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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最後一程的溫柔對待

小關擦了擦汗,對我說:「你以後開車注意點,千萬別酒駕,我可不想給你整臉,你臉盤那麼大,費料······」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220個故事

「您家地址在哪兒?噢,好好好,不用接,我自己包車過去。」

小關掛掉電話,熟稔地收拾好了工具箱,像個慣走江湖的老手,向我揮揮手說:「走,包車,雲中鄉。」

他是我們古城縣唯一專業的入殮師,服務對象大多是留守老人、鰥寡孤獨、五保戶,或是一些意外去世的人。

2010年的時候,他不再跑黑車,將車低價轉讓給我,在仿古街開了一家壽衣店。他姐夫老薛在縣醫院的太平間工作,兼職斂棺,順帶給逝者家屬推銷壽衣。

像小關這種賣壽衣的人,原本是用不著替逝者穿衣的。按習俗,給逝者穿壽衣的該是家屬,或村裡專門負責斂棺的人。家裡有人行將就木,家人或斂棺人就趁他還未咽氣,給他擦凈身體,穿好壽衣。老人們說,死後再穿壽衣等於沒穿,靈魂已經光溜溜地從身體里出去了。

穿好壽衣,人也走了,這時往他臉上蓋麻紙,家屬們就可以將遺體抬上事先鋪好的木板,搭起靈堂。這一步在我們方言里叫做「落草」,和嬰兒出生是一個意思。後者是降臨,前者是離去。

近幾年,我們縣外出務工人員越來越多,最多時有一半青壯年在外打工。農村更甚,多數家庭都只剩老人、孩子留守。常有老人在家突然離世,來不及通知家屬,村裡的幹部便帶著村鄰幫忙落草,沒有提前準備壽衣的,就找小關買。

那次我正坐在他的店裡喝茶,小關招呼我,要包車去雲中鄉送趟壽衣。路上他跟我說:「一個朋友的親戚去世了,求我去幫忙穿壽衣,但我只會做壽衣,從來沒給人穿過,不知道該怎麼辦。」

「什麼都有第一次嘛,給死人穿衣不也和活人一樣嘛。」

他搖搖頭,打電話諮詢老薛。

「如果已經死了兩小時以上,遺體開始發硬就不好穿了,先讓家屬迴避,可以大力一些,死人是不怕疼的。」老薛說。

到地方,我好奇地跟了進去。家屬都在院子里,一見我們就連忙上前遞煙,給我們點火的人雙手抖得厲害。

言語間,我了解到逝者是個老太太,死後幾天才被鄰居發現。他朋友將我們拉到一邊說:「你們做好心理準備,死的時間長了,樣子有點恐怖,沒人敢到跟前去。」

隨後,我和小關走進老人的卧屋,一股濃重的腐臭撲面而來,我們急忙掩住口鼻。眼前的一幕讓我們驚呆了:床單上有灘血,老太太斜躺在炕邊,臉上青筋暴出,眼睛半睜,嘴半張著,嘴角有血絲,肚子膨脹得像抱著一口大鍋,右腿盤在炕沿,左腿在炕下。

我們慌忙跑出屋子。

小關平復情緒之後,對幾位家屬說:「這我穿不了,得叫我姐夫來。」我只好去縣醫院接老薛。

老薛到現場後將家屬趕出門外,他說:「這種肚子發脹的屍體容易爆,常會『遺喪』(遺出排泄物),很不吉利,對逝者和子孫都不好,得先用白布將肚子裹起來,然後再穿衣。」

本來瘦小的老太太肚子膨脹,像個胖子,老薛幾下便將她裹好,給她穿上一套最大號的壽衣。

落草完畢,家屬千恩萬謝,視老薛和小關為大恩人。

不久之後,小關告訴我,老薛讓他學習殮棺。他以前做過鋁合金門窗生意,用三蹦子、麵包車開黑的,倒賣茶葉,結果都賠了錢。

原先他還有些猶豫,但想到自己三十幾歲還沒個穩定營生,照顧不了一家子人。於是他決定學習殮棺,這個行當不算體面,可好歹能賺到錢。小關的妻子和父親,也都覺得這工作不錯。

作者圖 | 小關的壽衣店

老薛和小關約法三章:一、為老人穿壽衣是自家兒女的職責,兒女在身邊的正常戶,不接;二、對老人不好、名聲不好的人家,不接;三、因車禍去世的單子也不能接,因為血肉模糊不好穿壽衣。

