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蘭訪談：拍《敦刻爾克》時，IMAX對我有一個限制
作者：Jason Guerrasio
譯者：朱溥儀
校對：Issac
從《記憶碎片》和《盜夢空間》，到《蝙蝠俠》三部曲，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在講述獨特故事的同時推動著電影媒介的發展。對於他的新片《敦刻爾克》來說，他在推動電影媒介方面更是走向極致。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約有四十萬英國士兵從法國敦刻爾克撤退。諾蘭講的正是這個故事，並將其分成了三個部分：敦刻爾克沙灘上的英國士兵在德國飛機投擲炸彈時努力求生、英國噴火戰鬥機試圖擊落德軍的炸彈、民用小船用一天的時間協助撤退。
這部電影還是典型的諾蘭套路，他跳出了常規的事件描述。影片用極少的對話和非線性的敘事拍攝而成，被漢斯·季默配樂的鐘錶滴答聲強化，但真正推動敘事的，是用IMAX攝影機拍攝的精彩絕倫的影像。
《商業內幕》對諾蘭做了專訪，討論了拍攝《敦刻爾克》時遇到的挑戰。比如用盡量少的CG來完成動作場面、選擇哈里·斯泰爾斯擔任來主角之一的原因、還有為什麼諾蘭看不夠喜劇片《百戰天蟲》。
Jason Guerrasio：看電影的時候我發現，相對於這個電影的題材和IMAX的格式來說，場景和人物都離觀眾太近了。希望我的觀後感沒有讓你失望。
諾蘭：沒有沒有。我把它稱作「近距離史詩片」，可以說算是我的一個雄心。希望觀眾能夠在視覺上沉浸於激烈的人性化敘事。通過多個視角的對比，每個視角都有條理地敘述，來嘗試建立這個在敦刻爾克發生的非凡事件的更大圖景。
Guerrasio：所以，要把敦刻爾克發生的事件凝縮成近距離的敘事，在拍攝過程中遇到的最大挑戰是什麼呢？
諾蘭：嗯，處於主觀敘事和更大圖景之間的緊張關係是任何影片都要面對的挑戰，尤其是處理之前沒有涉獵過的領域，比如說這次的關於歷史事實的影片。所以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和那些人一起在海灘上。我希望觀眾們也能身臨其境。但是我需要、也希望觀眾去理解這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故事。
我從來沒想過要把將軍們在房間的地圖上發號施令的場景刪掉，所以我設置了陸地、海洋和天空三個視角。我決定在不同視點之間切換中講述一個主觀的故事：你既是與士兵一同在海灘上求生的人，你也是在民用小船上前來救援的人，你還是開著噴火戰鬥機與上空敵人混戰的士兵。
Guerrasio：即使我們是通過巨大的IMAX銀幕來看電影的，但是噴火戰鬥機駕駛員艙里的鏡頭仍舊讓人有幽閉空間的恐懼感，這簡直讓人抓狂。
諾蘭：我喜歡IMAX超凡的解析度以及它的色彩再現，它能帶給我充滿美妙細節的豐富圖像。在拍攝大場面的時候，景框之內仍有無數的細節；在拍攝近距離的、小場面的、細節性場景時，它也能表現得很好。 IMAX銀幕的超大寬高比能使人身臨其境，似乎能夠得著布景的屋頂，感受到海水從底部不知不覺地湧上來。觀眾能夠對我們儘力呈現的場景可知可感。
Guerrasio：從來沒有人像你一樣，在這部電影如此大量地使用IMAX攝影機，在未來的影片中，有什麼是你不再想用這個設備嘗試的嗎？
諾蘭：老實來說，我們用IMAX攝影機所達成的一切，都在激勵我們嘗試更多。
Guerrasio：所以不會出現任何事情，讓你覺得「不，再也不用IMAX攝影機了」？
諾蘭：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事實上，IMAX攝影機對我來說唯一的限制就是，我們還沒找到有效的方法能讓它在錄音的時候完全隔音。對其他的電影人來說，這可能不是個問題。但是對我而言，我喜歡現場收音，我不喜歡後期配音。我認為這樣會使得表演少了些什麼。
