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遺孤 顯影
【微紀錄】守護戰火孤兒
7月初,四名中國大學生在國際志願服務項目「共同未來」的支持下,前往土耳其加濟安泰普一所敘利亞背景的孤兒院進行一個月的幫扶活動;他們和難民相處,帶來微笑和陪伴,卻發現無法治癒戰火下遺留的創口;持續六年敘利亞內戰讓他們失去至親,流落他鄉,何處為家?何時回家?一切都是未知。拍攝&剪輯 財新記者 夏偉聰
Razan 今年才8 歲,性格乖張,是家裡的開心果,她讓志願者在臉上畫了貓的圖案,逗大家開心。儘管樂觀,但Razan 渴求父母的溫暖,她曾跟志願者說:「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爸爸媽媽已經去世了,所以我的姐姐才會這麼疼愛我,沒有了媽媽,我很難過,所以我把你當成我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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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六年敘利亞內戰讓他們失去至親,流落他鄉,何處為家?何時回家?一切都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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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遺孤
一輛底盤極高的車,車窗狹小,車燈刺目,車頂有一把機關槍,槍射出一顆子彈,沖向車前的人,那人腹部中彈,流血一地。9 歲的敘利亞男孩見到中國志願者喻曉璇時,用她的筆畫了這樣一幅畫,還得意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Adil Hamdu,再翻開一頁,寫了一句簡短的自我介紹:我叫Adil,我想當一名工程師。
喻曉璇等四位中國志願者來到位於土耳其南部城市加濟安泰普的一所孤兒院,開展持續一個月的針對難民兒童的人道主義援助活動。孤兒院叫Dar Al-Selam,意為和平,截至7 月末,共收容來自敘利亞的13 個家庭的44 名喪父的孤兒。孤兒院為每個家庭提供了20 平方米左右的套間,定時統一給予衣食住等基本生活用品。
敘利亞內戰綿延6 年,根據聯合國難民署數據顯示,敘國戰前2200 萬人口,如今有550 萬流落他鄉,成為難民。
創立Dar Al-Selam 的Manar 女士在內戰爆發前,在敘利亞阿勒頗大學攻讀工程學,一直投身公益。後來,弟弟因救助被政府軍打傷的平民被捕入獄。在弟弟出獄後,她帶著只有4 歲患有自閉症的女兒Hanan 和家人沿著邊境走到了土耳其。
孤兒院所在的五層公寓和土耳其歐洲區遍地的奧斯曼民居不同,樓體簡樸素雅,房間圍攏的中間垂直出一條循環往複的方形旋轉樓梯。孩子們在其間穿梭打鬧,圍轉著一圈又一圈。年齡稍大的Adil 會組成小團隊,偶爾欺負脾氣有點壞的弟弟Ahmed,弟弟會反擊,但打不過,只能大哭。他們有時莽撞地碰到了坐在階梯上偷偷哭泣的姐姐。姐姐趕緊藏起負面情緒,再次振作。
Rihab 跟志願者訴說自己的故事時泣不成聲。她至今仍被回憶折磨,患有嚴重的創傷後遺症。
Rihab 把死去女兒惟一的照片和三個兒子的合照裱起來放在衣柜上。志願者給每家每戶拍合照的時候,Rihab 是惟一拒絕的,後來她坦言,丈夫生前喜歡攝影,每次拍照都會想到自己的家庭是殘缺的。
戰爭陰霾下的童年
Adil 畫的那幅畫里,中槍的人是他的父親。
2012 年,Adil 一家生活在敘利亞西部城市哈馬的郊外,父親經常往來黎巴嫩做點外貿生意,母親在家務農,養了雞和羊,種了花生和咖啡。那時,4 歲的Adil 有1 歲多的弟弟和妹妹。一天下午,政府軍和反對派在家門口的公路上駁火,槍炮聲震天,一家人被嚇得動彈不得。突然,四五輛坦克開進家院,士兵大喊讓他們出來。弟弟被母親抱著,父親高舉雙手,Adil顫顫巍巍地跟在後頭。他們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士兵就朝父親扣動了板機,連續打了五發子彈。母親回憶起失聲痛哭,「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在我手中死去。血像水一樣流著,濺到了我和孩子們身上。」
