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戀愛的「第三人」

最新 09-16

三人場

她怕到最後變成自己一人的獨角戲，

或者只是某個人的替代品。

李茜

夏美跟著裕峰一起去電影院，售票處的懸掛電視里正來回播放著熱映大片的宣傳片，大牌明星，華美布景，夏美差一點就要把「我們就看這部吧」這句話說出口，但裕峰站在她前面，對工作人員報出一個陌生的電影名字，並補充說：「兩張。」

窗口上擺著當天的電影放映時間表，夏美按著裕峰說的那個名字依次找下去，好不容易才在大片密集的播映時間裡找到了那部不起眼電影的播放時間——就在二十分鐘後，一天只有一場。

裕峰拿了票，放映廳在四樓，夏美和他乘上電梯，身後電視里的宣傳片開始響起煽情的旋律，不知道為什麼，夏美覺得自己對即將要去看的那部電影一點興趣也沒有——她更寧願跟隨人流一起去看大片里的老套煽情。但是她又不想對裕峰說，或者，是不敢說。其實裕峰不是會強拉著她的性格，他大概會說「想看你就去看吧，我自己去就行了，等看完我在外面等你。」——可夏美最害怕的就是他這麼說。為什麼他不能說「算了我陪你去看吧」，或者至少是「你想看的話等下回我們再來」。

夏美想到這些，便覺得身體像浮在了雲上，輕飄飄的沒有底。

離開場還有十多分鐘，他們坐在放映廳外的休息區里，裕峰翻看著電影介紹手冊，夏美就在他旁邊，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捏著自己的手指，一種隱約的沮喪正慢慢籠上來。

夏美想起裴裴說的話，「你就多找時間跟他在一起，就算是自己沒什麼興趣也要跟著去，時間一長你的分量自然就重了。」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重不重要，真的可以按時間來計算嗎，夏美不確定，但她又找不出理由反駁裴裴，畢竟，裴裴和辰彬就很幸福。

說來也奇怪，夏美和裴裴本來是毫無交集的陌生人，只是因為她們的男朋友——裕峰和辰彬是死黨，在相約著一起聚會時才相互認識了，卻漸漸變得熟悉起來。她們都是從外地來到這個城市的人，並沒有很多朋友。熟悉以後，開始還只是兩個人約著去逛街的程度，但自從裴裴告訴自己那件事以後，夏美就發覺自己已經把裴裴當做可以交心的朋友來對待了。

那件事。夏美想到它，渾身就覺得不舒服。她強迫自己避開那三個字，一點也不想面對它。

離開場還有五分鐘時，裕峰站起來走向6號放映廳。旁邊的放映廳里正好放完了一場大片，人們紛紛湧出，都在抱怨著劇情白痴笑料俗套，可臉上又都分明帶著讓她羨慕的輕鬆笑意。

走進放映廳里時還沒有別人，昏黃的燈光照著50個深紅色的座位，夏美和裕峰的位置在第四排的6、7號，正是視線最佳的位置。夏美說：「我們應該是第一個買票的吧。」

「嗯，這樣的電影沒多少人看的。」裕峰點點頭。

夏美突然想到一個話題，她有點高興地說：「猜猜這場會有多少人來看，我猜——10個。」

「……5個吧。」裕峰想了想說。

「5個啊……」夏美微微低下頭，暗暗想：要是只有兩個人就好了。

時間到了，隨著最後一盞燈的熄滅，放映廳徹底地陷入靜謐的黑暗裡——接著，銀幕的邊緣泛起光亮，不斷閃動的劃痕也開始出現。一切就如夏美希望的那樣，即將成為專屬於她和裕峰的兩人場。這樣想著，夏美不禁覺得，看這樣的電影也不錯。