這就意味著，只要有近距離的對話場景，我就不得不用其它的攝影機。在這部片子里，我們用的是5孔的65mm的膠片，這種稍微小些的格式也是當年拍攝《阿拉伯的勞倫斯》所用的。
《阿拉伯的勞倫斯》（1962）
Guerrasio：你是怎樣剪輯的呢？剪輯對每個導演來說都很重要。你總是用獨特的方式來講故事，所以剪輯肯定是重中之重。你會邊拍邊剪嗎？
諾蘭：我有一位合作多年的非常棒的剪輯師，李·史密斯。我們拍攝的時候他就在剪，是他使得電影成形。我一般不去打擾他剪片子。我在拍的時候肯定不會剪輯，太忙了。
我按照老方法，每天都會看毛片，但是我很驚訝現在很少有導演這麼做了，這原來可是導演的職業素養。但是我們會每天放映拍攝的毛片，大家坐在底下討論我們幹了什麼。我們大概是以這樣的方式把握拍攝進度。李繼續剪輯，除非出了什麼問題，我才會過去看看。
如果他發現了一個問題，認為我們在某個場景少拍了些東西，這時候我就會過去看他剪的東西。一般來說，我都是等到影片拍攝結束，然後我們一起去剪輯室，從頭開始看。我們一塊兒看所有的素材，然後一點一點地搭建起整部影片。
Guerrasio：在這部電影中，有哪幾場戲很難剪嗎？
諾蘭：航拍的戲份是特別有挑戰性的，因為實際的鏡頭很華麗、吸引人眼球，我看毛片的時候恨不得全部都用上去。但是你得在剪輯中時刻意識到，故事才是為觀眾服務的。如果說電影沒有一個新的情節點，那麼一切都要按照規矩來。
所以我們放棄了有史以來我看過的最無與倫比的航拍素材，沒有把它放進影片，因為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你必須相信，你放進影片的鏡頭能傳達你在觀看樣片時感受到的發自內心的興奮和驚奇。我們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才能把粗剪的片子打磨得短一點，這永遠都是一個挑戰。
Guerrasio：我分辨不出來哪些是特效，哪些是實拍，特別是下沉的驅逐艦和近距離空戰。你在多大程度上用了特效？
諾蘭：我非常自豪片子的特效和實拍能夠無縫銜接。我和我的特效總監十分密切地工作，拍攝時他和我一起在現場。他基本上沒有做什麼特效，因為他能夠把本需要用特效製作的場景在攝影機前實現，這樣我們就不用做特效了。所以，整部片子中幾乎沒有什麼不是基於真實場景、以某種方式用攝影機做出來的。
我們不想要完全用CG做出來的鏡頭。我可以很驕傲地說，在我所有的電影中，這是我第一次在某個場景中分不清哪些鏡頭是特效，哪些不是。我們之前從來沒有達到過這個高度。
Guerrasio：完成海上墜機的噴火戰鬥機是複製品嗎？
諾蘭：是的，我們做了一個尺寸一樣的噴火戰鬥機，讓它真實地降落在水裡。事實上，我們固定了一台IMAX攝影機在飛機上，但是它下沉地比我們想像得快的多，因為誰也不知道，沒有人干過這事兒。
在我們取回IMAX攝影機的時候，發現攝影機的外殼（事實上就是一個塑料桶）上有一個洞，整個桶里都是水，所以說攝影機也完全沉沒進水了。之後我們打電話給實驗室，他們告訴了我們一種老式的洗印方法：保持膠片的濕度。我們卸下攝影機，把膠片從法國拍攝地運到洛杉磯，全程保持它的潮濕狀態，他們趕在它變干之前處理。最終這個鏡頭非常棒，它也在影片裡面。
Guerrasio：哇哦！
諾蘭：下回可以試試看用數碼攝影機！（笑）
Guerrasio：你電影里的配樂總是讓人印象深刻。你是怎麼想到用「鐘錶的滴答聲」這個主題的呢？這和你的作曲家漢斯·季默有什麼關係嗎？
諾蘭：這個劇本主要是根據音樂原理寫成的。如果你認真聽，在影片中有一個聽力的錯覺，在音樂上我們叫做「謝潑德音調」。我和我的作曲家大衛·朱利安在《致命魔術》就對此進行過探索，並運用了這個效果製作了許多配樂。它讓你感覺到音調不斷上升的錯覺。這實際上是螺旋前進效應。它似乎一直上升、上升、再上升，卻始終沒有超過合理範圍。
《致命魔術》（2006）
