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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陽:從插隊到洋插隊的北京姑娘

作者簡介

劉曉陽,生於北京,中學畢業後到內蒙古插隊8年,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貿易經濟系商品學專業。1984年留學美國,現居美國波士頓。

大學時期的作者

原題

加拿大悼亡

2001年,我們全家出動是去加拿大看探親。說起來,我們在美國玩過的名勝屬位於美加邊境的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次數最多,不下四五回了。這次更是駕輕就熟。我們乘電梯一直來到瀑布底下。大水從高處猛砸下來,飛沫四濺,身在其中,頗感壯觀。

我1980年暑假曾到過「日照香爐生紫煙」的廬山瀑布。而其實因只能「遙看瀑布掛前川」,無法靠近。該瀑布高則高矣,水量卻很有限,只是個細流而已,並沒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感覺。

去加拿大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去看和我們一起插隊的一位女生蔣樹玢的墓。蔣樹玢與太座同一個蒙古包。她們包一共六個女生,除一人結婚,一人病退外,其他四人竟然是在同一年考上工農兵學員。這在全旗是同一個集體戶同時上大學密度最高的,而且全是女生。恐怕在全國也是第一。

現在說起來工農兵學員來名聲不是太好,但她們那次是張鐵生那年,還是看考試成績的。張鐵生因為考砸了,所以才冒險用奇,寫了那張「發人深省的考卷」大發牢騷。她們四人中有三人的成績在全旗名列前茅,其中就有蔣樹玢。尤其不容易的是,蔣樹玢的父親是個被打成右派的著名工程研究所所長。這出身使她在戀愛與前途上比別人尤多艱難。以蔣樹玢這種「黑五類」的出身而能躋身工農兵學員,只能靠出色的表現,而她也確實如此。

一般說來,知青都是半路出家,放牧的經驗總是不如馬背上長大的牧人之子。而蔣樹玢卻能「力壓群雄」,放著全隊第二胖的一群羊,唯有一位當過日偽團長的老「牛鬼蛇神」放的羊群比不過。而蔣樹玢還心有不甘,總想超過這位老「團長」。女生馴生個子馬也是蔣樹玢最早。甚至出民工差時她以一個小女子的柔弱之軀與眾多農村來的大老爺們爭雄,竟創下日脫土坯九百塊的紀錄。

蔣樹玢在草原

蔣樹玢有自我控制能力,上大學之前剛因出身不好而失戀,可她從幾個不眠之夜的痛苦中掙扎出來以後,丟掉過去的痴情,穩定住自己情緒,又繼續前進了。

工農兵學員畢業,蔣樹玢和山荊她們同蒙古包的三個人又「社來社去」被分配回了旗里。不久文革結束,恢復高考。三人又在同一年一起考上首屆研究生,與文革前的老大學生為伍。同一個蒙古包(集體戶)里三個女生同一年同時考取首屆研究生,這在全國肯定是唯一的。

考取研究生前,蔣樹玢與她工農兵學員同系一個小她數歲的上海男生結婚,不久生育一子。念研究生時,她的所有功課都是全班第一;以至於有人私下懸賞,不管任何人,只要在任何一門功課上的成績能超過蔣樹玢一次,全班給該人開慶功宴。可居然就沒人能獲得這個獎賞,甚至連枯燥乏味的政治課蔣樹玢都拿第一。

因為研究生上的不是同一所學校,山荊與蔣樹玢的聯繫也日漸淡薄。只是知道,她又以優異的成績最早考上公費留學,去了加拿大。

後來我們也出得國來,聽到蔣樹玢的一些消息。她拿到了博士學位,是該系第一個工程女博士。畢業後她做了一輪博士後,就應聘到附近一家核動力公司工作。她後來離了婚,花了上萬元的訴訟費把孩子留在自己名下,親自管教。後來又聽說她與一個比她小的加拿大人同居了。

蔣樹玢做事情一板一眼,一步一個腳印,連小說都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讀得很慢,但非常仔細。她對自己要求嚴格,也以「嚴格」來挑剔他人,而且任性固執,容易使近處的人感到不舒服。她在男知青中有「咬死噎了怪(蒙語『不講理』)的「雅號」。

