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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太平洋:中韓遠洋漁輪仇殺事件

啟航前的最後一天,年輕的韓國船長帶著6名韓國船員上岸喝酒。即將來臨的捕魚期長達兩年,這是他們登船前最後的放縱。此時,同船的全在千等中國船員正在船上熟悉各部位功能。他們只想儘快掌握捕魚技巧,度過漫長的航期,然後帶著錢回到家人身邊。

但太平洋的深淵吞沒了他們:一個半月後,全在千等6名中國朝鮮族船員,絕望之下,用切金槍魚的長刀將7名韓國船員、3名印尼船員和1名中國船員殺害,拋屍太平洋。

凌晨時分,夏季的太平洋上,夜晚讓天空和大海的邊界消失了。漆黑無涯的海面上只有一處光亮,隨著海浪起伏,煢煢孑立,似隨時要熄滅。那是一艘載著25人的遠洋漁船——「佩斯卡瑪」號。這一夜的大海平靜,除了馬達低吟,再無更多聲響。

「船長,其他船隻來消息了,請您到操舵室接電話。」

說話的人是全在千,一個44歲的吉林省朝鮮族人。船長則是名為崔基澤的韓國人。

船長室緊鄰操舵室,崔基澤轉身走進房間。全在千隨手將房門關閉。操舵室內,李春勝、崔錦浩、白忠范三位中國朝鮮族船員蹲伏已久。

三人手中各持利刃,那是用於切割金槍魚的長刀,鋒利異常。李春勝第一個站起來,將刀捅進崔基澤的腹部。崔基澤直接倒在地上,崔錦浩和白忠范也順勢跟上,慌亂地持刀亂刺。

除了一聲痛苦的「啊」聲,船長再沒說出一句話來。鮮血噴濺到三人的身上,令行兇者也沾染上了突如其來的恐懼。他們顧不得確認崔基澤的死活,三人抬起這個33歲的年輕船長,隔著半人高的鐵質護欄,將他拋入黑暗中。

這是21年前震驚全球的「佩斯卡瑪」號漁船殺人案中的第一幕。韓國船長崔基澤被殺後,全在千和另外5名中國朝鮮族人,又陸續殺了6名韓國船員、3名印尼船員和1名中國船員,並將他們全部拋入大海。

全在千當過兩年兵,是行兇者中年紀最大的人。在登上佩斯卡瑪號前,他是一個老實的東北農民,村小學的民辦音樂教師,3個孩子的父親。

那是1996年6月,他和另外6名吉林朝鮮族同鄉,來到南太平洋的韓國漁船上當船員,以補貼家用。

從東北農民,到太平洋上的水手

種植水稻,是吉林省通化市輝南縣朝鮮族農民的特長。水稻年年豐收,但這裡的農民,日子過得仍然緊巴。

仍然有少數人還記得全在千。「那是生產隊里的文化人。」多年以後,一位朝鮮族老人回憶道。「很遺憾,出事後,他妻子帶著3個孩子嫁人了,連家裡的幾畝水田和宅基地都賣了。」

當老師和種地的收入微薄,加之母親有心臟病,還要撫養3個孩子。1994年,全在千聽人說當遠洋水手來錢快,便也跟人跑到國外干起了水手。

14個月後,他帶著5萬元人民幣回來了。這在當年不是一筆小錢,但是,還完債、給母親治病之後,5萬元很快就見了底。他想趁著年齡還不是很大,再去干兩年船員。那個年代,跟著韓國遠洋輪船干海員,是東北朝鮮族人快速掙錢的一大熱門。

中國東北地區生活著200萬朝鮮族人,當年韓國人詐騙朝鮮族同胞錢財、朝鮮族在韓國務工遭遇僱主非人虐待的事件屢見不鮮。

出發前,全在千為自己準備了兩盒安宮丸,準備靠它來抵擋太平洋上的烈日。安宮丸是當地朝鮮族人眼中的高檔藥品,據稱有清熱解毒的奇效,但藥力較強,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捨不得吃。