我是根據這個原理寫的劇本，我用「謝潑德音調」的方式交織了三條時間線，這樣能產生持續的緊張感，一點一點地在加劇。所以我想用相似的數學原理來完成音樂的創作。
我在很早之前寄給漢斯一段錄音，是我用自己的表錄的一段滴答聲。我們根據這個聲音做了音效，然後在剪輯的過程中，我們完成了配樂。所以，音樂、聲效、畫面的製作融合在了一起，這也是我們之前從未達成過的。
Guerrasio：很久之前您就被稱做是「作者導演」了，但是你也拍過好萊塢的系列片。我想知道你對現在的大片製作怎麼看，導演們已經沒有自己的發言權了嗎？似乎是製作人們一直有一些創新的舉動，像是盧卡斯影業的凱瑟琳·肯尼迪，還有漫威影業的凱文·費奇。
諾蘭：我認為好萊塢機器是產業的一個環節，好萊塢的影片在藝術和商業上一直處於緊張的關係，所以它找尋標準化的方式，好讓電影能夠像經濟模型一樣被預測。但是事實上，感謝導演們，這個方法行不通（笑），至少現在是行不通。
我認為導演是最接近全能的電影人。你需要一個焦點，一個有創意的焦點，這樣剩下的團隊成員就能全力以赴地投入其中。我認為導演是最適合當這個角色的人。一天結束的時候，導演總是那個驅動創意環節的人。
Guerrasio：現在流行這樣的說法，主力大片的製作人才是這個有創意的焦點，是他們雇了包括導演在內的一整個工作團隊，導演只是負責執行。我相信你在拍攝《蝙蝠俠》的時候，也要聽華納兄弟的話。在現在的環境下，你還能拍系列大片嗎？
諾蘭：我認為這個說法有點誇張。拿《星球大戰：原力覺醒》舉例好了，好像每個人都故意忘記了J.J.艾布拉姆斯所做的事情，這是不恰當的。J.J.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創作者，更不用說喬治·盧卡斯了。（笑）我的意思是，事情的表面背後總有更大的現實。
《星球大戰：原力覺醒》（2015）
Guerrasio：很明顯，總是會有一個起因的。萬幸的是，這個起因是個人而不是委員會做出的什麼事情。
諾蘭：我並不認為所有人都覺得喬恩·費儒選擇小羅伯特·唐尼出演《鋼鐵俠》是明智的，但是這個決定確實很厲害。現在有一整個產業是根據這個選擇來的。
Guerrasio：你說得很對。我們可以把話題轉向你為什麼會選擇哈里·斯泰爾斯。很多人會對你這個選擇抓耳撓腮，但是我認為他們會看到你發掘了一個十分有天賦的演員。你認為自己做了一個很棒的選擇，還是認為演員需要導演的調教？
諾蘭：噢，我覺得自己的選擇非常棒。（笑）我是那種如果做了錯誤的選擇，會勇敢承擔責任的那種人。事實上，自從我選擇了希斯·萊傑出演小丑並遭到了各種非議後，我就意識到挖掘沒有特定表演經驗的人的潛能是我的責任。因為，不論是哈里·斯泰爾斯還是馬克·里朗斯，你都不希望他們出演之前演過的角色。
你希望帶給觀眾不一樣的東西。所以，你就開始尋找他們的天賦，看看能怎樣用到電影里。事實上，哈里參加了試鏡，還帶來了他的錄像帶，我們的選角導演馬上指出了他在面試里表現多棒。然後，我們把他和許多年輕人混在一起，在經過一系列激烈的試鏡之後，他終於贏得了這個角色。
Guerrasio：他在片中的表現很棒。
諾蘭：我很激動人們就要看到他在片中的表現了。說實話，我認為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角色。
Guerrasio：你會去看很多新片嗎？你會努力跟上潮流嗎？
諾蘭：我不工作的時候會，這就取決於我的工作進展到什麼階段了。很明顯，今年我很忙。但是在不拍片的間隙，我絕對會了解電影這塊的所有情況。
Guerrasio：你最近一次看電影不受控制地大笑是什麼時候？
諾蘭：額……（沉默）
Guerrasio：肯定有的。
諾蘭：嗯，肯定是有很多，我在想這是不是最近的事。你知道的，我曾經是《百戰天蟲》的粉絲，我不得不說那部電影讓我很多次不受控制地大笑。
《百戰天蟲》（2010）
Guerrasio：再說一部影片，我一定得知道。
諾蘭：（笑）我不會再多說一個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