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長說：來世不願再做韓國人

最新 09-01

2014年，我加入一家韓國企業工作。

這家公司是我所在的行業的巨頭，上大學期間我就已聽過他的名字，加入這家公司是我畢業以後的夢想。經過重重面試之後，我獲得了進入這家公司工作的機會，也認識了我的第一位韓國領導——金部長。

上班第一天，我懷著激動又忐忑的心情早早來到公司報道。工作機會來得並不容易，為此我特意提前上網搜索了一些韓國文化禮儀方面的知識。韓國人注重等級觀念，下級見到上級要鞠躬行禮，年輕人遇到長輩也要鞠躬，甚至是學弟遇到學長，也必須畢恭畢敬的鞠躬表示尊敬。

沒想到第一天，就讓我體驗了一次特別的韓國文化。

我走進辦公樓後，在電梯前等電梯。這時，走過來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他雙手插兜，站到了我左邊，瞥了我一眼。我以為他要先上電梯，就往旁邊讓了一步。中年人歪著頭看著我，說：「?? ??????」

原來是韓國人。我搖搖頭表示我不會韓語。這時電梯到了，中年人又看了我一眼，然後進了電梯。我緊隨其後正要進去，中年人轉身按住電梯開門按鈕，對我說了一句：「?！」

我愣住了，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他，看這意思，似乎是不想讓我上電梯？猶豫間，中年人看我沒有走的意思，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他用貫穿整個辦公樓的巨大嗓音，蹦出一連串的韓文單詞。雖然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是從表情和語氣看來，應該是在責罵我？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這個像瘋子一樣吼叫的韓國人是誰，也不知道我做了什麼讓他在公共場合如此失態，也不知道他想讓我幹什麼。

終於，有懂韓語的同事過來，他們用韓語交流了一陣，替我解了圍。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矮矮胖胖的韓國人是上海分公司的總經理。他責罵我的原因是我沒有向他打招呼，沒有向他鞠躬，更過分的是，竟然想跟他一起搭電梯。

雖然我對韓國的等級制度有一定心理準備，卻還是被同事的這番解釋深深震驚了。這都21世紀了，竟然還有這樣封建中國才有的階級制度，還將其引以為「文化」？

我想起了幾年前一個新聞：韓國工廠的老闆讓中國員工下跪。我說：「這是歧視吧？是不是因為我是中國人才這樣？」

同事笑笑：「他們韓國人之間都這樣。以後你就知道了。」

我說：「上班第一天就得罪了總經理，以後我怕是日子不好過了。」

同事笑的更歡了：「你那樣都算得罪的話，那我們都不知道得罪多少次了。」

我正式入職後，開始跟金部長一起做項目。

面試的時候，我就被這位韓國人流利的中文驚艷了，幾乎沒有任何口音，標準的北京腔，連兒話音都用的恰到好處。後來我了解到，金部長在韓國首爾大學（韓國排名第一）學中文系，後來又從中國清華大學法律系研究生畢業，是真正的高材生，精英中的精英。

工作沒多久，我就感受到了韓企壓抑的工作氛圍，不過卻是來自隔壁的部門。隔壁部門的部長是一個頑固而又脾氣不好的韓國老頭子，每當屬下做事不合他心意，他的怒吼聲就會傳遍整個辦公室。韓國人罵人不分場合，不分人。只要是上級，職級比你高，就可以責罵你，並且你不能表露出任何不滿，不能辯解，只能低下頭說「是！」在我入職的前幾個月里，就親眼看著隔壁部門好幾個應屆畢業生被罵哭，人也走了好幾個。

金部長卻跟其他韓國人都不一樣。

他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氣質，溫文爾雅。他說話總是很輕柔，從來不像其他韓國人一樣大聲吼叫。幾乎看不到因為他生氣控制不住情緒。