「佩斯卡瑪」號隸屬於韓國太陽水產公司,載有7名韓國船員和10名印尼船員,接上7名中國朝鮮族船員後便可出海捕魚。這是一艘中型漁船,排水量達294噸。如果滿載漁獲,必將收益頗豐。

吉林省通化市輝南縣陳家屯村,全在千曾經的家鄉。全在千的妻子多年前已將宅基地和耕地變賣,帶著3個孩子改嫁了。

7名朝鮮族人中,除了全在千,其餘6人都是20多歲的青年。他們出國前每人須在勞務公司處抵押兩萬元,這些押金多是從親朋處借來的。加上機票等費用,尚未登船,7名中國人已付出了不小的開支。

彼時韓國經濟富裕,通常只有家境不佳的人才會從事危險重重的遠洋捕撈。因為缺乏人手,漁業公司還會招募外籍船員。

這是崔基澤第一次擔任船長。韓國船員李仁錫也剛剛從二級航海士提升為一級航海士。

倖存的李仁錫回憶,他與中國的朝鮮族人心理上很有親切感,交流起來也順暢。這點親切感,成了他後來保命的關鍵。

由於全在千在中國船員中文化最高,還干過14個月海員,上船後船長崔基澤宣布其為二級航海士,與一級航海士李仁錫輪流負責操縱室。

1996年6月16日晚上,「佩斯卡瑪」號漁船起航了。目的地菲尼克斯群島海域位於太平洋中央,有著數不清的金槍魚群。

很快,在太平洋的巨大風浪中,船劇烈顛簸,來自中國的海員們開始暈船,有的人肚裡翻江倒海,徹夜未眠。

航海第一天:在甲板長的毆打中開始

在7名韓國船員中,船長崔基澤算是年齡比較小的,但已出海多年,經驗豐富,連50多歲的機械師金新日都對他畢恭畢敬。

在中國船員面前,崔基澤總是板著面孔。任憑全在千等人一再示好,船長依舊冷淡。

全在千沒有把船長的態度放在心上。他在上一艘輪船工作時,也遇到過這樣的韓國人。「能怎麼樣呢?韓國是發達國家,哪怕我們和他們說著一樣的語言,但畢竟我們從那麼窮的東北農村出來。」

在上一個航期中,時為一級航海士的崔基澤曾將一個印尼船員打成重傷,導致該船員無法再上船工作,甚至驚動了印尼大使館,但崔基澤並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最後在水產公司的要求下,崔基澤向印尼方面提交了一份「懺悔信」後,又上了「佩斯卡瑪」號。

啟程的第二天一早,身高超過一米八,體重130公斤的甲板長姜仁浩叫出全在千,讓他教其他船員綁魚繩。晃晃悠悠的甲板上,6名中國船員把早飯全都吐了出來,表情痛苦,十分狼狽。

姜仁浩見狀,便用腳踢船員屁股,大罵他們沒用。漫長海員生涯的第一天,就以這樣難堪的方式開場了。

7名中國船員中的6人從來沒登過船,更沒有接受過任何海員的訓練,對捕魚完全是零基礎。他們對船上很多專業工具叫不上名來,也不知道如何使用。

看著手足無措的中國船員,脾氣暴躁的甲板長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6月18日,姜仁浩問中國船員李春勝:「誒,你有孩子嗎?」

李春勝老老實實回答說:「有。」

「孩子是從哪兒出來的?」姜仁浩接著問。

「從妻子的肚子里。」李春勝已經預感到有些被冒犯。

「難道不是從你家母狗的肛門裡掉出來的嗎?」

姜仁浩說完,笑著拍打李春勝的腦袋,把李當成小丑一樣戲弄。姜仁浩說這些話時,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

在韓國船長和船員們眼裡,這些新來的「外勞」無時無刻不在拖慢工作的進度。

外籍船工的薪酬是定薪,而韓國船員則是拿提成。為了防止外籍船工偷懶,職位更高的韓國船員想到的唯一辦法是打罵。

7名韓國船員中,姜仁浩最暴力,他不光打中國朝鮮族人,也對印尼船員施暴。

航行的前幾天里,有過海員經驗、年紀最長的全在千沒有受過毆打和辱罵。細心的崔錦浩提醒全在千:「我曾聽到甲板長在船長面前說你壞話,要把你打出鼻血,你要當心,至於為什麼打你,完全沒有原因。」