小關是個聰明人,跟在老薛身邊學習了一段時間,殮棺的技巧就已經非常熟練。他經常包我的車外出,還問我願不願意給他做助手,出一單給一百五十元錢。跑一天車都掙不了這些,我一口答應下來。

我第一次和小關出任務,是給一個快咽氣的病人穿壽衣。社區幾個工作人員給我們介紹了那個病人的情況,他才四十來歲,無兒無女,罹患癌症,是社區的貧困戶。

小關趴在他身邊聽了聽,說還有氣。有個工作人員遞煙給我們,讓我們邊抽煙邊等,小關拒絕了,說穿壽衣最好是在他活著的時候。他清了場,讓我打盆清水來。

我們替病人褪去舊衣,用毛巾蘸水,從頭到腳給他擦洗一遍,接著給他穿好內衣、中衣、外衣七件衣服。這期間,病人臉上一直很平靜。忽然,他嘴角抹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我心裡「咯噔」一下,探了探他的鼻息。他已經走了。

小關在事先備好的木板上鋪一張被單,我們倆抬起遺體將之放置在被單上,再給他臉龐蓋一層麻紙。小關打開房門,通知社區人員,有名社區工作人員說:「他沒有子嗣,不舉辦喪事了,棺材已經準備好,直接斂棺吧。」

小關便將社區替逝者準備好的被褥、枕頭鋪到棺材裡,又叫人買來二十捆衛生紙。他在棺材上拉了一條線不斷比劃著,指揮我們將遺體置於棺材正中央,用衛生紙把遺體和棺材間的空隙填充嚴實。

結束後,小關告訴我們:「除非將棺材倒扣,否則無論怎麼晃動棺材,遺體也會紋絲不動。」聽老人們說,若抬棺時不小心使遺體移位,有可能犯喪,即屍變。

小關帶著我向逝者焚燒香蠟紙裱,並叩了頭。

臨走時,社區工作人員硬是多付了二百元錢勞務費,還向小關豎起大拇指,說:「死者雖然是個無兒無女的五保戶,但他走得非常體面。」

小關活路精湛、為人親和,碰上家裡困難的人家,他拒不收費,而且相比別的入殮師,他對死者更加敬重。所以他在小城裡的名聲漸漸大了起來,單子越來越多。他聘了個縫紉師傅做壽衣,自己專心做入殮師。

他遵守著老薛定下的規矩,只給無兒無女的五保戶、鰥寡孤獨入殮。所以大部分單子,都來自社區、老人院、照料中心等機構。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和老薛、小關三人在店裡喝茶。小關接到某個鎮政府的辦公電話,讓我們帶些紙錢和一套壽衣趕去楊村,不用進村,死者就在村口的公路邊上。

裝好貨我們火速出發,快到村口,遠遠看見許多人在路邊站著。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接待我們,說這是一起安全事故,有位村民被旋耕機刨死了。

作者圖 | 旋耕機

旋耕機既可以當手扶拖拉機用於載物,又能裝上刀片進行耕田,且價格低廉,幾乎成了農家必備的生產工具。每年農忙時節,都有人因操作不當被傷,輕者被旋耕機傷筋挫骨,重則丟掉性命。

幹部告訴我們,死者姓孫,是位六十來歲的留守老人,兒孫都在外地打工,正往回趕。老人獨自在家務農,那天剛收割完麥子,打算翻地,但地一寸未翻,人就死了。

我和小關猜測,他應該是在機器未熄火的情況下去更換刀片,不小心掛上了擋,褲腿被卷到機器中,旋耕機遇到阻礙會更加用力去刨……

一旁的幹部說:「雖然這塊地就在公路邊上,但高出公路地面兩米多,路人聽到機器的響聲,以為老孫在上面犁地呢,誰知道是旋耕機刨人。旋耕機一箱油能正常工作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沒有翻一寸地,就刨人了。」

老人的死相太可怕,那時天熱,有綠頭蒼蠅在周遭圍繞。村民們商議後決定趕緊找人殮棺,別讓老孫的孩子們看到這一幕。

小關讓村民們都散了,到田埂那邊等待。大家走後,我和小關都吐了。

我問他:「這衣服怎麼穿?」

他陰沉著臉沒有回答我,開始罵起來:「這些子孫後代都是白眼狼,為了賺錢把老人扔家裡不管。這還整什麼勞務輸出,青壯年都去了外地,村裡死了人,一幫老弱病殘連個棺材都抬不到墳里去……」

我倆戴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老孫的遺體收進棺材,而後用壽衣蓋住,算是替他穿上了。