Adil 眼窩深陷,瞳孔有陰涼月色,性格桀驁不馴。孤兒院里有他的兩輛車,一輛是垃圾車,另一輛是Manar 女士小兒子的嬰兒車——事實上,這兩輛車屬於所有男孩。在一個成年人都是女性的空間里,男孩子們像是穿堂風,撥開了陰沉的情緒,呼嘯而來,瀟洒而去。他們比斗,叫囂,捧腹大笑。可每一個孩子,剛來到孤兒院時,都不是這樣子。4 年前,Adil 剛到的時候,極具攻擊性和破壞性,甚至連母親和弟弟都會打。他曾詰問:「為什麼我沒有死?為什麼爸爸帶走了Hanin 沒有帶走我?」
在父親死去6 個月後,妹妹Hanin 在換煤爐時意外被燒死。Adil 看著妹妹一點點變成黑色,懷有身孕的母親手足無措,只能大哭大喊。身心崩潰的母親,驚惶地生下了瘦骨嶙峋的小弟弟。後來一家人去了土耳其和敘利亞邊境的難民營,衛生條件極其糟糕,孩子們身上都長了瘡,母親為求生存,拖著三個兒子找到人販子,才來到土耳其這家孤兒院。
孤兒院中每個孩子的成長過程其實都是掩蓋傷疤的過程,因為創口根本無從治癒。6 歲的Ahmed 長得俊俏,眼睛很大,睫毛卷長,鼻子高聳,說起話來奶聲奶氣。但他不合群,玩得好好時,突然給旁人一耳光,大人們會聲色俱厲地喊他的名字,他畏縮一下,才能恢復平靜。母親覺得Ahmed 的暴戾來自於恐懼。到現在為止,他還會尿床,在噩夢中驚醒。他的畫中每一棟房子門前,都有一隻鬼。他坐在孤兒院的車去公園玩的路上,看到建築廢墟,會連聲叫喊:「敘利亞!敘利亞!」
相比於懵懂的孩子,母親們承受了更大的痛苦。她們總是做夢,夢到丈夫淋漓的鮮血,夢到自己中彈的身體,夢到孩子孤立無援地哭泣。她們無處可疏解的悲慟,被生硬地壓在心裡最底層。夏天的月光明亮皎潔,母親和孩子們偶爾會趴在陽台欄杆,一言不發。
Rihab 的最小兒子和二哥在床底下玩。兩個小孩只相差一歲,但小兒子因為出生時條件太艱難,營養不良,至今發育仍遲緩,比二哥矮了整整一個腦袋。
在孤兒院組織的農莊活動中,Adil 獨自躲在一旁沉思。9 歲的他平時狂放任性,暴躁易怒,內心卻非常敏感脆弱。父親被槍殺時,血濺到了他的臉上,這個陰影影響著他的成長。當有記者採訪其他孩子,講到家人在戰爭中不幸罹難的故事,他會不禁落淚。Shaheera 說,Adil 家以前是務農的,也許這個農莊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圖/Shaheera 提供
Farah 躲在窗帘的紗布後看著窗外。直到現在,她和妹妹Marah 也還會問媽媽,妹妹去哪兒了?媽媽忍痛說:妹妹去天堂了。她們就會讓媽媽也去天堂,把妹妹找回來。
孤兒院負責人Manar 女士的女兒Hanan(左)在1 歲半時被查出自閉症。7 歲的她白天上幼兒園,在家時經常做重複性的動作,例如從冰箱拿出牛奶,玩雜耍一樣把它們陸續砸到地上。她哭笑反覆,喜怒無常。57 歲的外婆幫女兒打理大小事務,到下午時分已顯疲態。提起外孫女,她的淚水奪眶而出:「Hanan 是這輩子讓我最難過的事了。」在敘利亞時,Hanan 接受過專業的治療和周全的醫療照顧,內戰爆發,全家逃到土耳其加濟安泰普。當地缺少先進的醫療技術,加上逃難的艱辛,Hanan 的病情日趨惡化。
塵土中長出的玫瑰
在6月20日世界難民日,作為聯合國難民親善大使的姚晨在微博發文呼籲大家關注難民。但在難民危機橫掃歐洲的陰影下,一陣恐慌情緒迅速在網路上被引爆。在某視頻網站直播志願者們的幫扶難民活動時,底下評論充斥著國人對難民的抵觸情緒。
對這些聲音,快要出發的四位志願者卻很少被困擾,她們知道未來的一個月里,每日共同生活的這些人,並不是被各種新聞事件渲染包裹起來的代號,而是一個個鮮活善良的個體。
來到土耳其,她們帶著孤兒院中的孩子們看電影、作顏料、畫牆面、放風箏、學英語……感受到孩子們對她們歡迎和喜愛。有些孩子有時會爬上她們的懷抱中,依偎著不放手。
