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報》歷史上的一次「裸像」風波

1879年4月10日，英國人美查創辦的《申報》，向一位中國駐外大使低下了頭——在報紙上公開道歉，並另外發文章對這位大使的政績大為稱讚。

這位大使，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駐外公使郭嵩燾。一年前，正當郭嵩燾擔任清政府駐英法公使的時候，《申報》曾刊發文章，繪聲繪影地敘述了他在英國畫裸像的過程。

公使畫裸像?

飽受儒家影響，有屈賈遺風的郭嵩燾到了英國就敢畫裸像?

人們當然不相信，但《申報》卻專門寫文章進行了披露。《申報》的文章也沒有註明具體的消息來源，只是說，據歐洲的報紙報道，郭嵩燾曾經讓英國畫師古德曼給他畫像，但畫像的過程，卻不大順利：

當古德曼繪畫的時候，郭嵩燾不停地提出自己的修改意見。郭嵩燾最先提出需要修改的是耳朵。古德曼給郭嵩燾的畫像上只露出一隻耳朵，郭嵩燾大為不滿，說：「畫像須兩耳齊露，若只一耳，觀者不將謂一耳已經割去耶?」

然後，郭嵩燾對宮帽的翎頂提出修改，說翎項部分必須畫出來。但古德曼認為帽子的翎頂部分被帽檐所遮蓋，畫不出來。郭嵩燾「俯首至膝·，讓翎頂露出來給古德曼畫像。古德曼無可奈何地說，「大人之翎頂自見，大人之面目何存?」後來，郭嵩燾提出一個折中的做法，光著頭，把帽子放在一側一起畫進去。

怎麼就脫光衣服了呢?原來，古德曼請郭嵩燾穿上朝服，但郭嵩燾有些擔心，說如果穿上朝服的話，英國人看了可能會磕頭都來不及。

由於以上的原因，郭嵩燾最終只能光著身子畫了像。

對於以上的敘述，《申報》也擔心惹來禍端，所以耍了一個滑頭，在文章後加上一個按語：「愚謂此事果確，在星使(郭嵩燾)也不過一時遊戲主語，日報必從而筆述之，其自謂謔而不虐耶?」

以訛傳訛的惡作劇

《申報》的報道很快就傳到了郭嵩燾的耳中，讓他大為惱怒。在郭嵩燾看來，報紙既然敢於報道，也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他認為消息可能有兩個來源：畫師古德曼造謠，或者是翻譯馬格里在畫像過程中誤傳了一些言語。

郭嵩燾找到了馬格里詢問，聽到郭嵩燾的敘述後，馬格里也為郭嵩燾嗚不平，並表示自己沒有誤傳。這就只剩下畫師古德曼了。不巧的是，當時古德曼跑到日本遊玩去了。

郭嵩燾開始催促使館的工作人員和<申報)接洽，通知他們是古德曼造謠。當古德曼從日本回來後，也否認自己曾經造謠，說沒有向外宣稱郭嵩燾畫裸像的言行。

郭嵩燾於是質問《申報》，追問其新聞來源究竟是哪裡，並步步緊逼。《申報》的對策可想而知，那就是拚命地打太極。最終沒辦法了，說是翻譯自英國的《歐卧蘭美》報，但馬格里翻閱了這個報紙的所有文章，卻沒有找到相關的內容。

最終經過使館的調查，原委也大致清楚了。原來，郭嵩燾確實請古德曼畫過像。而古德曼並不是英國的名畫家，所以接到郭嵩燾的畫像任務後非常興奮，表示畫像後，不要手工費，只要成本。

郭嵩燾「不耐久坐」，所以帶著馬格里和古德曼跑到照相館，先拍照給古德曼，讓他按照照片先畫初稿，再做修改。

郭嵩燾對西洋美術本來就有興趣，加上是為自己畫像，當然也會有些要求。而古德曼呢，好不容易攀上了清朝的公使，當然覺得面子有光，酒足飯飽之餘多少會吹吹牛，也貧嘴兩句。結果，據柯兆銀、庄振祥主編的《上海灘野史》記載，」《申報》這篇報道的始作俑者，是畫師古德曼的弟弟古丹，這位英國某小報主筆，聽說其兄為郭作畫後，竟自說自話，寫了這片調侃報道」。

