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難民孤兒院里的歌聲與微笑
編者按:今年7月4日至8月3日,在國際志願服務項目「共同未來」(成立於2016年9月,在國際法促進中心和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指導下開展工作)的發起下,七名中國志願者前往土耳其哈塔伊和加濟安泰普兩地的兩所孤兒院展開了幫助敘利亞孤兒的志願活動。
一個月的時間,志願者通過各種藝術課程和活動,幫助孩子們走出戰火的陰影、驅散心中的陰霾。本文通過七名志願者之一——喻曉璇的視角,講述了她在土耳其加濟安泰普Dar Al-Selam孤兒院和孩子們難忘的故事。
一
時隔一個多月,打開那個夾著各種票據和紙片的筆記本,我依然能清晰地記起初次走進Dar Al-Selam孤兒院奶奶家的那個下午。那天陽光瀟洒毒辣,我穿著一件深藍色長袖襯衫,後背一團汗緊緊黏在身上。青青、柳青、永花和我一起坐在長沙發上,奶奶坐在我們側邊的椅子上,身邊還有兩個大一點的女孩和一個看起來沒睡醒的男孩。還沒從長途飛行的疲憊中緩過來,我握著一支筆,歪著腦袋,胳膊不自然地撐在打開的筆記本上,拘謹地將自己嵌在沙發里。
簡單跟奶奶介紹了我和我的同伴之後,又向她介紹了我們要和孩子們開展的活動。奶奶慈祥地沖我們點點頭,我們互相微笑著,氣氛突然陷入了一陣沉悶。
對面的男孩打破了這沉悶。
他一把搶過我的筆和筆記本,隨便翻開一頁就開始在上面畫畫。我站起來看他畫了什麼,他卻遮遮掩掩,露出一個捉摸不透的笑。
「你在畫什麼呀?」
他不說話,手裡的筆刷刷地動著。我索性湊過去看,原來他畫了一輛車,車上掛著敘利亞的國旗。可畫完了他還不滿意,又重新翻開一面開始畫。這次他畫了一輛一樣的車,車上有一架槍,前方有一個站著的小人,一枚子彈朝他飛去。
男孩得意地看看我,在畫上用英語寫上了他的名字:AdilHamdu。
「你叫Adil?」我想確認一下他的阿語名字。
「不是。」他看著我,眼裡划過一道狡黠的光,邊吐著舌頭邊揮舞著雙手。看到我疑惑的表情他才滿意地翻開另一頁,在上面寫道:
「我叫Adil,我想當一名工程師。」
我頓時對面前這個眼窩深陷的男孩充滿了興趣,想要給他拍張照。就在我拿出相機扳動開關的一瞬間,他又飛一般地搶走了我的相機。他擠眉弄眼地擺弄著相機,示意我們坐好,然後若有其事地按下快門。
我很無奈,他也不願立刻把相機還我,我只好和屋子裡另外兩個姑娘聊天。
當天晚上,Adil就開始在樓道大喊著我的名字,大搖大擺地闖進我的屋子玩了一切能玩的東西,還刪掉了我電腦里寫好的文章。沒幾天,他已經會學著我們說中文的樣子,呲牙咧嘴地跟我們打招呼,不時還抓住我的胳膊打一下,或是在我下樓前坐在某個樓梯扶手上伺機敲我的腦袋。跟男孩子只能建立這樣的「友誼」,我很無奈,但也很欣慰,至少我能給這九歲男孩的生活帶來那麼一點點樂趣。
二
剛來孤兒院的那些日子,累並快樂著。孩子們像一顆顆葡萄一樣墜在我的手上、胳膊上、腰上,每天我都邊拍著手邊扯著嗓子在一間十平米大的房間里對十幾個孩子不停喊著「Awlad——」(阿拉伯語,孩子們)。像Adil這樣調皮的男孩不但不聽話,還會學我說話的口氣沖我做鬼臉,不時孩子們也會因為一張紙一支筆發生爭搶甚至打架。有委屈的、霸道的、任性的,都要我們一個個去安慰和勸導。
我只會講幾句敘利亞方言,多半時候我都是在講Fusha(阿拉伯標準語,類似漢語普通話),許多孩子不一定都能聽明白,有時我急得直跺腳。若是我們上了繪畫課,那場面就更控制不住,孩子們拿著畫筆顏料化身一個個小惡魔,亂作一團,結束了活動我們還得卯足了勁兒清理花花綠綠的地板和牆面。多虧了第一天在奶奶屋裡遇到的Shaheera和Iman兩個姑娘我們才管的住這群孩子,她們輪流出現在我們的課堂中,幫我們和孩子們溝通,也幫我們一起幹活。
沒過多久我們就和Shaheera一家熟絡起來。她家幾乎成了我們除了自己宿舍之外最常去的地方,她們不時邀請我們去吃早飯,也時常給我們送來些日用品和小零食。一來二去,我們漸漸拼湊出了關於她家的一個模糊輪廓:父母和一個小妹妹在戰爭中死去,家中唯一的男孩仍然在敘利亞的戰場,Shaheera帶著姐妹五個逃到土耳其。
談起逝去的親人,她們眼中也會划過一絲憂傷,我們能做的,只是握住她們的手,或是給予一個無謂的擁抱。