第一次挨打很快到來。6月20日,全在千正在忙碌,姜仁浩突然讓他下到甲板部位。全在千趕去後,甲板長斜眼看了一下全在千,說:「這×崽子啊,怎麼不快點出來,現在才出來?!」沒等全在千回答,姜仁浩就一拳打在全在千的面部,鼻子被打得登時出血。全在千忍住劇痛連連道歉:「對不起,我錯了,請原諒我。」

看到全在千示弱,姜仁浩拍拍手,歪著嘴說:「你以為我前幾天不打你以後也不會打你了?」 全在千擦了下鼻子上的血再次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憤怒無濟於事,他想著家中妻兒和年邁的父母,咽了一口唾沫。

之後的航行中,打罵仍在繼續。

後來,全在千曾向和他輪班的一級航海士李仁錫說,能否給船長說句話,不要讓甲板長再這麼打人了,大家都快受不了了。

「甲板長打人,連船長都沒有說什麼,我怎麼敢和船長提意見呢?」李仁錫說。儘管同情中國船員,但在其他7個強悍的韓國同事面前,李仁錫也做不了什麼。

在後來的供述中,李仁錫稱海上作業有著極大的危險性,需要維持高度的紀律,韓國船長船員的打罵是「迫不得已」,遠洋捕魚技術不難,但需要長時間工作,外籍船員也存在偷懶現象,並且韓國船員打人時沒有用棍棒等工具。

無休止的虐待和第一次反抗

也許是完全沒有經驗的外籍船員讓工作進度大大低於預期,船長崔基澤變得越來越焦躁。

6月26日,全在千等人寫了一封信,大意是船長和甲板長對船員們的毆打讓大家心生恐懼,很難干好工作,漁船的捕撈任務也難以完成。船員們希望甲板長和船長能改變對大家的態度,不再打罵船員。

信寫好後被交到了李仁錫手裡,委託他轉交給船長。李仁錫對船長崔基澤也有意見,但他不覺得這樣一封信能改變船長的暴戾。

船員們在不安中等待了一天。次日5點,全體船員和船長、甲板長來到船尾進行首次投繩作業。

崔錦浩因為動作遲緩成了當天第一個被打的船員。姜仁浩一邊罵他,一邊用捕魚器具敲向他的頭和耳朵,將他打出血。膽小的崔錦浩連血都不敢擦,只是低著頭繼續掛魚餌。

船長崔基澤則將怒火燒向了白忠范。白忠范的魚餌老掛不好,船長拿起身邊的魚砸他的後背和頭。情緒緊張的白忠范越發手忙腳亂,崔基澤見狀,直接將白忠范放倒在地,用腳踢踹。

李春勝也未能倖免。船長用捕魚材料砸到李的面部,砸得李春勝鼻血直流。與靦腆的崔錦浩和白忠范不同,李春勝被打後開始躲閃。沒想到這更激怒了船長,船長拿起鐵器追打李春勝。中國和印尼船員面面相覷,都擔心自己也會遭到船長毆打,停下了手頭的活。船長和甲板長索性結束了早上的投繩作業。但並沒有停止毆打。

對當天船員們的表現,用李仁錫的話說,是「忍無可忍」。船長認為外籍船員們愚不可及,唯有繼續懲罰他們才能促進船員們的學習能力。他讓船員四肢伸直支撐身體,用棒子敲打每個外籍船員的屁股。這是當年韓國流行的懲罰和羞辱他人的方式。

