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號床男子,作者:宋譞
編者按
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賽二十周年之際,本欄目將帶領大家共同回顧這些年來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語境的變遷與文本的發展,或許會讓有些篇目與橋段喪失新鮮感,以如今的眼光來看,更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處。但正是在這些青澀的記錄中,一代代的作者漸漸走到了台前。
作者 宋譞
四號床為大家講了個笑話,笑話講得一般,不太逗。眾人起鬨讓他再說一個,他死也不肯,於是該輪到五號床了。
「那麼,要我說些什麼好呢?」坐在五號床上的男子說道。因為燈已經熄了,我在白天又沒有注意過這個人,所以對他的「相貌」可謂絲毫沒向腦中輸入「數據」。宿舍里除了下棋的人打起手電筒還有些光,其餘地方根本看不清,從我這個角度去看五號床男子的臉,模糊間感覺似是陰下來的雲霧聚攏到了一起。
「隨便吧,講個長點兒的事,我看大家都快睡著了。」不知是誰說道。
「好吧,那麼說說我自己?」
「OK。」
一
說句話你們別不信,我居然記不得自己是哪一天生的,也許作為一個現代的大學生這會讓人很奇怪,總之是生於二十世紀下半葉中後期的某一天。父母親原來都是在工廠里當幹部的,後來辭職辦了公司,家境還算好。
小時候我住的地方原本是在城裡,但母親嫌吵,便在我去幼稚園的那幾年在城郊買了房子。那兒的房子還是蠻棒的,附近有漂亮的公園,空氣也新鮮,還可以去離房子大約兩公里的河邊烤親手釣上來的夠味兒的鱒魚吃。不過選了這兒的房子主要還是因為交通方便,高速公路直達城裡,來回不過半個小時而已。
我上的小學是就近找的,班上來自城裡的孩子僅我一個。或許因為我沒有那種招人反感的「特殊的優越感」吧,我和那兒的小孩兒們相處得都不錯。如此這般呆了約有四年,班裡又轉來一名城裡來的新生,源。
源是那種看起來很老實的小男孩,個子和我一般高,有一張類似被鑲在天上的橢圓形月亮般的臉。我和他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感覺這才叫有了共同語言,彷彿在一張畫上又添加了精妙絕倫的一筆靈氣。
那時候家雖然離得近,但我還是申請了住宿。原因只是和「同學們」在—起覺得有意思,純粹是十歲少年為了取樂子的平常念頭。
*
說到這兒,五號床男子叫我幫他從桌上拿了罐可樂,隨即自己一口氣喝下約有半聽兒。接著抹了抹嘴,又說道。
*
源也和我一樣,住在學校。就這樣生活了約有兩年,小學剩下一個學期就要結束了,沒想到突然發生了那種怪事。
我也記不得是哪一天的晚上了,好像白天有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大家熄燈後就一直在議論,聊到很晚。正準備睡時,源拉起我說一起上趟WC,我便和他一起跑著去。當時我們宿舍是離WC最遠的一間。
那夜靜得出奇,也或許我沒那麼晚注意過夜的聲音,彷彿一個細小的極其微妙的聲音便會撕碎什麼東西編成的寂靜大網。我和源正小解到一半兒,便聽得便坑處好像有什麼動靜。便坑外面的門是關著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裡面向外撬門,「咔,咔,咔」不停地響著。我沖源吐了吐舌頭:「有鬼哦!」源知道我是在嚇他,但夜色深了,聽著這種聲音難免會害怕。他小解完,提起褲子就往回走,我自己則在那兒不慌不忙地揪著褲帶玩。這時「咣啷」一聲,那門像是被什麼捅開了,我心裡一個激靈,終究是怕了,便向宿舍跑去。
