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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滿耳朵都是蟲子的歌聲

又是一年秋風起,一場雨在城市的黃昏陡然痛快而下。繼而又一場,再一場,一陣一陣,漸漸變涼。太陽收斂起夏日的驕縱神態,與風溫和相待。

蝸居都市的我,無論靠著枕頭聽,憑著窗沿聽,甚至貼著牆角聽,總聽不到一絲秋蟲的聲息。不由想起贛西鄉下的老家。家鄉的夜晚,水塘邊、樹陰下、山腳旁、菜地間、田野里,這個時節秋蟲早已奏響了秋天最美的天籟,隨便到哪,滿耳朵都是蟲子的歌聲。恍若蟲兒們說著喊著唱著,就把秋天接來了。

在家鄉,蟲子總是把初秋的夜晚鬧騰得豐腴而清涼,更勾起遊子無限的鄉愁和回憶。

每到秋夜,皎潔明月照在村子隱隱的山間,在樹叢中投下斑駁陸離的影子。這時熱鬧一天的山村靜悄悄,猶如戲劇院舞台上徐徐拉開了帷幕,很快就能聽到秋蟲的聲音,沒有舉持人,開始有一個膽大的領唱,歌聲最為高亢、嘹亮,是個高音歌唱家,絕對壓過其他聲音,佔據主導性地位。接著,有唱高音部的,有唱中音部的,有唱低音部,高低錯落,琴瑟和諧,演奏山村美麗的小夜曲。

蟲聲是一片光明的布景,任你晝夜交替,把鄉間八月的寂靜,織成不同的花色,紅的、黃的、綠的、白的、青的,最後把自己也織碎了,使你找不見自己。

我總是在秋風乍起的季節,偷閑回老家住幾天,陪陪年邁的雙親。睡在老屋兒時睡過的床上,聞聞濃濃的稻草香,尋找曾經在牆壁上畫過的畫,興奮地等待一場音樂的盛宴。窗外是偌大的院子,月光如水照庭院,正是秋蟲放歌時。

唧——唧——啾——啾——

此起彼伏,高低錯落,遠近有致。一聲聲輕悠委婉的蟲聲,太熟悉了,因為曾經聽了十八載,還是那個音調,不應猜就知道是從我家院子里左邊的草叢中傾瀉而出。這是黑蛐蛐的叫聲。它們像久別相逢的戀人,徹夜的傾訴不盡的衷腸,或是似遠離家鄉的遊子回歸,有道不完的思念真情。清麗的、帶有金屬音質的「噘噘」聲,是另一種蟋蟀,叫扁頭蟋。而那雄勁有力、連綿不斷的「句句句」聲,便是黑頭蟋,翠綠的身體上豎立的兩對晶瑩剔透的翅膀急速地摩擦在高亢的鳴叫,既是以聲示威,佔領地盤,亦是以聲會友,呼喚同伴,在這夜露降臨的寧靜時刻,尋覓知音,完成繁衍使命。

院子右邊菜園籬笆下和草叢中,也會飄逸出綿綿悠揚的蟲聲,有金蛉子清脆嘹亮的「鈴鈴鈴鈴」聲、黑墨蛉「嘀嘀」不休的喃喃細語、嬌小的斑腿針蟋「吱-吱」的低吟,及那些不知名「噝-噝—」的淺唱,在草叢間、地溝里、菜苗上此起彼伏。

院子外夜幕籠罩下的池塘邊,小黃蛉輕盈悠然的「齊齊」聲,夾帶著水草、蘆葦、狗尾巴草的清新氣息,不時從水邊蕩漾出來。塘邊的瓜棚豆架上,傳出馬蛉打轉的顫音,如風吹銀鈴,餘音繚繞,不絕入耳。

而在院子正對面柿子樹旁廢棄的磨刀石下,針蟋更是興緻高,放開嗓子在吟誦「嘖-嘖—」的讚美詩,伴你通宵達旦。

更遠處的蟲聲也能聽到,我家對面四伯家門口的南瓜地里傳出細柔的「絲-扎」聲,恰似村裡誰家姑娘正在調試新啟用的紡車。這便是外形酷似紡織娘的似織,俗稱小紡織娘。

還有絲瓜架下,葡萄藤上,辣椒地里,廢棄磚窯地,都是蟲子們的演奏場。這秋夜啊,有了蟲鳴的吟唱,山村才不寂寞,才充滿生機。秋夜有了蟲鳴,遊子回家心中才涌動無限感觸。

秋夜聽蟲聲,是一種莫大的享受。秋蟲用最原生態的歌聲,在這寂靜的夜晚,在我家的小院里,合奏出一曲曲天籟,給我和家人聆聽,給村子的人免費享受。

記得兒時母親常對我說,蛐蛐這蟲子好呀,它是在說:「快快晒晒、快快洗洗」。意思是提醒我們,秋天來了,天氣要變涼了,床上的東西該曬的要曬,該換的要換,該收起來的要及時收起來。每年母親在這個時候都會為我們的床上拆洗個遍,讓我們蓋著香噴噴香的被子打發漫長的冬天。母親還說,人總是一忙就沒記性,非得蛐蛐提醒才知要拆洗了,它的功勞真大。

古往今來,每逢秋天到來,引多少文人墨客賦詩讚美。在眾多的讚美秋的詩詞里,我唯獨喜歡宋朝詞人蔣捷寫的一首詞《聲聲慢?秋聲》: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這首詞用了十個「聲」字:風聲、雨聲、更聲、鈴聲、笳聲、砧聲、蛩聲、雁聲來形容秋天的到來,人與大自然的聲音,令人感受到一個有節奏的秋天。真是 「明察秋毫」 唯有秋聲。

我常想,這蟲子到底為何要這麼不辭辛勞地夜夜長鳴呢?是在低聲祈禱,高聲歌唱,朗誦詩篇,念誦經文,呼朋引伴,還是在促膝長談?它們不累吧?需不需要觀眾的掌聲或點個贊?

記得兒時有一次看露天電影回來,夜已很深了,我站在家門口的池塘邊,被這優美動聽的蟲聲深深感動了,雙手竟情不自禁地和著聲音的節奏,像中央歌劇院大指揮家那樣,雙手上下揮動起來——那些音樂竟驚奇地在我的手臂和呼吸間流動起來,更像潺潺流水般在村子裡激情奔涌;那些音樂,像低垂的夜幕里極柔和的一個個雲朵,更像來自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其時小小年紀的我,感覺天與地在此刻與我離得特別近,我就像一個睡在襁褓中的嬰兒,在旋律優美的搖籃曲中,抵達天堂。那鳴聲,分明是生命的歌聲,是生命的象徵,是生命的旗幟——是大地最美的聲音。

其實,很多蟲子的生命僅止於夏秋兩季。秋天一過,它們要麼深入泥土預備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天,要麼連同它們飄蕩在草木間的歌聲和一縷精魂,化成了那麼一小點泥土。生命竟是短暫,可它們用歌聲構築的那個音樂世界,是多麼寬廣啊——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它們的舞台,大地萬物,都變成了它們的聽眾。

不僅是包括我在內的人,村裡的大山、樹木、牛羊和月兒,也都靜靜地聆聽著那生命精彩的絕唱。

秋蟲的精神世界,海闊天空,即使歌聲在塵世間繁華落盡,仍然餘音不絕。

[ 長思想的蘆葦公眾號 第57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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