總之出於各種原因,她已經與我們疏離多年。雖然後來又恢復了一些書信聯繫,但直到我和兒子開搬家車從科羅拉多來波士頓的路上,才有機會順道去看她。

因為當年我這個「落後分子」曾刻薄過蔣樹玢憧憬共產主義理想的熱情,不知是對自己當年少不更事的歉意,還是對我不幸而言中的佩服。總之,蔣樹玢對我格外熱情。因為要趕路,那次見面的時間很短,不料竟是最後一面。

到達波士頓以後,我們收到了蔣樹玢寄來的賀年信。她感慨良多,說自己在外闖蕩了這麼多年,回想起來,還是當初的「插友」最親。

這麼多年的疏遠雖然因為各自都忙,但從蔣樹玢一貫爭強好勝的性格上看,大概她又去追求新的朋友圈子而多少有點顧不上老朋友了。這封信有點翻然悔悟的意思——連結了婚的大學同學都靠不住,畢竟還是「同(蒙古)包」親。

蔣樹玢在外邊表現優秀,蒙古包里的生活卻是個需要別人照顧的「小妹妹」。同蒙古包里的最好頭巾她要先戴、最好腰帶她要先扎,最好蒙古袍她要先穿,好馬具她要先用,好馬她更要先騎;而撿牛糞,擠牛奶,生火做飯和搬家拆搭蒙古包等日常家務瑣事卻不是很行。她是個一貫勇往直前,從不回頭,只顧「向前看」的性情中人,很少坐下來仔細回味一下。直到那次對我的份外熱情與賀年信的感慨,算是第一次見到了她的回頭醒悟。

1997年入秋,我還未從好朋友王小波猝然去世的悲痛中恢復過來,我們又接到當年同時考上研究生的第三名「同包」來信。蔣樹玢六月發現癌症,八月去世。這消息再次震驚了我們。

當年插隊的草原癌症發病律較高,大概與飲用淺層水有關。淺層井水有股怪味,溶解有很多地表鹽礆。可能其中有稀土或其他有害元素,導致癌症發病律較高。

世事紛紜,蔣樹玢活著的時候山妻總想去看她而一直抽不出時間。去世後我們又總想去看看她的墓,也是直到四年之後才成行。

蔣樹玢陪伴來北京看病的老鄉

我們把小女兒留在她叔叔家,就開車去了蔣樹玢家所在的小城。那天她兒子不在,只有繼父葛蘭在家。我們就改乘葛蘭的車去看蔣樹玢墓。

墓地在另一個小鎮,大約有半個來小時的車程。陵園不大,但很古老,其中有些百年老墳的墓碑都已經風化。蔣樹玢生前看過這個墓地,臨終自己選定葬在這裡。

蔣樹玢的墓差不多快到了陵園盡頭。一塊淺褐色石碑立在地上,上書中英文名字和生死日期。可惜中文名字錯雕成了「蔣樹芬」。我們問葛蘭,是誰書寫給你她的中文名字?答曰,是一個中國留學生。

剛插隊時我初聽「蔣樹玢」的名字,就以為是通俗的「蔣淑芬」呢。後來才知道是「樹」,不是「淑」,便當她是「蔣樹芬」;最後才知道應該是「蔣樹玢」。她們家「五朵金花」姐妹的名字最後一個字都是「王」字旁。

因為葛蘭不懂中文,我們也沒向他強調「玢」與「芬」的偏旁不同。令我們大為感動的是,「妻子蔣樹芬」的名字和生死日期刻在墓碑右半部,而左半部卻並排刻著「丈夫葛蘭」的姓名和出生日期。死亡日期空著,留待日後補刻。葛蘭告訴我們,不管以後他再如何改變生活,死後一定與蔣樹玢夫妻合葬。