銀幕上最先出現的是一張女人的側臉，她看著窗外說著一些話，像是在自言自語。就在夏美決定安心陪著裕峰看下去的時候，門口突然想起工作人員的聲音：「嗯，才剛剛開始放呢。」夏美的心裡不由一黯。緊接著，就有人掀開暗色的帘子走進來，夏美和裕峰都下意識地朝那個人望去——借著銀幕射出的灰白的光，夏美看見的是一個女孩不甚清楚的側面輪廓，她長長的頭髮遮住了大半臉頰，只看得到她的鼻尖，和隱隱的嘴唇。

按說女孩是第三個買票的人，她的座位應該也是在位置最好的第四排才對。但她在第二排就停住了，伸手按下靠邊的一個座位坐下，只留給他們一個微側的背影。而電影里的女人恰好在這時說：「……我回來了。」

裕峰聽到這句話，原本覆著夏美左手的右手突然握緊，夏美微微吃了一驚，不解地看著他。裕峰的眼睛像是受到什麼衝擊似的睜大了，出神地盯著某個方向。夏美回握住他的手，他漸漸回過神來，側過一點頭來，朝她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但夏美分明感到，原本緊緊握著自己左手的那隻手正小心翼翼地鬆開，她覺得自己的心在隨著那隻手的鬆開而不斷往下墜。她多想不管不顧地抓緊它，可是自己的手卻像僵掉了一般不聽使喚。

她用眼角的餘光看向裕峰，他看似正專註地看著電影。可是他臉上若有所失的神情讓她覺得自己像塊正被不斷摩擦著衣服的肥皂，以緩慢卻無法挽回的速度消融縮小。

他其實也沒有看著電影吧，那些盛在他眼裡的微光，其實是投向坐在第二排最外一個座位的那個女孩吧。

夏美突然覺得，這樣的場景也許早已發生過——在她還沒有來到他身邊，在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和他相遇的時候，就已經發生過了。

那件她不斷逃避的事在此刻就像爬山虎一般攀爬上來，一步一步，細弱卻有力的根莖狠狠扎進她心裡，她真想能好好地和他面對面，一字一句地問：

是她嗎？

你還不肯忘記的人，是不是她？

不久之前，夏美回了一趟家，回來的那天裕峰叫上了辰彬和裴裴，一起為她接風洗塵。但在吃飯前，裴裴跑來找她，一進門就急不可待地說：「你怎麼才回來！我都快急死了！」

「怎麼啦？你和辰彬吵架了等我來做和事佬？」夏美一邊收拾行李一邊開玩笑。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裴裴一臉忍無可忍的樣子。

習慣了她一向咋咋呼呼的性格，夏美依然不在意地笑：「到底怎麼啦，是不是半個月沒見了特想我？」

「哎你這個人——」裴裴著急地嚷起來，「是你們家裕峰！」

「裕峰怎麼了？」看她的樣子不像在說笑，夏美也不禁擔心起來。

「……」裴裴吸了口氣，才低聲說：「那天裕峰叫我們一起吃飯，我有事就先走了，後來辰彬很晚才回來，像是喝了不少管不住嘴了，跟我說『裕峰這小子還是忘不掉啊』。」

「……忘不掉什麼……」夏美愣愣地問。

「笨蛋，還能有什麼——當然是前女友啊！」裴裴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從辰彬那裡套出些話來，裕峰和她在一起好長時間了，後來是那女孩提了分手，具體的原因辰彬也不知道。只是裕峰這個笨蛋把她看得太重了，消沉了好久，後來他和你在一起，辰彬想著總算是走出來了，結果……我猜大概那天喝了酒不小心提起來，他才跟辰彬說了實話……」

裴裴還在斷斷續續說下去，可夏美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手中正疊著的衣服掉在腳上，她想撿起來，卻一動不動。

她想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很可怕吧，不然裴裴不會突然打住話，一臉緊張地拉緊她的手喊：「夏美……夏美……」

