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里別爾卡，消失的北極村莊

最新 09-15

本文作者「L」，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69°11"26.9"N 35°06"47.5"E 北方的盡頭，北冰洋

你們嘗試過在漫天大雪的時候，仰頭仔細觀察那些從天而落的雪花嗎？它們從漆黑的夜空中飄灑下來，雪片墜落的速度，總讓我想到時間靜止這四個字。只要你仰頭看過一次，你就會對這種感覺上癮，那是一種覺得自己可以操控時間的微妙感。

雪花像是從時間的盡頭奔赴而來，一片片從天空中飄落下來，在遇見凡塵的溫度時融化，結束自己短暫的一生。

結冰的北冰洋

捷里別爾卡在晴空萬里之後，飄起了大雪，整個小鎮在黑夜裡沉墮在一種寂靜詭異的氣氛中。時光像是跨過這裡流向了其他地方一樣，這座鎮子似乎橫卧在時間的節點上，路燈映襯下的鵝毛大雪，是這裡唯一的動態景象。

就這樣一路走到了北冰洋，這個只在課本中讀到過的地方，北極海，是世界上最小最淺溫度最低的大洋，位於地球的最北端，以北極圈為中心。捷里別爾卡，北冰洋岸邊的這座小鎮，像是淹沒在時光中的一艘沉船，安靜地，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天地萬物之間的默契。

這樣的冰天雪地，可能一生都讓我難以忘懷了

汽車在荒涼雪原間開闢出的道路上忽然停下來，引擎熄火後整個車內溫度驟降，司機推開車門的瞬間，一陣寒氣奮力鑽進留有餘溫的車內，車載音響里還放著七十年代的俄羅斯搖滾樂，硬搖滾吉他華麗的和弦飄蕩在寂靜的雪原之上。

若是暴風雪天氣，眼前的一切就會了無痕迹

「前面出了事故。恐怕我們要等很久了。」司機尤里回來對坐在車裡的我們說。

索性穿上大衣走出車外透氣，太陽懸在頭頂，卻沒有溫度。這條路在冬季是通向捷里別爾卡的唯一一條道路，暴風雪時會封路，因為暴雪會下到讓人們連路標都無處可尋。如果是在夏季，這裡有更便捷的水路可以前往捷里別爾卡。

龐大笨重的油罐車輪胎打滑，翻到路邊的溝壑里，正好橫亘在本就窄小的道路上，像是一具已經僵硬的屍體，躺在路上，一動不動。

「我們要在這裡等警察來。這是唯一的路。警察過來大概需要兩三個小時。」司機又在我們原本就鬱悶的心情上補了一刀。

這樣的白色，怕是要在這裡看盡了

雖然這次計劃在俄羅斯的旅行時間是28天，看似漫長的假期卻在穿越西伯利亞荒原後所剩無幾。又因寒冷孤傲的北冰洋，放棄今日洛沃澤羅將會出現的磅礴極光，穿過荒涼的雪原，只為看一眼夢中的北冰洋。有時候在想，人的執念，到底是好還是壞呢。

我們站在雪地里聊天來打發漫長的時間，以期盼突然出現的神力能將躺在路上的大貨車屍體瞬移到另一個空間。良久之後，雙腳因為寒冷開始發麻，隱隱作痛，匆匆跑進車內，發現剛剛還是晴空萬里的雪原，在一瞬間的光景里飄起了雪花，不一會兒便大雪磅礴。

「別擔心。高緯度地區的雪，說下就下。」尤里安慰我們道。

車窗上開始漫上一層霧氣，太陽隱匿在厚重的雲層里，透出些許微光，天地之間飄起鵝毛大雪。接近兩個小時後，從摩爾曼斯克趕來的警車如期而至，道路上開始騰出一小塊地方，好讓後續的車輛從側面通過。汽車重新在冰天雪地里發動起來，讓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你們瞧。這是一條Milky Way。」尤里打趣地對我們說。

我擦掉車窗上凝結的霧氣，牛奶之路，這個形容再貼切不過眼前的這番景象。天地之間，雪白一片，汽車像是誤闖入納尼亞故事裡的冰雪世界，懸掛在前方的一抹淡金色陽光是唯一的參照物。

「鏟雪車每天都要這樣工作。」尤里指著窗外奮力工作的鏟雪車說道。道路兩旁的積雪高度遠遠超過了鏟雪車的高度。「在暴雪時，一般會封路，連鏟雪車都解救不了。」

「鏟雪車一天不工作，第二天這條路就走不了了。」尤里又補充道。

很難用太美了來形容眼前的一切，因為除了白色，幾乎沒有其他顏色會出現在視野中，連綿不絕的大雪覆蓋了這片荒原上的一切生命，就像是禁閉之地，它孤傲地告訴你，在這裡，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佇立在雪原上的幾座信號塔，彰顯著人類的微弱與渺小。

捷里別爾卡被人們稱作是「北極圈內的船舶墓地」，這座位於北冰洋巴倫支海邊的小漁村，人口不到1000多人，在蘇聯時期，這裡曾經是北極圈內最繁盛的漁村之一，擁有很多個魚類加工廠，但進入七十年代後，隨著工業捕魚的出現，這座曾經繁極一時的小鎮陷入了衰落，人口從6000多人慢慢減至1000人，曾經支撐這座小鎮經濟的漁船也靜靜躺在北冰洋寒冷的海水中。

對捷里別爾卡的第一印象，是死人城

不久之後，視野範圍內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白色，幾座色彩斑斕的小房屋出現在遠處的低地上，北冰洋的一角闖進我的視線中。灰暗的，冰冷的，不動聲色的海洋，看起來像是一片巨大的北極墓地，隨時會將人吞噬。由於北大西洋暖流的原因，捷里別爾卡和摩爾曼斯克一樣，都是北極圈內的不凍港。