以前曾經看過一個韓劇，有這麼一個情節：到下班的點了，職員看代理，代理看科長，科長看部長，部長看理事，理事看常務，常務還沒有走，最後大家都不敢走。

韓企果然是這樣。到了下班的點，韓國人認為：如果領導還沒走，下屬卻先下班走了，一是對上級的不尊敬，二是說明下屬工作沒有盡責。只有我們部門例外，每天一到點，金部長都會催我們沒什麼事就快下班。其他部門的人還坐在位置上假裝工作卻又不敢走的時候，我們部門的人已經坐上回家的班車了。

金部長不止一次對我們說：「我很厭惡這樣的企業文化，但我無法改變別的部長的想法。所以說你們能在我這裡工作，是全公司最幸運的了。」

但另一方面，金部長又和其他韓國人一樣。

韓國人工作起來，都有一種「不要命」的瘋狂。他們很忙，手裡有做不完的活。

上級時不時會交代下來一些任務，各種各樣的報告佔據了部長們大多數的時間。即使有些報告分配給下屬去完成，部長們也必須一遍一遍審核修改後才敢發給上級。韓國人對PPT的要求非常高，一根線條用的不對稱也會大發雷霆發回來讓下屬重做。另一方面，嚴苛的等級制度下，部長以下級別的許可權非常有限，小到一封給客戶的郵件怎麼發，大到某個文件材料能不能發給客戶，也需要層層彙報，等著部門長來決策。更有很多事情，部長也無權決策，需要向更上級，甚至是韓國總部去彙報，決策。部長們深陷於一次次的彙報，討論，開會中，倒是留下一群沒有資格參加會議的下屬無所事事。

這一點上，金部長甚至比其他部門的部長更加瘋狂。

多數時候金部長都不去吃午飯，因為北京時間12點是韓國時間下午1點，往往都有會議。偶爾去吃的時候，也會等到人少不用排隊，因為要留下更多時間寫報告。

有一天下班，金部長遞給我一個桶裝泡麵的桶，裡面的泡麵作為他的午餐已經被他吃完了。他說：你去食堂幫我打點飯菜好嗎？我實在沒有時間去吃飯。柜子里沒泡麵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說起來，金部長也是年薪百萬的成功人士了，竟然每天靠泡麵度日，現在居然還要用泡麵的桶去食堂打飯，真是過得如同乞丐一般。

不過我知道，他是真的很忙。

每天早上我7點到公司，金部長已經坐在位置上戴著耳機在開會了。有一次因為重要的事情，我加班到晚上12點，回家的時候金部長還沒有離開。第二天我仍然7點到公司的時候，發現金部長又已經坐在位置上了。我開玩笑說你是不是一晚上沒回家啊。金部長倒是一本正經地給我算起時間帳：我凌晨2點走的，3點鐘到家，洗漱以後3點半，然後躺下睡到5點半，6點半到公司。

私下裡我和同事們感嘆，這麼搞，身子能受得了嗎？

像是被我言中，金部長真的住進了醫院。

由於長期飲食不規律，加上睡眠不足，金部長得了結石。其實金部長的病症早有徵兆，他常常小腹疼痛，卻抽不出時間去醫院做個檢查，總是忍忍就過去了。好幾次我彙報工作時，都能從他皺著的眉頭間看出他強忍的疼痛。我勸他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他總是笑笑說沒有關係。直到有一天他實在疼痛難忍，已經無法集中注意力工作了，才向總經理彙報後，去了醫院。

我去醫院看他，臨走前打電話問他需要幫他帶什麼嗎，他什麼也沒要，只要帶他的筆記本電腦。

在醫院裡，我坐在病床邊。工作那麼久，第一次有時間跟他聊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

「為什麼要這麼拚命呢？工作是公司的，健康是自己的啊。」我很是不解。這個疑問在我心裡縈繞了很久，我當然支持努力工作，努力創造價值的同時也提升自己，但是像金部長，以及公司里那些韓國人那樣拚命，我卻做不到。金部長性格開朗，平易近人沒有架子，我才敢向他問出我心中的疑惑。

他卻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你對公司並不滿意，時間成熟的時候你就會離開，對吧？」

我不想撒謊，低頭沉默算是默認。公司的韓國文化，工作氛圍，等級制度等等等等，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但我需要這家公司幾年的工作經驗，雖然公司讓人很壓抑，行業內的地位卻無人質疑，在這家公司的工作經驗，將來換工作會很有用。

