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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還有希望嗎

撰文 剝皮魚

出品 網易浪潮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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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當代人有記憶開始,溫州人就帶著他們專屬的鬼畜方言踏遍了國門內外,成為共和國新時期第一批燙金的樣本。

直到現在,江湖上依然有無數溫州人的傳說。茶餘飯後聊嗨了國家大事,免不了要拉出當年的「溫州炒房團」來吹吹牛逼。電視上循環播放老賴通緝,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就迴響起倒閉的江南皮革廠和老闆黃鶴。七嘴八舌中,溫州人的真身已經悄然退出了昔日的鎂光燈中心。

溫州人真的很有錢嗎?溫州老闆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現在的溫州人哪裡去了?一切的故事,都從一個秋天開始。

那年秋天,宋高宗畫了個圈

電視劇《溫州一家人》里,1981年,周萬順一腳踢翻破臉盆發瘋似的叫著:「窮怕了!窮瘋了!」周萬順沒有誇張,溫州一地,命中注定是窮鬼。

從浙北到浙南,鄉野俗名從「畈」到「垟」,正對應地形走勢,從北往南由肥沃齊整的平原過渡到促狹崎嶇的山間窪地。溫州丘陵海拔倒是不高,但陡峭連綿,幾乎佔據了地區總面積的80%。耕地壓力巨大,山陵又阻礙貨物運輸,溫州作為港口腹地的優勢也大大削弱。

自溫州出現人類痕迹以來,一直都是甌越蠻荒的所在。多山地勢阻隔交通,隔壁的新都大港冉冉升起之際,溫州農民還在田垟里做著小農手工的活計。

溫州古村落 / 視覺中國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公元1129年,建炎三年秋,宋高宗趙構在金兵的追擊下被迫在溫州沿海漂泊了四個月。高宗倒了血霉,無意間卻給了當地的小農家庭一條新的活路。這個秋天埋下的草蛇灰線,綿亘了整個溫州格局的江湖傳說。

溫州第一個亮相全國的身份,並非未來掃蕩全國的商場群蝗,而是科舉暴發戶。建炎三年後,緊隨宋高宗逃難來的親貴移民,迅速膨脹了溫州的士大夫社會。溫州人紛紛做起科舉求仕的美夢。

當年的溫州舉子有多強?南宋紹興二年(1132)的時候,溫州籍進士人數已經迅速從上次考試的5人飆升至16人。截至咸淳十年(1274),有記錄的47科考試中,溫州籍進士以1096的人數穩居浙江第一。全國僅有幅員人口兩倍於溫州的福州,可堪相比。

南宋溫州科舉統計圖 / 杭州師範大學學報

可惜這場仕林美夢破滅得太快了。劉宰在奏札中說溫州「解額太窄」,即錄取名額少,少到什麼程度呢?「終場八千人,合解四十名,舊額十七名」,發解比例大約是200:1。實際情況更加糟糕,溫州安置大量皇族,咸淳元年(1265)一科42名溫州籍進士有33人都是趙姓宗族。大量沒有家世財力支撐的溫州舉子們不得不另覓生路。

今天我們說溫州是中國東南沿海一帶宗教信仰氛圍最濃的城市,所言不虛。大量宦況寥落的溫州舉子放下書本,選擇從釋。除此以外,更多的溫州人抓住了經商的稻草。

早年受制於人地壓力,有大量溫州農民轉投手工業。從絲織到漆器,從瓷器到印刷,為日後在海上貿易中完成歷史上的第一波逆襲打下了絕好的基礎。

溫州港口 / 視覺中國

偏安南隅的大宋王朝,失去了西北的通商陸路,更多地依賴海外貿易,15%的財政稅收都來自於此。為防止金銀外流,南宋政府又鼓勵以手工品進行交換,濱海條件並不是最理想的溫州也得到正式啟用。家庭手工業優勢與港口設置相配合,使得溫州能與明州、泉州等大港同列亦毫不遜色。溫州客商在此時聲名鵲起,商船乘勝節節連開高麗、日本、交趾、暹羅市場。