古德曼給兄弟說的，並沒有裸像這麼聳人聽聞，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花邊。比如，中國的犯罪分子都會被割掉耳朵，所以耳朵必須露出來等等。

英國的小報一向喜歡生事，沒有問題還要造出問題來呢！而且它們都有政治幽默一類的題材，內容無非就是糟蹋各種政客和王室成員。所以，聽到兄弟的轉述後，古丹就加入了更多的個人發揮，成就了一篇調侃文章。

問題在於，這篇調侃報道被中國的一些英文報紙轉載，內容進一步變化，到《申報》的時候，就成了畫裸像的故事。

郭嵩燾打官司

人們未必很熟悉郭嵩燾，但在晚清的歷史上，郭嵩燾絕對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和曾國藩、左宗棠等人關係密切，還有「湘軍財神」的稱號。

《申報》得罪了這種大員，按照我們想像，應該是滅頂之災吧?但有意思的是，《申報》似乎還更主動。對郭嵩燾提出的「道歉和糾正以前的言論」的要求滿不在乎。

郭嵩燾曾經讓馬格爾和古德曼給《申報》寫信，聲明他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侮辱性的言論，但《申報》依舊置之不理。由於馬格爾的聲明信是郭嵩燾起草的，《申報》看出來後，甚至諷刺這封信「頗多俚俗」。

按照傳統的獨裁思維，我是大官，報紙反對我，那就應該把它關了，最起碼把報紙的負責人或者相關人員關起來，甚至暗殺掉。郭嵩燾卻沒有這樣做，他還是在法治的框架內解決問題。最終選擇了最不討巧、但最為時髦的做法——打官司。

英租界內的《申報》也應該服從英國的法律。而倫敦在」霧都」之外，還有「誹謗之都」的「美譽」。

許多單位或者個人如果要告媒體毀謗的話，如果可能，就一定會跑到倫敦打官司。即使到了21世紀也一樣。在2002年，《華爾街日報》曾經報道，沙烏地阿拉伯的中央銀行應美國要求，監控當地一些大企業的銀行戶口，以防恐怖份子受到資助。在這些大企業的中，有一家企業的老闆賈米勒不服，認為報紙存在誹謗，並決定打官司。當時<華爾街日報)在全英國的銷量不到兩萬份，遠遠低於美國本土的近二百萬份，而歐洲版辦事處也在布魯塞爾，如果要打官司，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倫敦，但賈米勒選定了倫敦，吸引他的，就是倫敦「良好」的誹謗罪訴訟環境。

當然，賈米勒最終還是輸了，那是因為從 1994年開始，英國通過對」雷諾茲」一案的審理，提高了誹謗案原告勝訴的門檻。

不過，在郭嵩燾的年代，告人誹謗是很容易的。報紙如果發布了不實言詞，令原告的名聲受損，就可以提起訴訟。訴訟過程中，原告只需要證明這些言辭針對原告，有毀謗的意味，而且向沒有特權的第三者發布，就能夠勝訴了——甚至不需要證明言詞失實。

郭嵩燾擺起架勢打官司的時候，《申報》服軟了，公開向郭表示歉意，並請英國駐上海領事達文波等人從中調停，害怕郭嵩燾進一步追究。

為了表示自己的「悔恨」之意，《申報》還特意刊出了《紀郭侍郎出使英國事》的專文，對郭嵩燾出事英國的「英雄事迹」大為宣傳，說他兩年多來」遇事和衷商榷，期於至善，其才大心細，識廣量宏，迥出尋常萬萬，迄今輿論翕服稱道勿衰」。

一場官司最終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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