在這裡，太陽是沒有溫度的

房屋牆壁斑駁，破舊不堪，到處散發著衰敗的遲暮氣息，這座小鎮像是被拋棄在時光洪流中的船舶，枯萎的草木，倒塌的圍牆，被積雪淹沒的道路和門窗，與那一抹深沉靜謐的大海，映襯著海岸邊的冰封天地，一幅末世的蕭條景象。

下午四點左右，陽光開始在這裡消退，出門的時候碰巧看見一抹淡粉色的夕陽染紅了雲朵。我們住在距離捷里別爾卡老城大概七八公里的新城，尤里說這個新鎮子是近幾年才建的，目的是讓老城的人們搬到這裡來，居住條件都能得到改善。

順著堆滿積雪的道路走去北冰洋的港灣，新鎮子很小，倚靠著覆蓋皚皚白雪的山甸，只有兩條路，一條通往鎮外的老城，一條是鎮子上的主路，兩側樓房林立，僅有的幾家便利店掩著厚重的鐵門，以阻擋太陽落山後的寒氣。

日落之後的捷里別爾卡鮮有行人，如果第一次來此，一定會有這裡已經被喪屍襲城的錯覺。鎮上幾家生意凋零的漁業鋪子也準備拉下捲簾門關門了，我們順著積雪厚實的道路向港灣的方向走去，鎮外的冰湖上零星來此的遊客剛剛收拾好滑雪工具準備往回走，雲層低得好像隨時都會砸下來似的，溫度開始寒冷起來，踩在積雪裡的雙腳開始發麻，有時候一不小心，整條腿都會陷進積雪中，雪碴鑽進靴子里，觸碰到皮膚的溫度，冰冷到有微小的刺痛感。

日落時分的小鎮

我們很快穿過一處半掩著鐵門的院子，房屋的玻璃上結滿了霧氣，孤獨的卡車兀自停在積雪覆蓋的院子里。事實上，在整個捷里別爾卡，大多數道路已經被暴雪覆蓋，我們只得循著地圖上北冰洋的方向走，時常會走到毫無道路痕迹的厚實積雪中，褲子上，靴子上沾滿了白色的冰碴，再走上幾步，褲子和靴子都會結上厚實的冰霜。

港灣在一處山坡下，順著表面已經結上了一層冰碴的石頭滑下石頭坡，這裡在夏季時是一尾小瀑布，冬天結冰後，道路藏在厚重的積雪下，無處尋覓，只得順著大石塊攀爬而下。

視野中沉默靜謐的北冰洋港灣，寒風呼嘯，冰冷的浪花拍在近處的礁石上，綿延不絕的山脈上，一抹淡粉色的夕陽餘暉安靜地從雲層後透射出來，如果有所謂的世界末日，大概也是這副光景。

孤獨的北冰洋港灣

晚餐過後，準備出門碰碰極光的運氣，在積雪裡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冰湖時，剛剛還是晴空萬里的夜空，開始烏雲密布。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密布的烏雲開始散開，皎潔的月光開始在厚重的雲層後露出臉龐來。我們開始擔心因為月亮和靠近冰湖的房屋光污染太嚴重，而無法看見極光。

後來我才知道，如果極光足夠強烈到讓你肉眼都能清晰可辨，那麼也不存在月光是否影響能辨度。

入夜後的捷里別爾卡

我們站在冰湖上很久，久到身體因為寒冷而開始發麻，久到仰頭凝望天空的時候脖子開始變得酸痛，久到天空開始飄起雪花，直到變成鵝毛大雪。

我們開始往回走，踏過厚厚的積雪，雪越下越大，我長久凝望著那些從天而至的雪花，如果你仔細觀察它們，你會發現一切就像慢鏡頭一樣，時間一定是在這裡停住了。雪花落在你的衣服上，圍巾上，因為天氣寒冷，它們就這樣固態地留在了衣服上。烏雲重新籠罩了夜空，終究還是錯過了一場磅礴的極光。或許這本來就是一件與運氣掛鉤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來這裡了，喜歡炎夏季節的我，卻深深愛上了這片荒涼的雪原。可是心底的聲音卻在說，你還是會來的，在極夜，亦或是極晝，或者寒冷的冬天。孤傲靜謐的北冰洋，只消看一眼便讓人終生難忘。生命的脆弱，天地的廣闊，雪原的荒涼，人類的渺小，都令我難以忘懷。

28天，終於抵達旅行的終點，心中最遙遠的北方，從海參崴開始，穿越西伯利亞荒原，抵達9288公里的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終點，莫斯科。繼而又是來回5000多公里的路途，穿過北極腹地，抵達我心中最遙遠的北方，北冰洋。

當我站在廣袤的冰雪中，當我面對孤獨的北冰洋時，我忽然有一種錯覺，其實我們並沒有分開，只是我們的距離由生死與世界來隔斷。或許你在遙遠的世界盡頭正和歌而唱，而我聽見的北冰洋孤獨的浪聲正是思念的聲音。我漸漸明白，思念一個人是很漫長的事情，你需要在不斷出現的新生活中保留記憶的碎片。那些碎片，就像刀割一樣在每一個深夜擊打著你的心臟。而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將所有的思念與心結交付給北冰洋的海水，交付給寂寞的北極圈。

我想我心中的北方，我心中最遙遠的地方我已經抵達。此後的人生所要做的便是，我將帶著對你的思念，慢慢地走向人生的盡頭。那個時候，希望你站在陽光中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