船長讓李春勝跪下,李春勝乖乖就範。但船長讓其繼續往前跪,李遲疑之後沒有服從。船長手持鐵器就要擊打李的頭,李身子一側,鐵器擊中了肩膀。

被打中的李春勝再也無法忍受,騰地站起來抓住了船長手中的鐵器,鎖住船長的喉嚨。

這是船員們第一次動手反抗。李動作迅疾,當即將局勢扭轉。其他中國船員見狀,也抄起身邊的棒子和刀,和韓國船員對峙。

2017年,韓國文藝界將「佩斯卡瑪」號漁船殺人案搬上了話劇舞台。

身為中國船員核心的全在千不希望矛盾升級,他和李仁錫急忙勸大家冷靜。被鎖喉的船長並不服軟,他讓李仁錫拿來斧頭,準備「敲死這幫臭要飯的」。

印尼船員也站到中國船員一邊,拿起工具準備和船長大幹一場。

崔基澤也毫不畏懼,他仍不停叫罵中國船員。全在千等人痛苦地說,這樣下去不僅工作沒法干,連命都保不住,大家不要幹了,要回家。有船員向船長喊話:「為什麼給了你信,你還這樣對待我們?」

李仁錫趕緊接過話說,因為工作繁忙,沒有來得及將信交給船長。在人多勢眾的外籍船員面前,一貫表情冷峻的船長,此刻的態度也開始逆轉。他和姜仁浩在中國船員面前承諾,以後不再打罵中國船員。

中國船員認可他們的表態,但是印尼船員下船意願堅決。如果印尼船員真要立刻下船,船長的捕撈任務將不可能完成,對太陽公司無法交代。於是,船長只得要求他們工作到下船那天為止。

船長態度的扭轉讓中印兩國船員看到,一味地忍讓,只能讓對方越來越不把自己當人看,必要時還需亮出「肌肉」。

此後整個7月,船長對中印兩國船員開始區別對待。

致命一擊:船長的陷阱

船長崔基澤雖然不再打中國船員,但在睡眠上折磨中國船員。據全在千供述,7月份的前27天,他每天的睡眠不超過3個小時。原本他和姜仁浩分別帶兩個班組,但輪到姜仁浩值班的時候他將工作推給全在千,自己跑到食堂喝酒。

長時間缺乏睡眠的全在千苦不堪言,因為精力不濟,工作出現的問題還要替姜仁浩挨船長的罵。想想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兩年,全在千「感到前路一片漆黑」。

時間在船上像停滯了一樣,44歲的全在千自覺身體已無法支撐如此高負荷的勞作。他不時抬頭看太陽,等待它緩慢地東升西落。

7月27日凌晨兩點,全在千將一封寫有「因膀胱結石可能無法繼續作業,要求下船」的報告書交給李仁錫。其他船員也越來越多地談論工作量太大,希望早日離開。

次日,船長派全在千把印尼船員盧比送到附近的一條漁船上。兩艘漁船船長的對話,被全在千聽了個清清楚楚——崔基澤對另外一個船長說:「這個無賴敢拿刀和甲板長姜仁浩對峙,中途弄死他吧……」

全在千雖然此前也曾被打罵,但從未感到死亡的威脅。這句無意中聽到的對話,讓他在南太平洋酷熱的海風中感到陣陣的寒意。

全在千回到船上後,崔基澤讓他把所有中國船員叫到操縱室。狹小的操縱室里氣氛詭異,但船長這次的態度有些出乎意料。他問船員們:「為什麼不能工作?如果是身體不適,船上有藥品。」

但中國船員此時已失去耐心,即便欠下了難以償還的債務,哪怕繼續貧窮,他們也不想再幹這一行,尤其不想在「佩斯卡瑪」號上多待一天。

7月30日,船長又將中國船員召集到操縱室,繼續就回家的話題談判。白忠范、崔日奎、崔錦浩、朴君男和李春勝說身體已經扛不住,不能繼續幹了。中國船員中,只有崔萬峰沒有出聲。他仍想繼續幹下去。

崔萬峰起初也曾被打罵,身上也留下了傷痕,但後來崔萬峰改變策略,處處恭維韓國船員,與韓國船員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雙方發生糾紛時,崔萬峰已經不站在通化老鄉一邊。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船長同意了6名船員的下船申請。他讓李仁錫寫了一份「下船保證書」,同意船員們下船回家。全在千和其他5名夥伴在保證書上簽名、按手印。

等簽完字,船長拿過保證書,讓眾人看保證書背面的一行字:6名中國人登船後不服從船長和甲板長指示,隨心所欲拒絕工作,並手握兇器企圖殺害船長,存在暴行,決定驅逐出船!

