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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4日,中國歷史是否有另一種可能

| 關軍

中國的現代啟蒙,可以看作一場轟然作響的危機倒逼,危機來得過於突然了,過於刻骨銘心了,放眼悠長的華夏文明史,這也算是最最重要的拐點了。而且,由於複雜微妙的民族心理,現代啟蒙顯得既艱難又脆弱,很難說已經真正完成

有時你會天真地想:中華文明與現代文明,就沒有可能存在一個更順暢、更良性的關係嗎?

回到這種文明的衝突的起始處,像圍棋棋手那樣復盤,其實是非常有價值也非常有意味的。真得感謝格外關切中國的法國學者阿蘭·佩雷菲特,他於1989年出版的《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堪稱中國研究的經典,也是歷史題材非虛構寫作的標杆。此前差不多10年,為了還原那次「撞擊」,他搜集的原始資料多達一萬兩千頁,包括30多個見證者的記錄(他形容為「架設了30多台攝像機」),尤為可貴的是,在他的推動下,沉睡在故宮清史館的相關檔案被喚醒,東方與西方的史料,終於可以對話,可以「爭辯」了。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停滯的帝國》,1998,2007,2013

佩雷菲特所說的「撞擊」,是隱性的,並無任何可視的波瀾,但它卻比近代史任何一場戰爭都重要,決定了此後三百多年間東方大國與西方世界的風雲際會。

那是公元1793年,天朝紀元為乾隆五十八年,「撞擊」的確切時間是9月14日。在承德避暑山莊,一頂華貴的帳篷內,82歲的乾隆皇帝接受一些前來祝壽的朝貢者,其中就包括英國王室宗親、馬戛爾尼勛爵。

馬戛爾尼並不是真來祝壽的,他是英王派遣的使節,希望推進兩國平等的邦交,互派長駐外交官,尤其重要的是,要說服中國更多地向英國開放市場。當時的中國,依然自認為是惟一的天朝上國,哪裡會跟誰「平等」交往,又哪有必要放開外貿?英使對中國的自大與閉塞略有所知,為了顧及滿清的面子和認知水平,馬戛爾尼在對華的辭令上掩飾了真實目的,就說是拜壽吧。

這應該是前所未有的豪華使團,他們分乘五艘大船(包括擁有64門火炮的獅子號戰艦),隨員足有700人,連天文學家和物理學家都帶上了。而他們祝壽的禮單更是讓人目眩,有地球儀、天體運行儀、望遠鏡、秒錶、榴彈炮、卡賓槍、連發手槍、軍艦模型、油畫……我覺得只有滿漢全席的菜單才會豐富至此。耗費10個月的遠洋顛簸送來這些禮品,英國人當然也是在展示國力。而那些禮品在中國的凄慘遭遇表明,西方人秀著肌肉,中國人閉著眼睛

這裡有一個有趣的細節:馬戛爾尼覺得,東方人在描述事物時有浮誇的習慣,於是介紹時對自己的禮品多有「東方」式的誇讚,他不知道中國人的例外——送禮時可別浮誇,應該貶低其價值(小玩意、小意思),否則受禮者就會不開心。

這次外交努力,從整體到各種細部,充滿了誤會與反諷,戲劇張力極大,如果說這本書的本質是沉重的,至少是「喜劇的憂傷」,閱讀本身讓人興味盎然。

訪華使團副使喬治·斯當東的《英使謁見乾隆紀實》

聾子的對話

彼時的英國,正藉助資產階級革命而小國崛起,米字旗插向世界各個經度,遂有「日不落帝國」之謂。中國的官方宣傳機構前兩年拍過一部紀錄片,《與全世界做生意》,是中國當下的發展戰略,而18世紀的英國是這種貿易全球化的鼻祖,反諷的是,如今想和全世界做生意的那個大國,那時最蔑視的就是生意人,也不認為本邦之外還有什麼「世界」。可以說,天朝處於巨大的貿易順差,除了鴉片,沒覺得還要進口別的,而歐洲貴族社會正陷入對中國商品的迷戀中。

1725年,一個英國家庭的下午茶時光

乾隆時期的中國,GDP約佔全球總量的一半(西方研究機構的數據),國力殷實,英國人此行雖想探看虛實,卻並無多少非分之想。更何況,印度這頭東方大象已經讓英國殖民者難以消化,麻煩纏身,他們的遠東謀略並不複雜——我有科技,你有市場,一起做生意豈不最好?

「如果這兩個世界能增加它們之間的接觸,能互相吸引對方最為成功的經驗;如果那個早於別國幾個世紀發明了印刷與造紙、指南針與舵、炸藥與火器的國家,同那個馴服了蒸汽並即將駕馭電力的國家,把它們的發現結合起來,那麼中國人與歐洲人之間的文化交流必將使雙方都取得飛速的進步,那將是一場什麼樣的文化革命呀!」佩雷菲特忍不住在行文中發出如此感慨,但他看到的是不幸的事實——兩個國家都自視為文明的正統,而對方則代表著野蠻和落後,「『世上最強大的國家』和『天下惟一的文明國家』」,作者借他們自身的認知揶揄著,而他們之間在1793年進行的,是一場「聾子的對話」

古老文明與現代文明哪有可能見面就握手?