金部長見我不說話，也當我是默認了。他有些苦笑著說：「說真的，我很羨慕你。」

他頓了頓，「你可以生活的很輕鬆。你未來的機會和選擇實在是太多了。」

「我們這個行業，在中國有好幾萬家公司，在上海也有好幾千家公司。你離開我們公司，在行業內找到另一份工作應該很容易吧？」

我點點頭。這些我早就想過了，我當然知道行業的情況。

「你對公司不滿，可以很容易去別的公司，待遇可能還比這裡更高。也許你去下一家公司還是覺得不滿意，你還是有機會找新的公司。你也還年輕，你還有無數種選擇。但我不行。」

我想了想，似乎明白了金部長的意思。

這家韓企雖然在業內算是龍頭企業，享有一定聲譽，放在中國卻算不上獨一無二。且不說同行業全世界各國的公司都在中國有分公司，就算是國企和一些自主民企，近幾年也如雨後春筍一般開始發展起來。我曾經按照現在的薪資水平在某招聘平台上搜過職位，僅在上海就有幾萬個職位可供選擇。

但是在韓國，這家公司卻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同行業內，雖然也有其他一些規模小一些的公司存在，但無論是待遇，還是社會地位上，都會遠遠不如現在這家公司。韓國更是有結婚後女人不出去工作的習俗，因為那樣表示男人沒有本事。金部長名校畢業，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的看法。即使他的妻子也是韓國一流大學研究生畢業，結婚後仍然留在家中做全職太太。整個家庭的負擔，都在他一人身上。

「如果我不努力工作，就會被年輕人超過，代替。如果我跟上級爭吵，就可能會失去這份工作，或者得不到升職。在韓國，幾乎沒有和這家公司一樣好的工作了。而且即使去別的公司，除了待遇變低以外，其他的情況也還是一樣的。」

「我很累，但我無力改變。」金部長像是看透了人生一般說出這句話。很難想像，一個世界一流名校畢業的精英，說這話時竟滿是道不盡的悲傷和頹然。

2016年10月，閨蜜門事件爆發。

我曾經跟金部長開玩笑：你知道你們國家下一任總統是誰嗎？肯定不知道吧。但我能知道我們的是誰。

閨蜜門事件後，我問金部長：選舉時你給她投票了嗎？

金部長像是來氣了一般：「我才沒有投給她，我就知道她不能成事！但是沒有辦法，她的父親留下了很多支持者，這些人都支持她。而且，」他頓了頓，「其他的候選人也沒好到哪裡去。」

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們的選舉，就是在一群蠢貨中選出相對最不無能的那一個。」

樂天同意讓出土地以後，兩國關係跌入冰點。

受此影響，公司的業績也一落千丈，每個月的報表，幾乎都是同比下降50%以上。全公司的職員都戰戰兢兢，因為那個矮矮胖胖的總經理每天的心情都非常不好，誰都怕不小心犯錯誤被他逮到。部長們也承受了比以前更大的壓力，業績下滑，需要報告，需要總結，需要提方案，想措施。雖然大家都知道這是事情哪兒能有什麼措施，但上級提了要求，大家就只能一次次開會，說一些打官腔的話：我們要採取措施控制成本，我們要想辦法開拓新客戶，我們要。。。。至於採取什麼措施，想什麼辦法，就沒人提，也沒人敢提了。

2017年3月，我向公司遞交了辭職報告。辭職報告交到人事處的時候，我看到他桌上一大摞辭職報告，疊的像本字典。

金部長早有預料，沒有做任何挽留。

辭職時例行的談話，是我第二次有機會跟他閑聊。他實在太忙太忙了。

「我真羨慕你。」這是他第二次這麼說了，他說的很認真。

「真是太累太累了。若是再出生一次，真的不想再做韓國人。」他說完這句話，起身跟我握了握手，就又回到自己座位工作去了。

此時已是下午5點。我向公司門口走去，路上看不到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