為全在千等人辯護的中方律師趙峰在操縱室。船長等人就是在這裡被殺的。

中國船員這才知道中了船長的陷阱。崔基澤這次徹底攤牌:「乞丐般的崽子們,能那麼容易放你們走嗎?你們會在西薩摩亞拘留所待上3個月,在拘留所吃住發生的所有費用由你們自己負責,等你們的家人寄到足夠的錢才可能放你們走。」同時提到,駛向西薩摩亞的一切費用(燃料等)全部由6名中國船員負擔。

韓國船員中,甲板長姜仁浩、機械師朴鍾勝、機械師金昌烈、廚司長徐長洙、機械師金新日等附和船長的意見,尤其姜仁浩,他是船長的忠實下屬。

出海已經兩個來月,但偌大的漁船冷凍室里,只裝了區區30噸金槍魚,而且最近一個月來幾乎沒有什麼收穫。「損失應該讓中國人承擔!」幾名韓國船員大聲指責中國船員,「是中國船員讓我們只有這麼點可憐的漁獲!」韓國人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最後的機會:漁船開向深淵

船員們離開操縱室後,各自計算了一下這次出海的各項花費。往返機票3萬元,在西薩摩亞吃住三個月的費用不低於兩萬元,再加上為了出國在國內從親朋處借的款,每人的成本在10萬元左右。如果再算上駛往西薩摩亞的燃油費用,每個人又要多出幾萬。

十幾萬元,對當時通化偏僻農村的農戶們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把我們賣了都拿不出這麼多錢。」「感覺天都塌了。」

全在千想起正上高中的大女兒,他對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考上個好大學,將來能去發達的韓國工作,儘快幫助他把家人從貧困中解救出來。但這一切,隨著即將到來的巨額債務,都將成為泡影。

「不走,無法忍受長時間的精神和肉體折磨;離開,將面臨血本無歸的慘境,一輩子扛著債務過活,家庭肯定要破裂了。」在寢室里,船員們低頭嘆息。

全在千不甘心。他找到態度還算友好的李仁錫,苦勸他在船長面前說點好話。「我們是同一民族,說同樣的語言,何苦為難我們?」全在千想不通,難道就因為我們貧窮?

7月31日,全在千從包里翻出捨不得服用的兩盒安宮丸,捧在手裡去找船長崔基澤。他告訴船長,自己有三個孩子,兩個上高中,一個還在上小學,母親還有病,為了出海已經欠了很多債,希望船長能原諒他。

船長沒有表態,只讓他回房等消息。

6名中國船員又聚在一起,各自傾訴難處。在那個年代,遠洋捕魚行業的從業者們,無不是把腦袋別在腰間,但凡家庭稍有辦法,一般不會從事這一危險的行業。雖然他們過去互不認識,但是一個多月以來,他們在船長和甲板長的棍棒下結成了盟友。全在千勸大家效仿他的做法,直接找到船長,讓他放過大家。

「只要大家誠懇哀求,就算是石頭人也會原諒的。」

白忠范等人不敢直接找船長,仍想讓李仁錫代為轉達。但李仁錫沒等白忠范把話說完,就說:這話我沒法轉達,現在已經晚了,你們還是自己找船長去吧。

「佩斯卡瑪」號此刻已調轉航向,朝著太平洋島國西薩摩亞駛去。船長崔基澤心意已決,要將中國船員扔在那裡。

望著大海,全在千萬念俱灰。單是想到要承擔在看守所期間的食宿費用,他就已被徹底擊垮。這個退伍軍人想起了故鄉的水田,想明年就參加高考的女兒。

她的成績那麼優秀。

「瘋了,他們都瘋了!」

8月1日,苦悶之中的全在千找崔日奎喝酒解悶。他下意識地看了看錶,時間是晚上10點。

在崔日奎寢室,全在千看到5個中國人聚在一起,愁眉不展。他們既沒有找船長說情,也沒有找暴脾氣的甲板長姜仁浩溝通,對李仁錫也失去了信心。這個軟弱的韓國小夥子雖然對大家還算不錯,但並沒有在韓國船員和中國船員之間起到潤滑劑的作用。

全在千讓白忠范拿出酒來,6人在室內開始大量喝酒,酒瓶扔了一地。

在酒精刺激下,有人提出,既然不管回去還是留下,都不會有好結果,為什麼不先把斷送大家前途的船長殺死?