這道兒彷彿跑了很長時間,白天嬉戲的走廊恍若間像是什麼巨大怪物的喉嚨一般。明明安靜的大網卻漸漸逝散飛去,開始我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待仔細聽後,感覺卻又是那麼真實。我身後有腳步聲。「噠,噠,噠,」我話是這麼說,但並不敢確定那聲音確實是從我身後傳來的,它像是深邃穴道的遠處岩石墜落下來的聲音,不,還是不準確,那聲音有節奏感,「噠,噠,噠。」我有幾次都忍不住要回頭看看,但都作罷——沒那個膽量。
等我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宿舍門口時才發覺,那真的是腳步聲!有什麼東西隨我而至的腳步聲。我再也忍受不住,猛地向後瞧去。
二
五號床男子說罷,用手搔了搔頭,又喝了口可樂,慢慢閉上眼。
這時我看看四周,本在下棋的人也圍過來聽了,五號床男子睜開眼,接著說道——
我那回頭的一眼只能算是不經意的一瞥,而看到的並非是什麼妖魔鬼怪之類的,但也不是人。那東西離我約有四個宿舍那麼遠,大概在樓道中央。我看到的只是一團黑糊糊的某種虛無縹緲的氣團向這邊飄來。我立刻拉開宿舍門,然後猛地撞上,耳邊「噠,噠,噠」的聲音消失了,傳來宿舍里同學們的說笑聲。我回了回神兒,叫上源和另外兩個人一起到樓道里看看。
什麼都沒有!
樓道里什麼都沒有,他們說我出現幻覺了。我也只好如此認為——畢竟沒法用別的什麼來解釋。
這事便算是告—段落了。第二天夜裡也相安無事,誰知道第三天早晨醒來,源他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一問才知道,昨晚我夢遊了,一個人出宿舍不知道去幹什麼,他們叫我我也不理。我心裡漾起一陣恐懼,我昨晚沒有夢,沒有任何記憶,什麼都沒有!
五號床男子說到這兒停下來,扭過頭來問我幾點了。
零點剛過。
那還有時間講。
那以後我便落下了夢遊的毛病,幾乎每天晚上睡覺都夢遊,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宛如在我平平安安無奇的生活上扒掉了一塊什麼,準確地說是剝奪。就這樣上完了小學,我對父母說了「夢遊」的事,他們並不是很在意,只是說我累了,多休息就會好的。
初中三年沒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夢遊嘛,還是繼續著.記得什麼書中曾管「夢遊者」叫做「夜間徘徊者」。我自己夢遊都幹了些什麼都是別人告訴我的,有時是去小解,有時候就一動不動地傻站著,要不就罵東罵西……
白天情況良好,吃飯正常,從不出現什麼異狀,我仍作為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活在這世界的一部分當中。哦,忘了說的是我和源上了同一所初中。我們仍天天在一起,周六周日他還常來我家玩。我們去附近漂亮的公園玩,然後吸飽新鮮的空氣,接著去離家兩公里遠的河邊烤親手釣上來的鱒魚吃。
源勸我去找個醫生瞧瞧,我便去了個好醫院看了中醫,開了些調理內分泌的葯。就這麼—療程—療程地喝著,喝了兩年,直到我上高中。
三
