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好前夫的人設，他才是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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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本該

英勇且美好

Story

最近我們又聽說了一些「好聚好散、又好聚」的婚姻故事，

這中間難免會夾雜著一些「當然是選擇原諒他啦」的掙扎和轉折。

兩個人的緣分，好像總有走完的那天，

也總有不服緣分已經走完的千萬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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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掛肚：過後去，喪魄銷魂。」

可倘若情慾只是從「起手時」到「過後去」那麼簡單、那麼直線，人世間的愛恨情仇恐怕會減少一大半，親歷和觀賞的樂趣也會減損一大半。

最近我們又聽說了一些「好聚好散、又好聚」的婚姻故事，這中間難免會夾雜著一些「當然是選擇原諒他啦」的掙扎和轉折。這似乎是在告訴我們，萬千悲喜劇的發生，是源自於人面對誘惑時天然就難以招架的自持力，和在情愛里來回搖擺的得失心。

兩個人的緣分，好像總有走完的那天，也總有不服緣分已經走完的千萬個瞬間。

Anne Magill 藝術作品

今天就來說一個「好聚好散又好聚」的故事——《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明代馮夢龍「三言」的首篇就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堪稱話本短篇的名篇。雖然「珍珠衫」故事形成的源流頗為複雜，許多人還是記住了故事裡那位「中國好前夫」的偉岸形象。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說的是商人之子蔣興哥自幼喪母，九歲就跟著父親南下廣東學做生意。他人長得清秀，生意經也有天賦，小小年紀對商場上的大小事都應對聰明。

十七歲時，父親也不幸亡故，興哥身世堪憐，少年老成。

一年後，家中孝幕翻成紅幕，興哥娶了美人王三巧。兩個好看的年輕人於是朝暮取樂。可惜歡時易過，轉眼三年。興哥想起來自己還有父親留下的生意要做，但因為妻子哭哭啼啼不讓他去廣東，他又在家住了兩年。

最後實在撐不下去，興哥執意要走，心裡又捨不得。結婚四、五年的夫妻，居然還說了一晚上的情話，可見感情真是挺好。當晚，興哥把祖上留下的珍珠細軟全部交給了妻子。

馮夢龍描寫男人有情，用的策略很簡單，一是捨得給錢，二就是「哭」，一邊給錢一邊哭。男人解決感情問題是用錢、用哭的，而不是用扛的，其實我們已經能感受到這種依靠商業文化背景來處事的柔軟身段。很難說是好是壞，只是我們理當感受到了。

說好的一年回家，可蔣興哥到了廣東，生了一場病，迷迷糊糊就耽擱了。王三巧呢，自從丈夫離開以後，因為思念過度，經常在窗口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丈夫回家。她又是個美人，東張西望自然會惹來麻煩。

有一天，她看到了街上一個跟丈夫穿著很像的商人陳大郎，這個陳大郎，抬頭看到有一個美女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欣喜若狂。他於是拿著金銀，買通一個牙婆，想要認識這位美人。

牙婆收了重金，盡心儘力為陳大郎設局出力。她的方法也很毒辣，基本上是耐心、恆心、加細水長流。「盡心儘力」的牙婆通過買賣首飾、花言巧語、噓寒問暖，一年裡逐漸和三巧兒成了閨蜜。

時間久了，牙婆索性住進蔣家，夜深人靜時和三巧兒說說街坊鄰里的八卦，說說男人出門做生意三四年不回家是常事，更重要的是，她說了不少自己少年時偷漢的情事，滴水穿石般撩動三巧兒的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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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是半年，三巧兒沒有等回蔣興哥，陳大郎沒有等到三巧兒，中秋已過，十分好月，不照人圓。這樣的時間作祟，陳大郎偷香之心居然也有了一點痴心的意味。

有一天，牙婆終於設局令陳大郎誘姦得手，真是千分辛苦千分喜。至此夜來明去，牙婆會當牽頭兩頭髮財。兩個偷情者也產生了感情。

這可真是不祥之兆，正如大部分婚外戀都會遇到的難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陳大郎荒廢了一年半，又偷歡半年，終於也要出門繼續做生意了。

離別再次來臨，兩人一樣是倍加眷戀，哭一會兒、狂盪一會兒、又是整整一夜不曾合眼，不知道三巧兒面對這種自我抄襲的戀愛形態時，良心會不會痛。

總之情到深處，三巧兒拿了一件珍珠衫送給陳大郎，表示貼身之物，能令他出門在外，想到自己。這時候陳大郎的反應是什麼呢？也是「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

這件衣服，三巧兒親手為他穿上，親自送他出門。

陳大郎很有意思，每天都穿著這件珍珠衫，不換不洗，重情重義。直到有天同鄉設宴，遇到個風流標緻的襄陽客人，從廣東販了珍珠、玳瑁、沉香等等到蘇州發賣。兩人很談得來，很快成為知己。而這個年輕商人，正是蔣興哥。

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人脫了衣服喝酒，陳大郎穿著珍珠衫，蔣興哥看著眼熟，隨口問了幾句，陳大郎就將與三巧兒的事和盤托出，說的時候，還眼淚汪汪。

此時蔣興哥如針刺肚。但悲傷驚懼時，蔣興哥冷靜地展現了一種迷人的風範，明明是妻子出軌，他卻自責「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小利，撇他少年守寡……」把妻子出軌的責任一肩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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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哥回家，本來是有情人久別重逢，但因為兩人心裡都有事，這就有了不小的尷尬。