有了酒精的幫助,曾經被船長和甲板長打得不敢吭聲的人,如今一副視死如歸的悲壯樣子,死也要把讓他們走上絕路的人推下地獄。議論完畢,已經是8月2日的凌晨一點左右。

全在千說:「我住在2艙,找過幾次船長,他對我戒心不大,我負責把他引出來。」在船上找幾把切魚刀易如反掌,有人很快找出了兩把。

殺戮已經箭在弦上。

凌晨一點,在操舵室值班的李仁錫回屋睡覺,全在千來換崗。半個小時後,船長崔基澤來到操舵室,向全在千說了一句:「如果有其他船隻的消息,就叫醒我。」

想到年輕的船長就要成為刀下鬼,全在千的心裡生出一絲悲哀。「他的孩子也還很小吧。」

但這一閃即逝的憐憫,沒有讓他放棄殺人的想法。

全在千裝作在船上巡查,將全船人員觀察了一遍,發現所有韓國船員都已入睡。李春勝、崔錦浩和白忠范三人埋伏進了操舵室,朴君男和崔日奎二人藏在船員寢室的走廊里。一切準備就緒。

凌晨三點,殺戮正式開始。全在千在門口叫醒了船長崔基澤。崔基澤醒後,打開房門進了操舵室,被潛伏在操舵室的三人刺了四刀,兩刀在腹部,一刀在後頸,一刀在膝蓋。33歲的船長輕喊了一聲「啊」,便失去了聲響。三人隔著半人高的護欄將他扔進了大海。

第二個目標,甲板長姜仁浩。全在千輕敲姜仁浩房門,輕聲說:「甲板長,船長叫你去操舵室。」 姜仁浩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門,來到操舵室門口。剛一開門,一把斧頭迎面劈來。姜仁浩雖然很胖,但動作靈活,他迅速關上房門,將斧頭夾在了門縫中。這板斧是崔錦浩砸過來的。

眼見崔錦浩未能得手,崔日奎從操舵室另一房門跑出去,從後襲擊姜仁浩。姜仁浩正在門口和崔錦浩對峙,沒想到身後一柄長刀刺中了他的臀部。姜仁浩不支倒地。崔錦浩和朴君男打開房門後,在姜仁浩身上各補一刀,然後將他拋入大海。

原本要殺的第三個人是李仁錫。全在千說:「李仁錫並沒有打過我們,對我們也不錯,他還會開船,如果殺了他,沒人開船了。李仁錫不能殺。」其他人表示同意,他們將李仁錫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扔進飲料室。

第三個被殺的是船員朴宗勝。全在千借口船長叫其去操舵室,朴宗勝不知是計,走進操舵室後被埋伏的船員砍傷,之後扔進大海。

第四個被叫出來的是機械師金昌烈。因為夜間黑暗,金昌烈完全沒注意到地上早已血跡斑斑。但他透過操舵室的玻璃窗,隱約看到房內人影幢幢,看上去絕非船長崔基澤。

金昌烈預感到事情蹊蹺,趕忙從船首跑到船尾。崔日奎揮舞著長刀在後追趕,一刀刺中了金昌烈的左肋。其他人趕到後準備將仍在呻吟的金昌烈扔進大海,金昌烈抓住了船側的一根鐵杆,哀求道:「你們不能這麼做,我是操機長,我是操機長啊!」金昌烈是在告訴船員們,如果他死了,船隻出了機械故障就沒人能修得了了。但早已殺紅眼的船員們亂腳將他從鐵杆上踹了下去。