這場貿易狂歡讓久居貧困的溫州人嘗到富裕的滋味,從此處處埋下商業的種子。即使明清一紙禁令將沿海全線內遷,溫州人也已不甘重回昔日的窮困。抑商棒槌的空隙中,溫州一地悄悄出現了中國最早的民間合股制,以擴大生產規模。此外,明清海上走私貿易中著名的「歇家牙行」路線里,中轉站點之一就是溫州府。

與受到上天眷顧的隔壁好命鄰居們性格不同,阻山面海的溫州從映入歷史的眼帘開始,就在生存衝動下混進了相異於江南富貴溫柔鄉的草莽氣質。時間推移至八百年後,貧困和饑荒壓頂之下,溫州群氓再次傾巢而出。

逆襲之溫州老闆

時至今日,我們已經很難對溫州人當年的財富積累過程做出二分對錯的論斷。貧困逼迫下搶先登上險灘的群蟻,眼前既沒有路,也沒有路標。除了勇氣和眼力外,溫州人可以說是一無所有。

新中國成立後,甌越蠻荒的時代好像又顯現在這片多災的土地上,母國陣痛下溫州民生危如累卵。當時即使是樂清柳市鎮最好的勞動力,一天從生產大隊也只能掙到0.57元,最差的連4分錢都沒有。八縣農民忙時種田,閑時討飯。

1967年,天公不作美,溫州大旱百餘日,河床都能當路走。不堪的生活水平加上殘酷的自然環境,溫州農民們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

獨自耕種的溫州人 / 視覺中國

全國最激烈的武鬥,發生在早有反叛基礎的武漢和當時名不見經傳的溫州。亂後城中區連帶建築全部化為灰燼,白晝無米,黃昏無被。

出人意料的是,這種混亂與無監控的狀態提供了絕好的縫隙。作為海防前線的溫州,當年原本就沒分到多少投資的國有經濟,此時再度遭受重創。隱蔽的個體經濟和家庭經濟,以及其他不可明說的勾當,紛紛在此時趁隙蔓延。

新溫州人攥緊了自己的第一個錢筒。

柳市負責人石錦寬抓住商品流通渠道不暢這一計劃經濟的軟肋,「頂風作案」組織了柳市通用電器廠。獨立經營的部門滲透五金配件、原材料、機電等,在供求失衡的空氣里肆意伸張枝葉。到1981年時,營業額最好的10部門負責「八大王」之一的胡金林生意額已達120萬。

在對外開放的機遇下,還有大批溫州人重拾當年的走私老路。溫州走私最狂的時候,幾乎所有漁民的船隻里都有夾層,或者拖在海水裡的密封塑料包。

猖獗的溫州走私 / 視覺中國

即便在厚黑學盛行的今天,當年溫州人的狡黠也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為應對外地企業的討債,泰順的農民全村打配合,在報紙上用假名刊登死亡訃告。這場黑色幽默的詐死遊戲大獲成功,農民們竟然用賒賬訂來的二手機械設備做成了浙南最大的交易市場。

灰色地帶新興的私營經濟打破了經濟秩序,搶佔了有限的國有經濟的資源,屢次突破底線的溫州終於讓國家忍無可忍。然而即使1982年投機倒把分子們被統統送去吃槍子後,紛至沓來的後浪依然是前赴後繼的溫州商人。

從八百年前的北宋蠲紙、漆器,到前十年的五金零件,溫州人一貫善於從小物件上東山再起,他們的下一桶金亦不例外。

溫州用皮鞋在征服全國人民的雙腳的事業上所向披靡,只用了短短几年。

赫赫有名的溫州皮鞋生產線 / 視覺中國

當時的溫州發展出了全國最大的皮鞋市場,全市皮鞋產量幾佔全國一成。明清時期的溫州皮鞋堪為貢品,然而八十年代大小皮鞋作坊質量參差不齊,在低層次的價格血拚、無技術含量的簡單複製中聲名臭不可聞。溫州市長每天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都能看到憤怒的顧客新郵來的一雙雙破爛皮鞋。