她想著都覺得好笑，剛剛要動動嘴唇，全身好不容易才擰起來的力氣就像打開了閘門忽地跑光了，她站不穩一下蹲在地上，只有兩隻手被裴裴拉在半空中。裴裴嚇了一跳，連忙蹲下來說：「夏美你怎麼了？！你、你別急……我也只是、我也只是說，你……」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夏美抬起頭看看裴裴，想笑笑說自己沒事，她剛剛吐出一個「我」字，眼睛裡的酸脹就像馬上要衝撞出來似的，她不敢有什麼表情，怕一動，眼淚就會掉個沒完。她就這麼維持著一副滑稽的樣子，喃喃說：「我……我不知道……」

她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她會是他最初喜歡上的女孩。她一個人來到這陌生的城市，在這裡她沒有家，沒有朋友，也沒有留給自己的過去。所以她很感謝他能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這讓她覺得自己能找到一些安全，能有了一些依靠。她只想一點一點地靠近他，靠近他的現在，也一點點了解他的過去。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已經成功了，可是裴裴的一席話卻讓她發現，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有怎樣的童年、少年時代，有過什麼重要的人，發生過什麼難忘的事。他的朋友里她只知道辰彬和其他幾個人，而他們在一起也很少談論到過去。她和他雖然可以一起面對著「現在」，可是那些她所不知道的過去卻讓她覺得自己像是踩在空中，搖搖欲墜的不踏實。

現在，裴裴告訴她，在他心裡還留有一個人，一個對他而言也許遠遠重要於自己的人。而這正命中了她預想里隱隱的不安。

那天究竟是怎麼結束的，她自己也渾渾噩噩不清楚了。只記得裴裴把她拽到沙發上按著她的肩膀說：「夏美，你聽我說，不管裕峰跟那個女的有過多少事，不管他還怎麼惦記她，那都過去了好不好。現在是你在他旁邊，你有的是時間，好不好。」

她只顧拚命點著頭，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強迫自己聽下那些話去。她換了衣服，化上淡妝，和裴裴一起去見裕峰、辰彬。她像往常一樣微笑，靠在他的手臂里，但是她明白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那些原本被她歸到「敏感過頭」的擔心變成了現實沉甸甸地壓在她心裡，她眼睜睜感覺到她在不受控制地一點點往後退縮，這讓她很害怕。

他和那個女孩經歷了怎樣刻骨銘心的故事，她一概都不知道，也不想盤問什麼。她只想確定他能把那個人放下一些，然後像自己對他一樣認真對她。

對於他，除了時間，她還有什麼呢。可這些時間，要如何做才能讓自己變成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那個人，她一點辦法都想不出。她除了像空氣一樣跟在他身邊來耗費時間，還能怎麼辦呢。

電影里傳來的吵聲將夏美從沉思里拽回來。她怔了一下，抬頭看著銀幕，影片里的男女主角正爆發激烈的爭吵。隨後，男主角怒氣沖沖地摔門離開，女主角泄氣地坐在卧室的床上，一個緩慢的長鏡頭從她低垂的睫毛開始移到床邊，移過地面，穿過敞開的卧室門，客廳，未合上的大門，走道，樓梯，街道——直到追上了在街上瘋走的男主角的背影。

身邊的裕峰看得很專註，像是沉浸於往事中的投入。

夏美忍不住想，裕峰和那個女孩是不是也發生了這樣的爭吵，決絕地，不留一絲餘地地相互傷害。她發現自己沒法不去想那件事，她明明很厭惡，可就是不能停止。現在她的目光已經從銀幕上移開，甚至越過了裕峰的側影，徑直停在那個坐在第二排的女孩身上。

女孩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出現已經攪起了身後兩個人心裡各自的風暴——就像那個女孩一樣，她乾脆地和裕峰分了手，也許從來不會想過，竟會如此深地傷害著一個人，或者更多一個人。