到了高中,夢遊消失了,來得突然且迅速。這是源說的,因為他還和我在同一所學校同一間宿舍。他說我晚上睡得很實,呼吸也均勻,沒有莫名其妙地再跑出宿舍,沒有別人怎麼叫也叫不醒的呆坐,什麼都沒有。我又成為正常的人,可以少—分去負擔這四年之久的對夢遊的想像,可以解下心中對夢遊的恐懼包袱了。
我一帆風順地劃著船蕩漾在自己前半生的湖上,聽音樂,看我喜歡的書,交朋友,學習任何東西。
五號床男子說著,拾起頭向眾人掃了幾眼,那眼神卻不如他正說的事情那麼有一帆風順的感覺,更像是被打落的鳥兒的最後一瞥。
我這時提議拿出咖啡來喝,多少精神一下。於是和另外幾人取出自帶的速溶咖啡,滿滿沏了一大扎。眾人各自倒來喝。
看了眼表:兩點了。
「可還好?」我問五號床男子。
「嗯,沒事兒。」他啜了口咖啡,熱氣在他臉的周圍放肆地盤旋著,混沌間彷彿不是聽到他在回答。
「那麼……」我覺得如此聽他娓娓道來,好像被打了強心針。
「接著說。」他道。
往日如扎了眼兒的氣球,散飛到什麼遙遠的地方去了。大學駕著車駛來,向我揮手,於是,我上了車。
我和源考上的是同一所大學,專業並沒有報一樣的。那大學在別人耳里聽來,算是所還不錯的吧。但我覺得很爛,反正是爛到家的老師加上爛到家的學生們過著爛到家的每一天。
我們住的宿舍樓很老,在外面看像是被大火燒了無數遍,進去以後其實是剛裝修的新房間。我和其他三位舍友每晚便蝸居其中,白天則干著所有大學生該乾的事。談戀愛,去搞美女的全天行程,偶爾逃課去改善一下伙食;打籃球,踢足球,戳撞球;一幫人圍起來大喝怪味道的混合酒。
噯,還有,我也交了個女朋友,叫溪。很清秀的一個名字,不是嗎?跟她說話就像是被春天裡初晨的默默細雨澆灌一樣,那種活像是她一張口就會飛出香草冰淇淋的奇異感覺。但是……大二的時候我們就分手了,只交往了一年。那件事傷得我很重,當然不只包括感情。她居然以愛上了她的專科導師為理由要和我分手,我什麼都沒說,沒有回答她。可關係就這麼淡下來了,而真正傷害到我的,她根本彌補不了什麼。
我又開始夢遊了。這停止夢遊的四年像是在過颱風眼,而從溪想分手的那天開始,真正的風暴才來臨。它毫不留情地席捲了我這四年創造的一切思想,下手如此狠辣,宛如掃過沙漠的塵暴,爆裂噴擊的火山,波濤洶湧的海嘯。我的腦子像是被什麼佔據了,某種空虛縹緲的物質,它在裡面生息,繁殖。此時若說我像沒了利爪尖牙的獅虎也毫不過分,更如抽幹了尼古丁的香煙。
我對源說了,於是他陪我去看了中醫,還是像那次,又開了調理內分泌的葯。喝了一年,不見成效。
這一年並不如上次夢遊時那樣,這次導致我白天經常精神恍惚,意識模糊,記憶力也下降了。難不成就如此彷徨於世上?我多次對著鏡子用雙目「掃描」著自己,試圖要撩開什麼「面紗」。每當這時便痛苦地想一拳擊碎鏡子,幹掉裡面的那個蒙著「面紗」的自己,沒準幹掉他,一切都會好的。
但終究是幻象,且是自己神經質般推測出來的幻象。
四
沒打算告訴父母我又夢遊這事兒,畢竟這也不是他們能解決和承擔的。沒料到源給我父母打了電話,告之此事。對於他們知道此事,我也沒什麼意見,不過把我的「痛」貫穿給別人並不是我的本意。
於是父母提出去某某療養院呆一陣或是請某某醫生看看。我認真地回絕了,因為我覺得這一切都無用,再治也是徒然。一如平常,我依然在我的湖中劃著船。我沒再逃課,也不飲酒了,準備向那象群中最卓越的公象看齊,做最優秀的人。
五號床男子說到這兒,眼睛像是突然亮起來,語調也變得興奮了,身上像是取回了逝去已久的東西,微微晃動著。