三巧兒收到休書，還很不服氣。蔣興哥顧及外人在場，只說，我有一件祖傳的珍珠衫，你拿來給我看看。三巧兒知道事情敗露，本來是要去死的，後來經人勸說，又決定活下去。

至此，蔣興哥也沒有閑著，雖然休妻，他還是找人仔細調查，知道原來是牙婆勾引，才惹出禍端。蔣興哥沒有跟所謂的姦夫淫婦一般見識，反而把牙婆家砸了，可見思路決定命運。

隨後，蔣興哥把三巧兒的細軟箱籠，打包十六隻，上了封條，靜置在家中，害怕睹物思人。

三巧兒到底艷名遠播，很快有人來蔣家提親，興哥託人將這十六隻箱籠，原封不動交給前妻，當個陪嫁。這時旁人有的說興哥忠厚、有笑他痴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正是人心不同。

這十六個箱籠里有什麼？

古代婦女不可能提著箱子滿街亂走，「能夠出現在公眾視野，並經受價值判斷或想像的，主要是陪嫁箱子……作為新娘帶給婆家的錢財和物品的總和……最關鍵的還是金銀細軟……」（趙毓龍語）

我們還記得那個惜別的晚上么？蔣興哥因為要出門掙錢，又捨不得三巧兒，將自家祖傳的珍珠細軟都交給三巧兒了，說是讓她保管，可三巧兒再嫁時，蔣興哥浩浩蕩蕩差人抬了十六隻箱子送去，還送去了一把鑰匙。

與其說那是蔣興哥的東西，不如說是他以為兩人共有的東西，是舊的盟誓。他拿出了自己的那部分祖產，是希望三巧兒有豐厚些的陪嫁，改嫁也能得到善待。

《金瓶梅》中孟玉樓改嫁西門慶時，著重強調了孟氏陪嫁豐厚，「用以裝四季衣服的，就有四五隻箱子……」蔣興哥送了前妻多少個箱子呢？十六隻。相較之下，分量是不是就很可觀了。

這情義的分量是怎麼計算的，彷彿是因為箱籠的數量，好像易先生送給王佳芝的鴿子蛋。因為箱籠就是舊時女性的經濟段位，女人的命運決定在男人手裡。又彷彿不只是箱籠……馮夢龍是如何令這場交割顯得並不是情感上的切割呢？

往後的故事就更加離奇，因緣際會，陳大郎身故，蔣興哥後來娶了陳大郎原來的妻子平氏，又惹了官非，斷案的恰是三巧兒的晚老公。

念及舊情，三巧兒替前夫求情，知恩報恩。馮夢龍是如何寫三巧兒這段心的「恩」的呢，他讓她想到了那「十六隻箱籠」，心頭一軟。可見鴿子蛋換回了一條命，十六隻箱籠也是。

一對舊情人抱頭痛哭時，被三巧兒的晚丈夫看到。這位縣官認真聽完了他們的故事，深受感動，大哭一場，決定讓有情人團聚。

因為這件好事積德，後來他官運亨通。三巧兒重新嫁入蔣家，做了妾，好似一種輕罰。這一家三口終於團圓到老。好聚好散又好聚，蕩氣迴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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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家在概述這則曲折狗血的「紅杏出牆」故事時，會說「寫的是棗陽縣青年商人蔣興哥在遇到愛情、婚姻不幸時能夠正確對待的故事」，指出「在中世紀的愛情文學中，像蔣興哥這樣的思想開明的人物形象是不多見的」。

這樣的男性，應該不只是中世紀不多見。而所謂「正確對待」的判例，一般都是因為普通人做不到才顯得格外「正確」的。

無論是曲折還是狗血，都因之難得而指向了「有情」。實際上早從六朝開始，「復歸式」的愛情故事就少有記載，因為蔣興哥愛情故事的「復歸」並不是好事多磨、不是破鏡重圓，而恰恰可能是藏污納垢、狗血淋頭的。

愛情的雙方也不是單一的忠貞不渝，而是會動搖、會敗俗傷風、甚至會欺騙，無論在外人眼裡，那兩個人的一往情深變得多麼可疑，日常的日子他們最終還是決心要攜手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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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夢龍說，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他要教誨眾生什麼？在婚外戀時，三巧兒面臨道德和慾望的選擇，她選擇了慾望。在重組家庭後又牽扯上感情關係時，蔣興哥面臨著理性和感情的選擇，他選擇了感情。

痴男怨女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們好像什麼變故都能夠接受，什麼屈辱都能吞下，不是因為他們有異於常人承受能力，而是因為他們不論深陷怎樣的高大深陷阱，最後還是執意選擇了情與欲，選擇了不可控和非理性的可能。

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明明是一個挺不堪的故事，為什麼會獲得如此多的諒解。

也許是因為站在高處的我們往往會忽略，兩個人相處，不僅會在雙方的長處中受到感染，也會在過失和缺點中獲得自我提升的可能，這種提升是幽暗的，是瑕穢打撈出的真心，跟別人無從說起、也不太想說的。

說出來會被人看不起，但不說出來也不代表不存在。

千分驚險才能換來千分喜。風平浪靜的人說他們懂，雖然他們咬著瓜子從來不曾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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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怡微：青年作家。

性格不討喜，人卻挺好的。對時尚一竅不通，跟高跟鞋也裝不了熟。對「鞋」第一次有了感動，是《歲月神偷》里說「鞋字半邊難，亦有半邊佳。一步難，一步佳。難一步，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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