續從前的暗中無憂無慮的日子和生活呢?假如不娶媳婦會不會這樣?為什麼那麼多的兄弟在有了自己的女人後,會因為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呢?
母親的心自是公允的。這表現在為了我們今後的「分家」而做的一些籌備上。比如,家中原來有一隻裝糧食的大木櫃,這是農村人一件十分重要的物件,它的存在與飽滿,能讓一個土裡刨食的農民在一年裡底氣十足和高枕無憂。按我們那時一日三餐的需求,這樣的一隻大木櫃,它足足可以裝滿我們一家人一整年的口糧。但母親總覺得這遠遠不夠。她讓父親找來木匠,砍樹、刨皮、斫木、鋸板,叮叮噹噹,又打了兩隻,連款式和大小都一模一樣。新做的木櫃,乾淨,紋路清晰,散發著天然的木頭氣息。母親用她粗糙的手撫摸著它們,上下摩挲著被刨得光滑的木板,像是孩提時撫摸我們的額頭。母親一臉笑容,嘖嘖地說:等到你們分家的時候,抓鬮,一人一隻。
這還不夠,就連家中用來放置茶杯的那隻大陶瓷盤,為了我們兄弟三個在將來分家時每人都能有一隻,母親又叮囑父親去買了兩隻一模一樣的回來。只是,它可累壞了我的父親,他好不容易去了一趟十幾里外的鎮上,在一個炎熱的下午,大汗淋漓地將兩隻瓷盤抱了回來,父親路上小心翼翼,生怕將它們摔碎了。父親或許心裡想著,如果碎了一隻,那將可能引來一場我們兄弟間的血斗。
諸如此類,我家的盆盆罐罐、桌椅板凳的數量,幾乎全都是可以用三來整除的。在這點上,從未上過學的母親,把三的整除可謂是運用到了極致。在我們家,你是找不出一件物件的數量它不是三的倍數來,即使哪天不小心弄壞了一隻,母親會立馬讓父親補上一隻;若是不小心弄壞了兩隻,母親一定會讓父親湊上一雙。
母親話音未落,我說,急什麼,再過兩年,等我們有了積蓄,把現在的房子重新翻蓋一下,蓋成三間兩層的樓房,我們幾個還住在這裡,我們還住在一起。兩個弟弟也應聲附和道,藉此表示贊成我的意見。
我已記不清母親當時的反應。那一刻,或許母親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寬慰,也或許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憂慮吧?鄉村之夜的寧靜,突然被母親這樣的話題打破,氣氛頓時變得沉重起來。那一刻,我似乎覺得空氣凝滯,門前小河裡的水不再流淌,頭頂的月色也獃滯沉默起來。夜幕下的群山,黑漆漆的,在我們的不遠處,它們起伏的影子,扭曲,變形,如潮水一般湧來,我感到一陣陣窒息和壓抑。身後的瓦房,構成它的黑瓦,橫樑,土磚牆,還有門,窗,似乎都在屏住呼吸,突然竄出一隻老鼠,它打翻了一隻瓷盤,磁碟落地,發出刺耳的聲音。那聲音,如一支箭,射向我的胸膛。我赤裸著膀子,在夜色里喘著粗氣。大家誰也不再說話。而林間野獸的呼號凄厲,稻田裡的蛙鳴撕心裂肺。
多年後,我經常會想起這晚的場景。有時它還會進入我的夢境。夜幕下,那黑漆漆的群山,如潮水一般向我湧來的窒息和壓抑感,常常讓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過來。許多年過去,我們終究食言,終究將當晚的信誓旦旦拋至九霄雲外,直到現在,我們也沒能回去重新翻蓋那幾間瓦房。那個我們兄弟一人住一間,樓下一間住著我們的父親和母親,一間用來吃飯和招待的客廳,一間用作廚房的三間兩層洋樓的美好藍圖,終究變成一縷雲煙。