1987年8月8日,並不是什麼發財的好日子。杭州武林門廣場,5000多雙從南京、上海、湖北等地查抄的溫州鞋被一把火燒成灰燼。消費者的怨念隨火勢蔓延到了溫州的其他商品上,柳市的劣質低壓電器、蒼南的假商標、永嘉的假廣告和殘次手錶紛紛暴露在鎂光燈下。永嘉一個小鎮,假冒偽劣問題甚至被各路媒體曝光了5000多次。

成為眾矢之的的溫州人低頭藏起籍貫,一部分企業決心洗刷質量之恥,另外還有大批溫州人轉而代理或經營外地商品。溫州走商隱姓埋名走遍世界各地,乘了南方談話後的東風,將積累下來的資本轉化為各地雨後春筍般崛起的溫姓公司及市場的啟動資金。

從北京到西北邊境,從中國內地到歐洲巴黎,一批批的溫州人終於在九十年代後再度捲土重來,千軍萬馬掃蕩全國,席捲全球。

在歐洲的溫州商人們 / 視覺中國

只是曾經的投機倒把以及當年的大火對溫州的打擊之深遠,直到今天,看到溫州二字,我們腦海里依然會關聯起昔日的走私販子和紙皮鞋傳說,好事者可以如數家珍般挖出溫州發家史中的斑斑劣跡。未來溫州人踏出的每一步,都長久伴隨著社會著對溫州式聚斂資本的詰責迴音。

走不出田垟的鄉下人

聽到「溫州」,你腦海里蹦出的第一個關鍵詞是什麼?

溫州最有名的特產莫過於溫州老闆。新世紀的鐘聲來臨之際,攜著千禧年之前攢下的赫赫資本,散落各地自由生長的溫州人也邁入了新的階段。千禧年前的溫州老闆多人是走商,走南闖北打下實業根基。

但我們更加熟悉的溫州老闆,是一支支橫掃全國的溫州炒房團。雖然他們已經缺席了上一輪樓瘋,江湖上依然到處流傳著他們的傳說。

九十年代末全國取消福利房,商品房制度開始推行。溫州人的民間資本首先流向家門口的房地產市場。1998至2001年間,溫州當地房價從2000元/平方米快速飆升到7000元/平方米。投資之熱,甚至到了一城無房可投的地步。

於是更多溫州人攜親帶友,坐著大巴沿滬杭高速一路北上,還大嚼著附贈的麵包。甫一落地,其貌不揚的鄉下人橫掃上海灘。2001年8月,157人的溫州購房團帶著5000多萬元來到上海,3天內將100多套房子收入囊中。2003年2月,上海陸家嘴102套住宅在3天之內再次被溫州人一搶而空,成交額近億元,次日他們又收入了南京路上的57套房子。

2008年至2010年期間,溫州房地產市場資金規模約為1000億元,歷史最高峰有2000億元,開發規模相當於當時江西一個省的總量。在掃蕩近處的滬杭二城後,溫州炒房團向北跨越長江,轉戰青島、濟南、北京、哈爾濱、大連、瀋陽;向西溯長江而上,奔赴南京、武漢、重慶、成都;向南,則連克海濱城市廈門、海口、三亞。

2004年5月15日, 某房地產博覽會開幕,全場滿是溫州口音 / 視覺中國

回想當年溫州艱難發家史中遙望上海灘的一代,我們依然會被小人物的單純理想所震動。當年還是購銷員的前上海溫州商會會長楊介生第一次爬上大上海灘頭,縱覽了林立的高樓和繁華的街市後,躺在閘北區的地下室的他,度過了一生中睡得最不好的一宵:

「從來沒有一個城市像上海一樣給我這麼強烈的刺激……我暗暗下了決心:上海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這裡應該可以大有作為。」