夏美感到裕峰的目光時不時地也和自己一樣徘徊於這女孩的背影上——他是已經確定，這女孩就是那個人，還是他也在懷疑，這只是像許久以前的一次時光回溯。又或者，他的心裡在期望著，她能是那個人呢。

夏美不是沒有想過要問問裕峰，在知道那件事幾天後的晚上，電視里放著百無聊賴的連續劇，他們兩個人並排靠在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好像是說到了自己以前有過的糗事，裕峰看起來心情很好。於是夏美也趁熱打鐵地說：「再多講點啊，你以前的那些事。」

「沒了，好笑的就這麼多。」裕峰摸摸頭。

「不好笑的也可以啊，只要是以前的事都可以，朋友啊，」夏美一時說得飛快，忍不住漏了嘴，「戀愛啊——」等她反應過來，真正想要知道的事已經說了出來，但又不能突然打住，只得越說越小聲地補了句，「……之類的……」

她雖然預想到氣氛會沉下來，但心裡還抱有一點希望：她已經什麼都顧不上地問出來，至少他也會敷衍幾句來打圓場吧。

裕峰果然半天沒說話，夏美不敢抬頭看他，垂著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指。

「以前……」他終於開口說，語氣里也聽不出什麼情緒。

夏美驚喜地，甚至可以說是感激地抬起頭——他終於肯告訴她了，他終於肯把她看得更重一些了。笑意都已經爬上了她的嘴角，然後她聽到：

「以前……也就那樣吧，沒什麼好說的。」

他的聲音裡帶著冷淡的生硬，看似是不想回憶過去。可是夏美明白，他不是不肯回憶——他甚至一直都沉在那回憶里，只是不想說給她聽。他就這麼乾脆地拒絕了她，連多一句的敷衍都不肯給。

裕峰丟下一句「我去抽支煙」作為結尾，便抓起煙盒沉默地走到陽台上。窗外是鋪陳開的夜，但他彷彿可以在那寂寥的夜色中找到安寧。而屋裡是暖黃的燈光，電視機里的喧鬧聲往空氣里都填進了熱鬧，但她在這虛偽的暖意里看透了自己的落魄。

夏美覺得口渴難忍，光著腳走進廚房，她拉開冰箱門，蹲下身在裝得滿滿當當的冰箱里翻找能喝的東西。她撥開花花綠綠的包裝袋，挪開鮮紅嫩黃的蔬果，冰箱里吹出來的冷氣讓她赤著的手臂和腿上都冒出了細細的疙瘩，但她還是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尋找著。終於在冰箱最裡面找到了盒裝牛奶，她用兩隻手捧住，冰冰的感覺就像要隨著手臂一直傳到全身。

要是能凍住就好了，她想，把那些看不到底的失落都凍住，把那些難看的眼淚都凍住。牛奶盒上正流下細密的霜露，她就這麼一個人躲在敞開的冰箱門旁，把眼睛靠在冰涼的牛奶盒上，一動不動。

夏美想，自己的上一次戀愛，當時她也是非常非常喜歡那個男孩的。分手的時候，她也真的很痛苦。可是現在要去再回想，她雖然還記得那個男孩的名字，也許還有一些微小的細節，但對於那個人的面容，不管她怎麼用力回憶，都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彷彿可以任由她填上其他人的眉目。而往往，那臉孔在不知不覺中就會在腦海里變成裕峰的樣子。

這真是不公平啊，她甚至想嘲笑自己，他還可以這麼清楚地記著那個女孩，而她卻已經連憑弔的證明都失卻了。

她多想能好好地和他談一談，她多想能確認，他能不能多給她一點位置，讓她能再靠近他一些。可是這些話是她無法說出口的，也是他不能給她確切答案的。正是這讓她忍不住要退縮，退得遠一些，直到那可能變為現實的傷害襲來時，能讓自己退回原點。她已經付出了真心，卻還遲遲得不到肯定的回應。她怕到最後變成自己一人的獨角戲，或者只是某個人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