我大聲問站在田埂上的村民:「有沒有人要再看一眼?」

「不看了不看了。」

最後,我們把棺材蓋釘死,用透明膠帶封住縫隙。

橫死的人不能進村,村民們就在公路邊給老孫搭棚子設了靈堂,擺上紙貨。我們和村民一起焚香弔唁,結束後用幹部給我們的高度酒洗完手,便回去了。這次我們沒收一分錢。

後來小關想起這段經歷,就忍不住要哭一把。

小關是個聰明人,他很早就意識到縣裡要移風易俗、推進殯葬業改革。他還聽說,縣裡準備規劃建設火葬場和公墓,杜絕土葬。經熟人介紹,他去到市殯儀館,跟著那兒的殯葬化妝師學習。

那段時間,小關接單不勤,我就到縣城跑黑車。某天夜裡十點多,接到老薛電話,讓我幫忙送一套壽衣到縣醫院太平間。

我到太平間時,老薛正給一個剛去世的老人凈身,我默默把壽衣放在他手邊。這時我看見太平間里有個人很眼熟,走近一看發現是朋友阿偉,他旁邊有一大兩小三具屍體。

我了解到,那是阿偉的哥哥阿斌和他兩個孩子,死於酒駕車禍。阿斌駕駛小轎車載著一家人去岳父家,出發前他和朋友喝了一夜酒,結果在路上出了車禍。阿斌和兩個孩子當場死亡,他妻子還在搶救,也凶多吉少。

「老薛不肯給出車禍死的人入殮。」阿偉對我說。他知道我和小關是朋友,央求我找小關替他哥哥化個妝,因為他哥哥只剩下半張臉。

接通小關的電話,我問他意見,他二話不說便拒絕了,因為不想破壞姐夫定下的規矩。阿偉在一旁哀求,我只好再替他求求情:「雖然他哥哥死於酒駕,是自己造成的慘劇,但人已經死了,再大的錯誤都該原諒,阿偉只是想讓他體體面面地離開人世。」小關被這番話說動了,答應下來。

第二天早上小關去到太平間,先是給阿斌凈身穿衣,然後才開始化妝。小關打開新買的工具包,取出化妝設備,用鑷子蘸取藥水,把阿偉僅剩的半張臉上那些血污、石子、玻璃碎屑清洗掉,接著清洗大面積創口。然後用麵糰一樣的材料和膠水,把缺失的臉部填補完整,用粉和油彩進行化妝,塗上凡士林。

小關的工作結束之後,阿斌的臉變得完整而光滑。

小關擦了擦汗,對我說:「你以後開車可注意點,千萬別酒駕,我可不想給你整臉,你臉盤這麼大,費料……」

自從小關開了壽衣店,他的父親老關一幹完農活,就到店裡指點江山。父親是支持他這份事業的,既賺錢,也能做些好事。

有一次老關來到店裡就批評小關:「你這壽衣咋設計的,樣式這麼難看,尤其這褂子,跟員外似的,還配個瓜皮帽子,傻不傻?」

「壽衣就這樣,你愛穿不穿。」

「我才不穿你這種壽衣,跟傻子似的。」

「由不得你,我就強給你穿上了。」

作者圖 | 父子倆談論的那款壽衣

這是他們相處時的常態,即便涉及生死的話題,也能用來逗樂。小關是個孝順兒子,或許是因為他見過了太多孤獨的留守老人,所以一有空閑他就回去陪著父親。

有一年深冬,夜間凌晨四點,小關打電話叫醒我,他父親突然昏倒,要趕緊送醫院去。我急忙出門,發動車子趕往他家。

那天醫生們在搶救室里,一直到早上九點才出來,對小關說:「你父親突發腦溢血,無力回天了,趕快回家吧。」

這時老關已經恢復了一些意識,小關背上他,我在後面扶著,準備回家。老關的腦袋耷拉在小關的肩頭,嘴裡微微擠出幾個字:「兒子,好。」

回到家,老關被安置在炕上,雙眼直直望著天花板,進的氣少,出的氣多,兒孫們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關母提醒小關:「趁活著穿好衣服,不然死了穿等於白穿。」於是,小關打發我去取一套最昂貴的壽衣。

取回壽衣後,小關輕柔地為老關蓋上被單,在被單下輕輕地褪下舊衣服,從頭到腳擦拭他的身體。過後給他一件一件穿上壽衣,從頭到腳煥然一新。整個過程,他面帶微笑,很是配合。

兩天後老關去世,小關給他化了個精細的妝。

作者鄭振,現為公職人員

編輯 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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