與她們相處最長時間的,是一戶來自敘利亞霍姆斯只有五個姐妹的家庭。白天,姐妹們會幫志願者組織活動。晚上,會說阿拉伯語的喻曉璇和在土耳其攻讀碩士的李永花常在五姐妹家休息,一次次傾聽五姐妹們講自己的故事。
如果沒有戰爭,22 歲的Shaheera 想著自己也許會是一個詩人,身處貧窮中,能體恤所有的底層群體。她認為和平不是目的,世界大同才是理想。包裹頭巾的女性一樣要底色美好。4 年前,戰爭改變了一切。母親聽說,父親中彈了,就和家人飛奔到附近的清真寺,發現了他的遺體。「那天是滿月,天氣非常冷,月光灑在地面上,父親在地上睡著了,穿著白色的衣服,我們跟他說了再見,他去了他的新家。」Shaheera 回述,「我在夢裡看到他,他的眼睛很美,閃閃發光,穿著去世時那件衣服,說:『我在天堂,我很幸福。』」沒過多久,一次空襲讓她們家牆體倒塌,母親被壓死,最小的妹妹被流彈穿過頸部。Shaheera 擔心其他妹妹出事,便帶著她們穿越了國境線來到土耳其。排行第二的Iman,剛抵達土耳其時15 歲,就被叔叔抓回去強迫嫁人,長期遭到家庭暴力,後來借著探親之名才來到土耳其。
志願者將回中國,Najlah 抱著其中一位泣不成聲。28 歲的Najlah 至今仍備受回憶的折磨。「我想要忘掉一切,忘掉我的想法,我想重新生活」。
Shaheera 五姐妹在土耳其終團聚。圖/ 志願者提供
每次聽她們講完後,志願者們看著年齡相仿的女孩兒們,只能陪著流淚。「童年的陰翳、殘忍的屠戮、生死的離別、生活的屈辱、丟失的自由,家家的不幸各有不同。」喻曉璇在後來的志願總結文章中寫道,「聽到那些有關『戰爭』『死亡』『炸彈』『空襲』等字眼,像蠅蟲叮咬了皮膚一樣,卻在身體里蔓延著一叢鑽心的痛。」
孤兒院給難民們的生活增添了一點色彩。五姐妹會幫忙照顧Manar 女士的2 歲小兒子,小男孩虎頭虎腦,牙牙學語,萬分可愛。患有自閉症的女兒Hanan 雖然喜怒無常,總做著讓人無法理解的重複機械動作,但她信任五姐妹,願意聽話。志願者們還教會了她們一首關於思念祖國的歌和些許中文,承擔了她們的沉重,分享了無數笑聲,幫她們找到快樂活下去的理由。Shaheera 曾為志願者們寫下:「明天我要與你相見,因為我愛你的雙眸。既然我們來自於塵土,為何我們當中不能長出玫瑰?」分別之前,Iman 給每一位志願者都手寫了一封信,在飯桌上念出來時,所有人都忍不住落淚。
有30 多個孩子擠進一輛中型麵包車裡前往附近的公園遊玩。每次出去,他們都歡欣雀躍。
孩子們在牆上畫出他們心中的清真寺。
在孤兒院待了短短一個月,志願者們越發覺得自己力量的微薄和太多的無奈。「我們在做什麼啊,跟他們的故事比起來,太微不足道了。」就讀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語系的研究生喻曉璇說,「一個月的時間太短暫了。你就像外面世界的人闖進了他們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又走了,給他們帶來了希望卻沒辦法滿足他們所有的期望。」
另一名志願者李永花說,「我之前真的把志願活動看得太簡單了。雖然孤兒院給他們衣食住行的保障,但他們心裡極度空虛,很迷茫,看不到未來和希望。」
「志願服務的不專業讓我挺遺憾的。雖然我們好像給了他們很多正面的能量,快樂啊微笑這些東西,但這些都是很短暫的。」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的陸柳青志願者說,「我想改變他們消極的狀態,他們沒有看到未來,而不僅僅是活動遊戲這種,不只是這樣子。」這些問題,她們將在未來竭力尋找答案。
如今,當在沉沉夜色中,趴在陽台欄杆上時,孤兒院中的孩子們已有了眺望的方向和對話的人。
註:四名中國志願者對難民兒童的人道主義援助活動由「共同未來」支持。「共同未來」是?項跨國界的國際性志願服務項?,成立於2016 年9 月, 項目聚焦在支持中國青年赴土耳其對敘利亞難民開展國際志願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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