當時的天朝不僅蔑視貿易,也無視規則,事實上,促使英國要與清廷建立邦交的重要原因,就是英國商人在中國僅有的通商城市也得不到權益、自身安全的保障。五十多年以後,西方向清朝發動的攻擊,有很多原因,而腐敗、昏聵、藐視規則與人權的清朝政府並非完全沒有責任。

面子問題

乾隆五十八年這場失敗的交往,前後歷時一年多,其中最大的分歧在於禮儀之爭——朝廷認為英國使臣對「天子」要行三拜九叩之禮,這天經地義,歷來的朝貢者莫不如此,馬戛爾尼堅持只行單膝跪地之禮,就像對英王所做的那樣。

9月14日那天,馬戛爾尼到底行了怎樣的禮?直到現在還是未解之謎。眾多的當事人的回憶錄,說法不一,很多都遮遮掩掩,閃爍其詞,至於清廷這邊更是弔詭,在相關檔案中,其他事情上的來來往往均有記錄,對於禮儀之爭卻未著一字——談論這件事本身,不就已經損害了天朝的威嚴了嗎?

作者傾向於認為,馬戛爾尼行了比單膝跪地更複雜一些的禮,但又不是天朝希望的三拜九叩。考慮到之前乾隆曾發話,允許英使按他們自己的習俗行禮,這場禮儀之爭里雙方都做了妥協,只不過,事後雙方都覺得受了傷害。

面子,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嗎?尤其對於天朝而言(為了維護自尊心,朝廷會大言不慚地告訴英使:「至爾國所貢之物,天朝原亦有之」)。

我覺得,覲見時的禮儀之爭,並不如通常認為的那麼重大。兩種文明的難以溝通,是深層的、全方位的,即使三拜九叩了,兩國通好也是痴人說夢。只能說,雙方遠沒有為這樣的相遇做好心理準備,互相怨恨不可避免,套用今天的外交辭令,都未能尊重對方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

▍文明之火及其灰燼

在第一次訪華之初,作者就驚異地發現,這個社會與使團回憶錄中的中國那麼相似,「每個中國人的基因里都帶著乾隆帝國時的全部遺傳信息」。中國問題太讓他著迷了,僅僅為了此書,佩雷菲特就六次到訪中國,分段完成了英國使團在中國大陸的返程線路,細緻考察民風民情,查閱浩繁史料。這本書承載的汗水的分量是驚人的。

我也感佩於那位年逾八旬的天子。我幾個月前在香港的圖書館讀到一本《英使馬戛爾尼訪華檔案資料彙編》,它厚重得如同紫禁城的牆磚,收錄的君臣往來的聖旨、奏摺等文件有420多份,有時同一天或同一件事,乾隆連發幾道指令,從他對英國人此行事無巨細的關切不難看出,關於本朝的落後一面及對方的潛在威脅,他有所感知。可是其南轅北轍的操勞,只會讓人發出更沉重的嘆息。

暮年的乾隆皇帝畫像

《叫魂》也是一本歷史題材的非虛構,講的是1768年全國性的妖術恐慌以及乾隆的應對,同樣是殫精竭慮批文無數,同樣是對危機隱隱的憂慮,同樣是無法逆轉這部龐大國家機器的命運。

上海三聯書店《叫魂》,1999-1

後人審視1793年這次失敗的外交,很容易地把中英雙方都理解為傲慢無禮的傢伙,事實當然遠比這個複雜。無論馬戛爾尼還是乾隆,他們都足夠睿智和勤勉,有時也不乏靈活性,遺憾的是,避免文明的衝突實在太難了,他們無法超越自己的局限。

我想,我並不是在談論遙遠的、「歷史上的今天」類型的故事,它當然也屬於今天。中國已經急切地要與全世界做生意——就像18世紀的英國——但是我們如何融入並理解這個世界,仍然需要探索……

在中國人的觀念里,100多年間遭受的諸多不幸都是由於外民族的掠奪。「錯誤不可能是由它自己造成的」,佩雷菲特寫下的這句反語。課本里講到了許多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貪婪、野蠻、嗜血,但研究歷史,我們不能僅止做簡單的道德批判。

當我以更寬的視角打量中國近現代歷史,不得不懷疑一點:曾經強勢而漫長的文明,某種程度上,是否成為了中國人的負累?書中有句話我印象深刻,「文明之火被自己的灰燼壓著」。那些自大、虛偽、保守、排外的基因,是否已經或永遠絕跡?很難斷定。讀讀奈保爾筆下的當代印度,我也能清晰看到類似的文明的負累

深入到1793年「撞擊」事件的內部,我們難免做這樣的假想:歷史有沒有一種更好的可能性?亦即,中國與西方的故事會不會有一個良性的版本?我有我的回答,作者有作者的回答,至於您,最好在讀過這部經典之後尋求您自己的結論。

【作者簡介】

關軍|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前媒體人,自由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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