首先要對付的是「困」,那是在白天某一思考或是安靜階段的突如其來的感覺。眼睛上像吊了重鉛塊,而意識則活像被擊飛的棒球,迅速遠去。於是這情況稍一閃現我便去洗臉,外加做一會兒高抬腿跑,哪怕是上課也要出去做。實在不管用就乾脆把頭髮都用水沖濕了,頭一涼便不由自主地清醒過來了。
然後就是去研究了一下有關「夢遊」的東西。但收穫不大,有幾本純粹給白痴看著玩的所謂心理學方面的書倒是對如何消除夢遊有所闡述,但自己試後,屁都不管用。
我和源又仔細談了談,結論是:乾脆作罷,重新從大一開始上,縮一級,或許對我有些好處。這個想法父母也欣然同意,並有證明開給校方。於是那還剩下半年的大二生活便消失了。我用那些時間去打工,攢了錢也不知道怎麼花,就都給了父母。
「於是今年你就和我們一個年級了?」我打斷五號床男子的話。
「嗯,重新開始了。」他說,「好,講完了。」
「噯,那今晚不睡覺了?」
「不睡就沒有夢遊,不過多少得眯一小會。」他說罷,我左右看看,大家已經困得不行了,於是我招呼大家都快睡覺。
我脫掉衣服,簡單漱了漱口便躺下了。看了眼表:快四點了。索性不睡了,反正腦中兀自還想著五號床男子講的事情。於是開開應急燈,邊讀菲茨傑拉德的小說邊喝大家剩下的咖啡,偶爾瞥一兩眼五號床上的男子,他把自己裹在毯子里,似乎已墮入睡鄉了。
五
不知不覺,半邊天已經微微亮起來,太陽卻始終不肯露頭,彷彿跟我打起啞迷。我出了宿舍樓,想找個好的去處看日出,卻不得所願。於是回去看大家睡覺.一號床面部衝上,打著呼嚕;二號床的臉向著牆,雙拳緊握,莫不是在做著令他氣憤的夢?三號床還摟著昨晚下棋用的棋盤,一枚「象」平躺在他身上;四號床嘴微張,隨著呼吸上下顫動著,似乎要傾訴些什麼。
五號床男子睡得很實。姿勢算是最標準。我想了想,從他睡覺到現在還絲毫沒有夢遊的跡象呢。管他的,先去洗漱好了,我端起臉盆走進水房。已經有幾個人在洗臉了,其中有一個是高中時的同窗,也和我考入同一所大學。
「昨晚睡得可好?」他問。
「嗯,沒怎麼睡,在學校的第一晚嘛!狂聊來著。」我接著問他,「可知道我們宿舍的五號床的那人?」我描述了一下他的相貌。
「哦,知道,昨晚跟我一起吃飯的那人。我跟他回的宿舍,他見你們都沒回來就先睡了,好像叫源吧。」
「什麼!叫源?先睡了?」我仔細回憶昨晚:我和其餘四個舍友是晚飯後才回來的。可當時五號床男子明明在寫東西嘛!而且他昨晚講的故事裡源不是他從小到大的朋友嗎?我用冷水抹了把臉,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但又懵懵懂懂的,正如他說的,又夢遊了,可為什麼他把自己說成朋友?那是一種被陽光深深投在腦中的影子——五號床男子昨晚與我們的談話正是在夢遊之中進行的。他在傾訴著自己與另外一個同樣屬於自己的性格的故事。我為了更進一步證實自己的想法,試著把「源」這個人從他昨晚講的故事中刪去,竟然發現絲毫沒有對故事產生影響!
我走回宿舍,拉開窗帘,讓初晨的陽光瀉進屋中。正如我所願,太陽並不吝嗇,它把金網揮了下來。我轉頭去看五號床男子,腦中蕩漾著他昨晚的話。「我又開始夢遊了。這停止夢遊的四年像是在過颱風眼,而從溪想分手的那天開始,真正的風暴才來臨。它毫不留情地席捲了我這四年創造的一切思想,下手如此狠辣,宛如掃過沙漠的塵暴,爆裂噴擊的火山,波濤洶湧的海嘯。」
「什麼是夢遊呢?」我邊念叨著邊拍了拍五號床男子。
他被弄醒,睜開眼看見我,靜謐且甜美地一笑。
「昨晚沒夢遊,源。」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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