五姐妹不僅熱情地邀請我們去她們家裡,有時還帶我們去別人家做客。一次我們被請去一對雙胞胎姐妹Farah和Marah家做客,大家在地板上盤腿而坐,孩子們笑著鬧著,眼睛和牙齒像星星一樣閃亮。那天我唱了一首Helwayabaladi(意為「我美麗的祖國」),這是一首法國籍埃及裔女歌手的歌,沒想到所有人聽了之後都歡呼了起來。
「Kareema你唱的真好!」
「你的聲音真好聽!」
「你們也喜歡聽嗎?這可是一首埃及歌曲呀!」我說。
「當然啊!這歌詞很美!」
從此孤兒院的所有人都記住了這首歌的旋律。女孩兒們會問我來要這首歌的歌詞,男孩兒們在碰到我的時候也會張牙舞爪地哼唱起這首歌。後來我們把完整的歌曲教給了孩子們,每逢我們外出活動它幾乎是必唱曲目,連司機Houssein大叔都會主動給我們放起這首歌。一輛破舊的麵包車上,孩子們一個擠著一個,在顛簸的路途中你一言我一語地唱著。那不是我聽過最好聽的合唱,卻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Kelmahelwa we kelmeten(最美的話)
Helwayabaladi(給我美麗的祖國)」
……
三
日子一天一天很快划過。
白天的我像孩子們一樣極度亢奮,晚上回到屋子立刻變成了泄氣的皮球。困,卻很難睡踏實,迷茫中丟失了許多睡眠。
一天早上,我像平常一樣起得很早,洗漱後下樓去兜了一圈,看到五姐妹家的門大開著,我脫掉鞋子悄悄走了進去,看見客廳地板上三姐Heiria和小妹Razan橫七豎八地歪著,睡得還熟,陽台上傳來四姐Rawan一陣陣悶悶的鼾聲。我轉身要走,腦子裡已經開始琢磨著做什麼早飯,回頭時一眼瞥到卧室的門虛掩著,Shaheera坐在床邊。
我靠近門縫,在清晨蒼白的陽光下,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上閃動著一串淚痕。縫隙里,流淌著一聲嘆息。
我推了推門,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望著眼前這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她總是細緻體貼,像個大姐姐一樣照顧著我們每一個,有些時候我甚至忘了她還比我小一歲。
看到我,Shaheera慌忙抹掉眼淚,揚起嘴角不自然地笑了起來,睫毛上的淚珠還在發亮。
「早上好,Kareema。」
「早上好,Shaheera。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她招呼我過去和她一起坐在床上。
「我也不知道,只是……坐著」,她聳聳肩,目光投在了地上。
我實在沒什麼安慰人的經驗,只能擠出一句:「不要難過啊,Shaheera……」
她扭過頭來抿著嘴沖我笑了一笑。
「你知道嗎,Kareema,我弟弟Abdu Halim在軍隊。」
「我知道,之前Iman告訴過我們。」
「今天是他上戰場的日子。」她把臉轉向了我,似乎要講一段很長的故事。
「每當他要上戰場之前,他都會跟我們說『我可能不會回來了』,聽到他這樣說我和妹妹們都會很傷心。但是今天只有我知道這個消息,我沒有告訴妹妹們,要是我說了的話她們一定會擔心得吃不下飯,Razan會哭一整天。」
我的頭腦有些空白,側過身去握住她的手。
Shaheera邊拿起身邊的手機邊說:「我弟弟很帥,在我的家鄉有很多女孩都想嫁給他。」
她有點驕傲似地笑了,迅速在手機里找到了一個男孩的照片給我看。男孩瘦瘦高高,一對淺藍色的眼睛,湖水一般安靜。
「他真的很帥,好像電影里的演員。」我說。
「但他已經訂婚了,和我姑姑的女兒,他很愛她。可是我姑姑總是不同意,說戰爭結束了才能結婚。」
她望向我,深邃的眼睛裡又填滿了淚。
「他長得很像我父親。」
為了不讓這眼淚決堤,我趕忙張開雙臂,無助地擁抱著她。我們就那麼靜靜坐在床邊,幾十秒變得那麼漫長。當我鬆開抱住她的手時,她說:
「我想回到敘利亞。」
她是笑著說的,笑得很真誠。
當天晚上Shaheera跟我在What"s up上聊了很多。她讓我替她對妹妹們保守這個秘密,也不要告訴別人她哭了。她還給我發來了一張父親去世時的照片。那照片拍得十分模糊,像罩著一層土,灰沉沉的毛毯里裹著一個沉睡的男人,安然地閉著眼……
我很害怕,敷衍地跟她聊了幾句就把手機放到一旁,不敢再看那張圖。
半夜醒來,收到了Shaheera寫給我的一首詩:
「我是一隻蝴蝶
花朵和人類的混合體
我想展開雙翅飛翔,將玫瑰撒向人們
我想讓玫瑰把他們淹沒
直到他們回頭,像人類那樣
忘記戰爭,關心他們的孩子
……」
四
Shaheera父親的樣子在我腦海中一直沒能散去,她之前也跟我提過,父母走之前家裡都沒有一張合影,有些遺憾。我因此有了給孤兒院的每個家庭都拍一張合影的想法。跟同伴們商量之後,大家都贊同,決定拍好照片、裝裱好之後作為臨走前送給孤兒院每戶人家的禮物。
那陣子隨行的夏記者、劉記者也到達了孤兒院,我們的生活多了幾分歡樂,孤兒院的孩子們也因男性面孔的鮮有出現而變得更加活蹦亂跳。
拍攝「全家福」的計劃很快便開始實施,夏記者主動提出幫我們拍照,省了我們不少事。我事先跟孤兒院的奶奶說了我們的計劃,之後挨家挨戶去通知。所有的家庭都十分樂意,馬上就收拾打扮了起來。只有Adil家,我敲門時她媽媽從門縫中露出臉來,微笑著拒絕了我。
Adil的媽媽少言寡語,面色黧黑,笑起來更給我一種莫名的恐懼。我不知怎麼才能勸她答應,只好先告訴了奶奶,然後和同伴們先趕去別家拍。
我們在孤兒院的一間間屋子裡穿梭,一戶一戶地敲開房門,看見每個媽媽都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孩子們都像慶祝節日一樣穿上了漂亮的衣裳。原本調皮的男孩到了鏡頭前也會變得羞澀,扭扭捏捏才上了相。母親們都非常熱情,拍完家裡的照片還要跟我們一起合張影。那天場面混亂至極,我說了太多話,都不記得自己拍照的時候笑沒笑。
終於拍完了最後一家,只剩下Adil一家沒有拍,我們又折回他家所在的那層樓。這時我聽到樓道里傳來男孩的哭聲,是Adil的聲音。奶奶站在他家門口,像是在和Adil媽媽吵架。我想去看看發生了什麼,過去時卻只聽見Adil媽媽帶著哭腔的聲音:
「……回憶有什麼用?回憶都會過去的!」
門咣當一聲關上了,奶奶鎖著眉頭,看到我,對著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沒辦法,Adil媽媽很難對付,我們走吧。」
最後我們只好讓Adil一家三兄弟和奶奶一起拍了一張合影。Adil臉上還掛著淚,眼窩更加深邃了,照相的時候也沒笑。
第二天,我們帶著孩子們外出活動,大家回來放了東西正準備出去吃飯,Adil的媽媽從地下室探出頭來叫住了我,她並不像昨天那樣陰著臉,而是微笑著跟我打了招呼,然後神秘地把我叫到一旁,說有話要跟我說,而且要單獨去我房裡。
我心裡一沉,憂慮地望了一眼同伴,小心翼翼地跟隨她上了樓。
到了屋子,我關上門一回頭就看見她開始啜泣,紫紅色的頭巾緊緊裹住了她的臉,剩下的一部分像斗篷一樣罩在她因哭泣而抽搐的身體上,她用這斗篷不停抹著眼淚,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大概過了幾分鐘,她終於對我說:
「我丈夫生前很喜歡拍照。」
她哽咽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拍照……我不是不喜歡你們,你們做得很好,真的,孩子們都很快樂……但是我做不到……」
「我很想念我的丈夫,我們以前就聚少離多……」
她依然在啜泣,用顫抖的聲音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親眼目睹丈夫倒在血泊里一個半小時後沒有了呼吸,女兒面容被燒毀無法醫治最終死去。
關於死亡的這一切,小小的Adil也都親眼目睹了。
我只覺得腦袋裡的詞語失重了一般在漂浮,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只能流著眼淚跟她一句句地說「對不起」……
Adil的母親走出房門的時候,用力地擁抱了我。
那天我們的房間停電了。借著樓道的光洗了漱,和同伴們互道晚安後,黑暗中我推開卧室的門,把自己關了進去。就那麼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窗外鳴叫的車聲,眼前出現了許多面孔:Adil、Adil的媽媽、Shaheera、Iman,孤兒院的每一個孩子……他們的一張張臉被擱置在一團模糊的陰影里,聽到他們哭,聽到他們笑,聽到他們無助地喘息……
我什麼都做不了。
只有一同經歷過無邊黑夜的人,才有資格勸慰。我算什麼呢?