新房子終究沒有蓋成。可那幾間老瓦房,卻並沒因此而逃脫如我多舛命運一般的宿命,它終究沒能完好無存地保存下來。我生病的那年寒冬,父親和母親,帶著一幫鄉親,蹣跚爬上屋頂,親手推倒一塊塊磚瓦,拆掉一根根橫樑,拆掉了其中一間瓦房。然後,草草一紙協議,將剩下的那幾間,賤賣給了一個鄰居。我無法想像父親和母親站在屋頂的時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緒。一邊是他們親手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房子,是他們休養生息和生兒育女的場所,這裡面,一定有他們太多的歡樂和幸福的回憶;而另一邊是他們親生的兒子,身患重病,行將就木,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他們的眼裡一定飽含淚水,不過,也許風已經吹乾了他們的眼淚,也許早就被他們默默地咽下。
不到一上午的功夫,房子便被拆得只剩斷垣殘壁。地上堆滿厚厚一層破碎的瓦片,石灰殼,以及凌亂的磚塊。天空越來越陰沉,風聲四起,呼號,漸漸飄起雪花,不一會功夫,便白茫茫一片。遠遠望去,被拆的瓦房,多麼像是一個身負重傷的俠客,只見他將一把寒光凜凜的利劍插進腳下的雪地,艱難地支撐起歪歪斜斜的身體,風吹起他破舊的衣衫,另一隻衣袖,空空如也,隨風起舞,有鮮血正在不斷滴下,腳底下,雪地被迅速染成殷紅。那樣的紅,如村頭那樹桃花,如西山的夕陽,但它不是,它在那裡正發出一陣鬼魅的笑來。那是他的地盤,那是他鮮血染就的地盤。
那只是一幢極不起眼的農家瓦房,而我的腦海里,卻不知道為何會出現這樣一幅血腥與悲壯的畫面。那時,癱倒在病床上的時候,每當想起這幾間瓦房,我的眼裡總會充滿淚水。我不知道,我的淚水是為瓦房而流,還是為我自己而流。
這被拆了一部分的幾間瓦房,現在依舊還在,只是在那些新蓋的洋樓里,它顯得那麼寒酸,那麼窘迫,那麼不合時宜。但它就在那裡,早上的太陽,東邊的風,西邊的雨,這些東西還在,還都一樣,不在的只是我們,只是我們越來越大,漸漸也開始變老。瓦房是不是一直在等著我們呢?是不是一直在等著我們去兌現當初豪情萬丈的承諾呢?是不是一直在等著我們去踐行之前信誓旦旦的諾言呢?它愈來愈蒼老,越來越破敗,如一名年邁的老者,在山間的狹路上,佝僂著腰身。牆頭的雜草,發黑的木門,磨光的門檻石,破了兩塊玻璃的窗戶,長滿青苔的水池,落日的餘暉,卧在地上的影子,我幾乎不敢直視。偶爾一隻貓踩落一塊瓦片,一塊斑駁的牆皮脫落,「啪」地一聲,我的心啊,差點就跳了出來。
不知道哪一天,一場風雨過後,瓦房便會轟然倒塌,濺起一陣煙塵,頃刻間碎成一堆瓦礫,化作一灘爛泥。我不敢想像那樣的場景。多年後,我偶爾回老家,站在村口,依然還能遠遠地望見它,如同它當初低著頭,看我調皮,看我長大,看著我遠離故鄉,看著我飽受病痛折磨,如今又不聲不響、不言不語地,看著我回來一樣。我無法言語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
我多麼熟悉這幾間瓦房啊,猶如熟悉我自己這枯瘦如柴的身體一樣。我熟悉它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就如同我熟悉我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骨骼。閉上眼睛,我都能知道它的窗戶開在哪裡,那裡曾飛進來過一隻斑斕繽紛的蝴蝶;我都能曉得它的門開在哪裡,我背起行囊發誓要遠離故鄉和受盡委屈回到故鄉的時候,那扇木門曾吱吱呀呀地囑咐和安慰過我。那縷從屋頂亮瓦里透過來的光線,曾給過我多少的憧憬和幻想呢?那窗外飄來的雨滴,門縫鑽進來的山風,煙囪里飄渺的青煙,屋檐下的晾衣桿,木樓底的兩隻燕子,我怎能忘記這一切呢?父親搬來木梯,爬了上去,在樓底的木樑上,釘下兩口鐵釘,架上一塊黑瓦,沒幾日,燕子便成雙成對,飛來過來,它們啄來春泥,銜來茅草,在那裡壘起舒適的窩。過不了多久,有幾隻黃嫩的小嘴從裡面伸了出來,嘰嘰喳喳地,擠在一起,是多麼的充滿生氣。
我多麼想走近它啊,像往日那樣,再去坐一下那塊被我們屁股磨得光溜溜的門檻,再去摸一下那吱吱呀呀的木門和粗糙斑駁的牆壁。瓦房的身上,一定還殘存著我們的印記和體溫吧?