那一片海域,時常可見鯊魚出沒。被扔下大海的人,不是被淹死,便是葬身魚腹。

第五個是廚司長徐章柱。白忠范用鐵管將其擊倒在地後,扔下了大海。

殺到第六個人金新日時,已經是早上5點20分。全在千將年齡最大的金新日從房間叫出時,金新日發現船上的異常,在船上奔跑時摔倒在地。金新日大聲呼喊救命,終於驚醒了其他印尼船員。三名印尼船員看到了全在千等人將金新日扔下大海的場景,嚇得瑟瑟發抖。中國船員們決定讓印尼人再殺掉一名韓國人,逼他們成為共犯。

有人說,這船上還剩一個韓國人了,就是李仁錫,但是李仁錫不能殺啊。這時,有人提醒了一句:「就在今晚(凌晨),船上新上來一個韓國小夥子,把這個人殺了吧。」

原來,就在這天凌晨12點30分,一位年僅19歲的韓國實習船員崔東浩剛從東源212號船換乘到「佩斯卡瑪」號上,這位實習生當時得了盲腸炎。沒想到,剛剛上船僅五個半小時,年輕的崔東浩,就迎來了生命的終點,只因為他是韓國人。

早上六點,全在千找到崔東浩的寢室,說了一句:「到操舵室打針去吧。」全在千聽說了他的病情。崔東浩來到操舵室,他沒有看到醫生,等待他的是三名印尼船員和站成一排的中國朝鮮族船員。他們身上血跡斑斑,手裡還拿著沾血的刀。

三名印尼人將他扔下大海時,求生的本能讓他緊緊抓住鐵欄杆不放。這樣的反抗只能是徒勞。他轉頭看了看深藍的海水,只是絕望地喊了幾聲「啊——啊——」,就從「佩斯卡瑪」號上徹底消失了。

7名韓國死亡船員的葬禮。

殺戮繼續,「叛徒」和目擊者被殺

把我們推向懸崖的人,沒有了。中國船員們說。

只有一個人沒有跟著一起干,這個人就是崔萬峰。

早上7點,沉睡的船員們陸續蘇醒。行兇者決定要除掉這個「叛徒」。當然,另外三名曾經希望繼續在船上工作的印尼船員,也應該在定點清除的範圍內。

很難找出充分的理由來解釋他們何以連自己的老鄉都不放過。僅僅因為他拒絕回家?崔萬峰想的很簡單,掙錢回家,別的都是徒勞。

全在千來到船尾,開門叫崔萬峰和其他印尼船員去魚艙取出50箱魚餌。

盛放魚餌的魚艙溫度低至零下45度。只要崔萬峰和印尼船員進入魚艙,就將艙門關上,把他們凍死在艙內。

不巧的是,冷凍設備發生故障,艙內製冷效果不佳。在飲料艙內被捆住手腳的李仁錫聽到了印尼船員和中國船員崔萬峰的哭喊聲。他們不停地敲打魚艙的牆壁,求中國船員將他們放出去。

但崔萬峰的中國同鄉們無動於衷,也不給艙內的人送食物。四人在艙內凍餓交加。 過了四天後,8月6日晚間,虛弱的崔萬峰隔著門縫對前來探視的全在千說:「哥哥,求求你放過我,你讓我殺印尼人,我一定會殺。我一定滿足你一切要求!」全在千看著掙扎中的崔萬峰,有點於心不忍,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欺騙崔萬峰:「等天亮了就放了你。」

次日白天,全在千等人並沒有打開房門。到了晚上8點才打開,此時的崔萬峰已經快走不動路了。剛走出房門,就挨了一記悶棍,頓時倒地。幾人將他扔向了大海。另外3名印尼人也被亂棍打了一通之後扔進海中。

這些場景,李仁錫都記了下來。「他們全都瘋了,全都瘋了……」

「佩斯卡瑪」號漁船。11人在這艘船上失去生命。

航程的終點:回不去的故鄉

全在千等6人要求李仁錫掌舵,不再向西薩摩亞行駛,而是調轉船頭,直奔日本方向而去。他們還將船上的無線電設施全數破壞,防止他人發送求救信號。6名中國人成了「佩斯卡瑪」號漁船的主人。