那晚是我無眠的開始。
我打開手機,記錄下那天發生的一切,當我打完最後一段話時,枕頭已經濕了一片:
「加濟安泰普的太陽每天五點照常升起,凌晨一點車流夜夜賓士,就像每個窗戶背後的一個個故事,記憶從未磨滅。」
五
我們的志願活動到了最後一周,整個孤兒院都變得傷感起來。夏記者要採訪幾個家庭,敲定人選之後,採訪的任務也全都積在這一周,大家似乎都到了疲憊的極限。
Shaheera和Iman的採訪進行得很艱難。
提到家人的死,Shaheera聲音變得顫抖,低聲啜泣,採訪一度中止。屋子裡靜的可怕,可我腦袋裡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她說什麼,僅憑著幾個詞去拼湊她所敘述的一切。我甚至想要拒絕夏記者提出的讓她描述細節的請求。
但她還是自己說出來了。那樣平靜地。
「那個夜晚很冷,月光打在地面上,我父親穿著白色的衣服,他去了天堂……」
我都不忍心抬頭看Shaheera的眼。
Iman在採訪前突然被叫了出去,孤兒院的院長Manar女士要求她採訪的時候必須戴上蒙面的黑色面紗。Iman生得濃眉大眼,本是美貌肆意的青春年華,卻被硬生生地戴上了黑壓壓的面紗,性格倔強的她近乎崩潰。她重重地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絕望地哭喊著:
「為什麼總是我?為什麼總是我出問題?」
這句話是對她短短十九歲生命的質問。曾經不諳世事的少女被叔父早早嫁了人,丈夫品行不端,對她實施暴力,至今不願離婚……
更多的故事浮出水面,我的心裡越來越亂。童年的陰翳、殘忍的屠戮、生死的別離、生活的屈辱、丟失的自由,每家的不幸各有不同。我每天很不自在地翻譯著他們說的話,聽到那些有關「戰爭」、「死亡」、「炸彈」、「空襲」的字眼,像蠅蟲叮咬了皮膚一樣,卻讓身體里蔓延著一叢鑽心的痛。
我開始懷疑我們所做的一切。為什麼要揭開她們尚未痊癒的傷疤?我們永遠無法讓傷口癒合,甚至無力抹去她們的淚水。面對這一切,我們除了記錄下來別無他法,可這又能給她們帶來什麼呢?一次次聽到這些關於苦難的故事,我的心似乎也變硬了,有時連陪她們哭的力氣也沒有。連一絲安慰都做不到,這是我們來這裡的目的么?