葛蘭向我們詳述了蔣樹玢後來的工作、生活和患病與託孤的經過。她在公司里主持技術工作也是出類拔萃。有一次在討論一個項目時,她隨手指出其中有個數據不對。

該加拿大設計者信心十足地聲稱自己是用計算機,根據現成公式算出來的,絕不會錯。可蔣樹玢卻堅持說是錯的。那人無法,只好硬著頭皮從頭再算,結果證明自己果然錯了。蔣樹玢的數學功底立刻讓全公司的人刮目相看。誰有數學上的問題,都愛找她「顧問」。她這種功課上的傳奇故事已經出過不只一次了。

後來蔣樹玢決心報考專為公司部門主管開辦的MBA(工商管理碩士)班,準備在不惑之年改行當經理。她又以高出第二名一大截的總分第一的成績被西安大略大學商學院錄取。就在這前後她漸漸感到了身體的不適。醫生一開始說沒事。她為了準備考試,也沒有在意。直到實在難受得不行了才又去醫院。

醫生髮現是腸癌晚期,又說她來晚了,百分之八十的肝臟都已經布滿了擴散的癌細胞,估計只能活五個星期。蔣樹玢最初還進行了一次化療,但由於太難受,她決定停止化療,鎮靜地安排自己的後事。

由於第一次婚姻的失敗和離婚的費盡周折,蔣樹玢雖然一直和葛蘭過著夫妻生活達七八年之久,卻再也不願意登記結婚了。一直到了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她才決定正式嫁給葛蘭。以此向葛蘭表達「一日夫妻百日恩」,也好讓他能合法繼承自己的遺產,以繼父的身分充任兒子的監護人。

葛蘭拿出結婚登記時的一組照片。蔣樹玢身佩帶有止痛劑的葯袋離開房門,登車,去結婚登記處,坐在輪椅上簽字,站在葛蘭身旁聽證婚官員的結婚宣告,伸手做結婚宣誓。一切都和她平時對工作的態度一樣,認真正規。

婚後不到三周,蔣樹玢就離開了人世,比醫生的估計多活了一個星期。在最後的日子裡,她每天抓緊時間安排後事。妹妹要來最後見她一面,她也回絕了。據葛蘭講,到了最後一天,蔣樹玢就不再說話了,沒人能知道她想的是什麼。

英國詩人有名句:「我是我命運的主人,我是我靈魂的舵手」。蔣樹玢一生要強,即使到了死神來臨之際也強撐著安排自己的後事。她可算得上是她命運的主人,她靈魂的舵手。只可惜天不假年。

蔣樹玢要是悠著點,不那麼事事不落人後;要是閑散點,不那麼連每天定時游泳都雷打不動;要是嬌氣點,不那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或許不至如此。

蔣樹玢的四個祖父母全都活了九十來歲,父母七八十歲都還健在。按說她有長壽基因,可她只活了四十七歲。她是姐妹五人和同蒙古包六個女生中事業最成功的一個,卻也是最短壽的一個。

蔣樹玢去世後,她的親人們回草原看看蔣心中日夜縈繞的地方。左1為蔣的兒子,右2是葛蘭,右1是蔣的妹妹

山荊在和葛蘭聊天時,我在房間里仔細巡視,一切都保持著蔣樹玢生前的原樣。廚房的檯子上仍放著中國餅乾筒。冰箱門上仍貼著許多留有蔣樹玢筆跡的粘貼紙條和照片。餐廳的牆上仍掛著中國字畫。帶有蔣樹玢手抄目錄的中國流行歌曲錄音帶和中國電影錄像帶都還原樣放在電視架子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塵。蔣樹玢的靈魂仍在家中,——四年來,葛蘭一直生活在妻子的陰影里。

蔣樹玢在上海出生,在天津上小學,在北京上中學,在內蒙古上大學,在吉林念碩士研究生,在加拿大念博士。算起來,她還是在加拿大固定生活的時間最長,大約有十七年之久。她讀博士和買房子在同一個小城,上班的公司在旁邊很近的另一個小城,並最後葬在這個加拿大楔入美國的金三角地區。

這裡給了她沒有歧視的平靜生活,願她的靈魂在這裡得到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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