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年的語文課本收錄了這些故事？

最新 09-15

文丨光小華

我不知道經過中小學語文課本十二年的折磨之後，有多少人還能發自內心地喜歡魯迅。他的文章當年入選極多，伴以「熟讀並背誦全文」、「分析中心思想」，漸漸消磨了我對這個作家的全部熱情。

小學語文課文《少年閏土》中的插圖

彼時我們還是對世界充滿溫柔善意的青少年，這個反封建禮教的鬥士像是憑白刮來的一陣肅殺，筆鋒冷峻，筆下的人物無不活在病態的環境中，生活艱辛得令人不忍卒讀。很長時間我都沒有再拿起過魯迅，儘管他是中國文學史中繞不開的題目，我堅持對他熟視無睹。

再次遇見魯迅，是在《故事新編》。

魯迅自己不太瞧得上這個短篇小說集，說它有油滑之嫌。所謂「故事新編」，是「拾古代傳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八則」。既然是」隨意點染「，則不管是上古神話，還是歷史傳說，無一不可拿來戲謔。

嫦娥為什麼要偷吃靈藥？

因為射日的后羿箭法太妙，把走獸飛禽射得遍地精光，只剩下烏鴉，於是嫦娥整年的只能吃烏鴉的炸醬麵，實在耐不住……

陸燕生丨《故事新編·奔月》插圖

老子為什麼不可能有過戀愛？

因為他「無為而無不為」。想」無不為「，就只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哪裡還能戀愛，敢戀愛？

這些充滿後現代意味的句子在整部小說集中俯拾即是，看似恣肆的想像其實也並非信口開河。

《補天》一章中，女媧起初用手和泥，揉捏出的小人兒非常可愛。後來腰腿酸痛，便焦躁地拔起一株紫藤，在泥水裡一揮，泥點也變成了這些小東西，只是大半獃頭獃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太平御覽》中對這則神話的敘述也基本如此，不但虛構了人類的產生，也試圖闡釋人類為什麼會有差別：

傳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絙於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絙人也。

小說與文獻兩相對照，原來我們這些天資不夠聰穎的普通人，的確竟是偷懶的女媧隨手一揮的作品。

陸燕生丨《故事新編·補天》插圖

如果說魯迅的核心精神是懷疑和批判，那這些在歷史時空中自由穿梭的故事非但沒有削弱這種批判，反而賦予了它另一種生命力，在戲仿、幽默和隱喻中給人無限的遐思。這八則故事的氣質各不相同，有些想像奇詭，有些妙趣橫生，有些在插科打諢中暗藏鋒芒。

《採薇》重述了伯夷叔齊誓死不食周粟，最終餓死在首陽山的故事。司馬遷版的伯夷叔齊是高風亮節的象徵。根據《史記》的記載，這二位認為周武王伐紂滅商是以暴制暴，以臣弒君。他們憤慨異常，決定不食周粟，逃到了首陽山上以樹皮、蕨菜為食，直至餓死。後世的文人也經常以伯夷叔齊自況，在亂世之中應該像他們一樣避隱起來，「相顧無相識，長歌懷採薇」。

陸燕生丨《故事新編·採薇》插圖

相比之下，魯迅版的《採薇》對伯夷叔齊的感情就很複雜。一開篇時他們已是垂垂老矣，住在養老堂里，每天練一練太極拳。逃到首陽山上之後，他們成了名人，常有特地上山上來看他們的人。他們也的確以薇菜為生，食材很單一，做法有很多：「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

這樣歲月靜好的日子有一天被打破了。一位女子來到伯夷叔齊面前質問他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由此，伯夷叔齊的餓死，不是因為山上的野菜被采完了，而是因為聽到這驚天一問，羞愧到最終連野菜也不能食。

陸燕生丨《故事新編·採薇》插圖

像《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一樣，這個故事也有無窮的闡釋空間。我讀到這裡時，和伯夷叔齊一起被震得兩眼發昏。在前現代的社會，如果苛政猛於虎，或許還可能隱居山林，寧可去面對老虎也要避開暴政。而在現代社會，可有一處權力不可及的地方嗎？普天之下，全是老大哥在看著你。知識分子之所以被嘲笑，是因為在這樣的世道，沒有人相信有誰可以不被時代裹挾，獨善其身的姿態就變成了不食周粟而食周薇的笑柄。

上古傳說中的人物在後世疊加的想像中不斷被放大，而魯迅說他對古人並不如何誠敬。在《故事新編》里他以今人的眼光檢視他們，譏誚功利心頗重的孔子，寫他頻繁叨擾老子讓老子不勝其煩。對老子呢，也沒有什麼美言。他西出函谷關時領到了十五個餑餑，「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青，餑餑就只能有十個了。」

陸燕生丨《故事新編·出關》插圖

如果我當時能在語文課本里讀到這些故事，興趣就可能不僅僅是對魯迅，還有他提及的這些至聖先師們的軼事，以及民國學界的恩怨情仇。所有的人在這裡都不再板起面孔，因為真實而顯出諸多可愛的樣子。魯迅和古史辨派歷史學家顧頡剛的恩怨在《理水》這一章隱約可見。顧頡剛的「頡」字有「鳥上下翻飛」的意思，《理水》中就有一個「鳥頭先生」，跟顧先生一樣有些口吃：

「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

提出層累的中國古史觀的顧頡剛，因為假說治水的「禹」很有可能是一種動物，就被編排進了故事，不知道心理陰影得有多大。

陸燕生丨《故事新編·理水》插圖

如果你也喜歡這樣的故事，還可以去看另一本日本版的《故事新編》——太宰治的《御伽草紙》。「日本年輕讀者認為太宰治作品難以進入，但提到太宰治的《御伽草紙》，他們卻異口同聲判定：這本不同！」太宰治在中國應該是憑藉《人間失格》和那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而家喻戶曉。在《御伽草紙》這本日本民間故事新編中，太宰治少了許多頹喪的氣質，他試圖改變傳統敘事中善惡兩分的設定，沒有誰是壞人，只是人性的悲喜劇罷了。他還改編了《聊齋》中的兩個故事，別出新意，希望可以讓中國的讀者們看看。

「每一個時代都在一遍一遍地重寫同樣的書，只是改變或加入一些細節。或許永恆之書皆相同。我們總是在重寫古人寫過的東西，而這就證明足夠了。」

人性從未改變，所以我們聽著故事，看故事裡的人如何一路轉世投胎，一直走到我們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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