但我又想起Shaheera的話:
「你們不來這裡的話,永遠都不會有中國人知道我們敘利亞人經歷了什麼。」
六
要離開的那個早晨,天一如既往的藍。我草草收拾了行李,動筆給幾個孩子和母親寫了信。孩子們知道我們要走了都跑到了我們房裡,依依不捨地拉著我們的手。Shaheera和Iman一直在我們的屋子裡陪著我們,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們的視線。
夏記者說要去Adil家補拍幾個畫面。Adil的媽媽已經不再拒絕鏡頭,還主動要求我們拍她做飯的樣子。我看到她已經把兒子們的合影放在了衣柜上,旁邊是我們幫她裱好的女兒的相片。她見我在看照片,微笑地跟我說:
「謝謝你們的照片,我會一直留著。」
說著她還要求夏記者給我們倆拍一張合影。合影時她一把摟住我的腰,好像摟著一個十分親密的朋友。
要出門時,她突然問我:「你還記得我的女兒叫Hanin吧?」
「當然啊。」
「所以每次孤兒院有人在叫Jouzan家的Hanin的時候,我心裡都有些難過。」她笑著說。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想起採訪時她哭到近乎崩潰的樣子,我有些恍惚。
「對不起。我為我們的採訪感到抱歉,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我說。
「你不該抱歉,Kareema,你什麼都不需要做。從來沒有人像這樣關注過我們,謝謝你們。」
看到她的臉我不會害怕了,開始覺得她的臉上泛著一道溫柔的光。
告別了Adil的媽媽後,我們真的要離開了。到了樓下的時候,看見許多孩子和母親已經站在欄杆旁等我們,計程車就停在門外,行李正在一件一件往車上搬。
原本幾秒鐘就可以通過的路程,我們走了十幾分鐘。和每個人依依不捨地告別,擁抱,看著他們淚眼朦朧地目送著我們。走到車前,在我轉頭的一瞬間Shahed張開瘦瘦的雙臂向我撲過來,Aahd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像考拉一樣抱緊了我的腰,後面的孩子揮著手一個個跟了上來。
「你們還會回來嗎?」
「Kareema冬天你一定要回來啊!」
「我們會想你們的!」
我從未經歷過什麼刻骨銘心的離別。那一刻,確實最讓我動容。
七
夏天結束了。
離開土耳其之後的很多天,我還一直沉浸在和孩子們的回憶中。夢裡時常會夢到孤兒院,孩子們依然像葡萄一樣墜在我身上,抓著我的手,拽著我的胳膊,溫熱的呼吸緊貼著我的身子,連痛感都是真實的。
一些孤兒院的家庭仍然與我保持著聯繫,期待著我們的重返。孩子們天天都給我發來語音,說著「Kareema我特別特別喜歡你!」、「Kareema我好想你!」、「Kareema快回到我們這裡吧!」……稚嫩的童聲把我的心都要融化了。也時常能收到Adil媽媽在失眠的夜晚給我發來的消息,她說自己總是做噩夢,孩子們都睡了她還會一個人哭,我做不了太多,只能給她幾句蒼白的安慰,但她告訴我「我會堅強」。
我們走後,大孩子們幫著騰出了一間屋子,設了一個圖書館。孩子們把我們送的書擺在書架上,Shaheera還自己比劃著寫了「圖書館」的中文貼在牆上。五姐妹依然記得我們給她們起的中文名字:楊柳、青青、薔薇、塞萬、雛菊……Shaheera和Iman還在堅持用手機軟體自學漢語,Shaheera甚至可以用手機打出一些簡單的中文句子,還教會了雙胞胎姐妹的弟弟Ahmed幾句漢語,幫他和遠方的夏記者視頻對話。
有一天Shaheera邀請我參加Ahmed的生日晚會。凌晨一點,隔著六千公里的距離和五個小時的時差,我終於與這些孩子們再次見面了。我隔空給Ahmed唱了生日歌,聽到了他用漢語一字一頓說的「我愛你」。Adil還是那麼調皮,故意拿反了手機跟我說話。Iman依然像個大姐大,一把從孩子們手中奪走了手機,給我展示木易送給她的戒指。看見每個孩子興奮地向我揮舞著小手,我也興奮得像個小孩子。
視頻里孩子們又讓我唱首歌,Shaheera說不唱歌就不結束視頻。
「唱什麼?」我問。
「Helwayabaladi!」他們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我噗地笑出了聲,這首歌我在孤兒院的時候絕對唱了有幾十遍,他們居然還念念不忘。我還是唱了起來,剛唱了一句,就聽見了手機那頭傳來遲鈍了幾秒的嘈雜聲。
他們一起唱了起來!
「Kelmahelwa we kelmeten(最美的話)
Helwayabaladi(給我美麗的祖國)
Ghenwahelwa we ghenweten(最美的歌)
Helwayabaladi(給我美麗的祖國)
Amalidaymankanyabaladi(我一直在盼望)
Enniaraga』lekyabaladi(回到你那裡,我的祖國)
Wafdaldaymangambek『ala toul(你的身旁,永遠是我最好的歸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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