雖然印尼船員也曾被韓國船長打罵,他們還曾短暫結成同盟,但中國人掌握了漁船控制權後,印尼船員擔心會被中國船員滅口。

「佩斯卡瑪」號一刻不停地向日本開去。8月20日,李仁錫發現6名中國人用甲板材料製作了兩艘小船,大概只夠他們6人容身。李仁錫判斷,中國人很可能會將船上所有人都殺死,然後將船隻沉沒,毀滅所有犯罪證據,乘小船偷渡到日本。

李仁錫想和印尼船員交流,商量如何控制中國人,但因為語言不通,無法實施。

8月24日,船隻航行到距離日本鳥島西北5英里時,因為漁船燃料的問題,船隻產生了10度傾斜,航行困難,有傾覆危險。李仁錫抓住時機向全在千提出,船沒法走了,不如讓船員們先到魚艙內整理漁獲,以調整船隻的傾斜角度。

航海經驗不足的全在千,對李仁錫的提議並不疑心。李仁錫的計劃是,一旦中國人全部進入魚艙內,便將魚艙唯一的房門關閉,讓中國船員成為瓮中之鱉。

全在千後來說,他們並沒有將船隻沉沒的企圖。如果有這企圖,那去魚艙整理漁獲以改變船隻傾斜問題便毫無必要。

看到全在千等人去了魚艙,被關在操舵室的李仁錫朝一個印尼船員使眼色,示意印尼人趕緊關閉魚艙門。但計劃並不完美,全在千從魚艙內跑了出來,追列印尼船員。

但情急之下,全在千忘了打開魚艙門放出艙內的夥伴。

最終,全在千被李仁錫和印尼船員打倒在地,捆了起來。其餘的5名中國船員,則被死死地關在了魚艙內。

船隻繼續在向日本漂去。一個小時後,李仁錫等人見到了一艘日本的漁業指導船。他們揮舞著手臂向日本船隻發出信號。因為得不到回應,李仁錫情急之下跳入大海,向日本船遊了過去。

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全在千,忽然有種一切終於到頭的釋然。這場因為虐待而起的屠殺,以自己手腳被縛為終結。艙內的夥伴們,還在裡頭埋怨為什麼一開始不把李仁錫殺掉,現在自己卻成了待宰的羔羊。

但全在千此刻並不後悔。為了這一天,他等待了很久。雖然從上船到失去自由的今天,不過區區兩個月,但是對他們來說,就像兩百年一樣漫長。

日本警方隨即到來,將「佩斯卡碼」號上所有的人員帶走。那兩盒還沒有來得及服、也沒有送出去的安宮丸,也丟棄在一片狼藉的漁船上。

(文中細節、對話等,綜合自相關人員供述、回憶、信件以及法律文書記載)

後記

這起太平洋上的殺人事件在韓國引起軒然大波,殺人的6名中國船員在一審中全部被判處死刑。獄中的全在千寫了長達萬字的《陳情書》,詳述被韓國船員虐待經過,但回憶文章並沒有得到韓國媒體足夠重視。韓國的主流輿論均認為,這6名殺了11人的殺人狂魔,理應被判處死刑。

但傳奇律師文在寅的出現使案件出現了逆轉,在他和中方律師趙峰的力爭下,其中5人最終得以改判無期。因被認為是案件指揮者的全在千成為唯一一個獲死刑者,後來也得到特赦改為無期。當年的辯護律師文在寅則在2017年當選為韓國總統。

「佩斯卡瑪」號事件後,許多船主開始放棄僱傭朝鮮族,改為僱傭越南、寮國等國的勞工。20年後,韓國發生「廣賢」號事件,因溝通不暢導致矛盾激化後,憤怒的越南籍船員殺死了韓國船長。韓國船員和外國船員的矛盾依舊深刻,「佩斯卡瑪」號的悲劇似乎並未遠離。

如今,6名中國朝鮮族殺人者仍在韓國釜山監獄服刑。

二審開庭之前,釜山監獄中的全在千(中間坐者)等6名中國船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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