可是,我卻一直不敢走進它。我怕我的出現會勾起那幾間瓦房傷心的回憶和過往,更怕我這樣一個猶如負心漢子一樣的人來到它面前的時候,它的心會隱隱作痛甚至傷心欲絕。在它面前,我多麼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心中有著一種深深的愧疚和負罪感。我的雙腿灌滿了沉重的鉛塊,在那條熟悉的門前寸步難移。
冥冥之中,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主宰我們的命運。它多麼像是一股洪流,裹挾著我們,隨時將我們推向一個未知的地方。如果說,人生是一條河流,我們何嘗不是那條風雨飄搖的小船呢?有時縱使你使出渾身的力氣,拉動風帆,划槳,但這並不管用,你想要去的地方,或許就在眼前,可你就是根本抵達不了。這不是命,是什麼呢?那年,我在鄉親們期許的目光中,從那遙遠的山村裡走了出來,在十幾里外的鎮上做了一名教書匠,算是光宗耀祖,魚躍龍門。可是,誰知道,好日子才剛開始,病魔就找上門來,說倒就倒下了。趴在病床上,我氣若遊絲,奄奄一息,不知明天還能否繼續苟且偷生的時候,我能相信什麼呢?
父親和母親找過很多的「神婆」。燭光明滅,煙火裊裊,高高的神壇上,她們盤腿而坐,掐動肥碩的手指,一會睜開眼睛,一會閉上眼睛,然後臉色凝重,神叨叨地對叩首在地上的父親和母親說,你家的老房子下面有一塊墓地,你們侵佔了這些死人的領土,而你們一家人在這之上過得如此逍遙,把它們深深地壓在地底,它們自然是不能輕易放過你們的。而你的大兒子,陽氣不足,被它們纏上,終究會大病一場,不死已是萬幸中的萬幸。
在這場人與鬼的較量中,我敗下陣來,我的父親和母親也敗下陣來。謝過神婆,父親和母親如得聖令,回家後,便找來鄉親,親手將自己一塊塊磚一塊塊瓦蓋起的房子推到。剩下的那幾間,父親用一紙草草的協議將它賤賣給了鄰居。用它換來的鈔票,在第二天,變成了我床頭鹽水瓶里的葯,通過透明的輸液管,一滴滴緩緩地滴進我虛弱的體內。那藥水的滴答聲里,我似乎能聽到,一塊塊磚落地,一片片瓦破碎,房子的地基上發出一陣陣轟然的聲響。而聲響中,我似乎能聽到底下的那些冤魂在哈哈大笑。
生活從來不能像父親和母親預料的那樣一帆風順。很多時候,我們期望的美好,會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敲擊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就如我們這幾間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家園,頃刻間會便被那些不可預料的東西分崩離析、土崩瓦解一樣。不知不覺中,我們會突然陷入一種孤立無助的境地。我們的面前,突然出現一道深不見底的懸崖,一場惡浪滔天的洪水,或者是一個表面看似平靜實則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淖。留神也沒有,我們便這樣陷入漩渦,跌入人生的谷底。
可是,這些怎能阻擋我們執著堅定的腳步和心中對美好與幸福的嚮往呢?二十年過去了,這似乎是一段既漫長又短暫的時光。如同我們的國家一樣,我們這個家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我們兄弟三個,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各有自己的事業,各有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孩子,我們的日子開始又慢慢恢復之前的安穩和平靜。沒有莊重的分家儀式,甚至連一頓像樣的飯我們都沒一起吃,我們兄弟三人分了家,完成了母親當年的夙願。
這或許是便是幸福。只是這樣的幸福,來得多麼不易啊。儘管我不知道,日後還將會遇到什麼樣的苦難,還會有多少挫折在等著我們,但我們有什麼理由可以放棄,可以停滯不前呢?生活就是這樣,你剛翻越一座大山,前面又有一座大山在等著你。無盡的山,無盡的荊棘,無盡的征途,在等著我們。你不得不硬著頭皮,往前趕路,向上攀爬。這可能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旅程,也可能是一場隨時便可能結束的戰鬥。
多年過去,小弟將他的房子安在了千里之外的四川,他的兒子講著一口標準的成都話。大弟,父親和母親在老家小縣城裡分開而住,相隔大概兩三里的路程。而我,常年流浪在外,有時候我住著公司里提供的簡單宿舍,有時候我得花銀子到處尋一處安身立命的出租屋。
至於,母親早些年準備的木櫃和盆盆罐罐,早早派不上用場了。
蘇敏,男,79年生,安徽安慶人。做過老師,擺過地攤,送過牛奶。現流浪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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