比起楊介生預想中的方式,後來好像出了些偏差。

曾經的溫州創業者如今深陷焦慮與不安,選擇房地產傳遞的深層訊息其實是這樣的:膽大包天的草莽一代們現在已經死了。

彷彿一夜之間,所有溫州老闆紛紛放棄故鄉的實業,成群結隊地踏上虛擬資本的新商場。

溫州人不是在買房,就是在看房的路上 / 視覺中國

號稱買房如買菜的溫州人遠沒有你我想像中,或是他們自我陶醉的那麼有錢。相繼被端的樓盤背後是溫州盤根錯雜的民間借貸鏈條。中小企業主導和個人親友聯合的兩種主要合資方式均得此支撐,統統砸向這場鬧熱的全民遊戲。

據人民銀行溫州市中心支行2011年7月21日發布的《溫州民間借貸市場報告》顯示,溫州民間借貸極其活躍,89%的家庭個人和59.67%的企業參與其中。即使是建立在親情或友情上的民間借貸,年利率也在12%到36%之間。一頭熱的溫州人步伐不穩,打個趔趄就要扎進前頭的深淵。

至於這場資本狂歡的真正效應,誰說溫州炒房團真的撼動了房地產市場?從沒有哪個城市先有投資者,房價才上漲;而是價格看漲,才會有炒房者湧入。

信奉「溫州人在哪裡,財富就在哪裡」的效益,真正炒作「溫州炒房團」的名片的其實是房地產市場狩獵中的開放商、代理商,以及其他利害相關的待機者們。暴得大名的「溫州炒房團」最終只拖垮了溫州人自己。

2012年02月23日,上海,東江灣路上,一位小伙打著「江南皮革廠倒閉」的廣告牌在街頭擺地攤兜售皮夾錢包 / 視覺中國

「浙江溫州!浙江溫州最大皮革廠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王八蛋老闆黃鶴吃喝嫖賭,欠下了3.5個億,帶著他的小姨子跑了!」

江南皮革廠的黃鶴是溫州2011年第一個跑路的企業主。由於無力償還巨額債務,資金鏈條相扣的環環相繼斷裂,90多家企業老闆在這幾年四散奔逃。

這場持續將近十年的投資虛擬資本的狂熱遊戲,已經使溫州錯過了最好的轉型機會。

直到今天,溫州工廠里主要製造的依然是服裝、皮鞋、箱包和打火機,新一代的溫州人接受了高等教育,還沒做好準備接受家裡的小商品工廠。

溫州人來不及伸手挽留停在故鄉上空的晴雲,這座城就空了。攥著熱錢跑遍全國的他們想回家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蘭博基尼輪胎上沾滿了故鄉坑窪道路上的泥點。

2013年11月24日,溫州市嶼田工業區一家破產工廠,一位債權人帶著幾名工人,正在拆卸機器用來抵償這家企業拖欠他的債務 / 視覺中國

溫州房價連跌數年,卻依然與北上廣試比高,高物價和敲在骨子裡的攀比習性,統統都是泡沫的後遺症,折騰著早已潰不成軍的溫州人。

時至2016年,溫州市的 GDP 總量終於勉強擠入5字頭,然而隔壁寧波已達8500多億元,更不及杭州11000多億元的半數,人均GDP更是不忍卒讀。現在的溫州,三流之路都未必能走得安穩,不過堪堪坐穩浙江第二梯隊的雞頭而已。

溫州實體店鋪遇冷。2015年10月16日,在浙江省溫州市區人民路,不少家服裝店打出了「徹底投降」、「再見溫州」、「一降到底」等字樣 / 視覺中國

當我們回溯落胎於農耕家庭手工業的溫州格局,他們在嚴酷和陌生的生存環境中,抱團跋山涉水,草莽英雄初創成。然而當田垟之外風暴醞釀,這些溫州人始終更加依賴延續數千年的小農傳統,在內群體中靠複製與跟從尋找轉機。

只要走不出這座自設的田垟,不論還有多少溫州人如同草間雲雀射入高空,最終還是要落回到地上的群氓之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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