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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收穫被永久圍困的歲月——伊恩·麥克尤恩《贖罪》

「我親愛的女兒,你那樣年輕而貌美,

但你毫無人生經驗,雖然你認為,

這世界在你腳下,

但它會崛起,將你踩在腳底。」

——《阿拉貝拉的磨難》

布里奧妮努力從那個故事中,通過對當時自我的分解和敘述,給它填入眾多細節。每當她試圖抓住某個場景——水池邊沉默站立的羅比和只穿著內衣的塞西莉婭,她視野里的每一滴水珠都能夠氤氳成為廣闊海洋。不為任何人服務,只為她的創作而誕生,這創作像一條魚,由她的手擲出之後自由潛行,然後飛速向前。如果布里奧妮想要重新抓住它,她就必須親自不斷地重返那個下午。

「作家」是一個混合詞,它意味著人在臆想中可以擁有多重身份,但在真實里,只能夠擁有一個視角。

而當一個擁有強烈創作慾望的人,有權將「真實」與「臆想」的界限模糊化,有權干涉染指他人的人生,並短期控制事件的走向時,這種單一視角的局限性將被大肆擴展,創作欲也必然膨脹,直到「臆想」反噬「真實」。

作家需要長時間的訓練才能夠具備自我剋制的能力,13歲的布里奧妮顯然未經過這種訓練,也對自己的破壞力全然未知。「他人」與「自我」的界限,「真實」與「臆想」的界限,彼時未對她造成任何困擾,她一心想要的是充滿戲劇感和表現欲的生活,潛意識裡將羅比和塞西莉婭推入深淵。

「這在布里奧妮看來簡直不可思議,同時也使她意識到自己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麼她會感到這般近乎興奮的激動。她也許不像自己一直認為的那樣弱小,說到底,你得用別人來衡量你自己——除此以外別無他法。時不時地,在無意之間,某人使你逐步了解你自己。」

塔斯利一家住在鄉下莊園,13歲的布里奧妮頗具想像力,對文學創作充滿嚮往,為了迎接表哥李昂的到來,她創作了一篇名為《阿拉貝拉的磨難》的戲劇,並邀請住在家中的表姐羅拉和雙胞胎表弟參加排練。

姐姐塞西莉婭與管家的兒子羅比在水池邊發生爭執,掰斷了古董花瓶的一角,塞西莉婭脫下衣裙入水尋找,這一幕被布里奧妮無意看到。隨後羅比為了表示歉意和愛意,向塞西莉婭寫了一封情書,布里奧妮負責傳信卻私自拆看了信件。

羅比與塞西莉婭兩情相悅,二人在閣樓上歡愛時再次被布里奧妮撞見,年幼的她認定羅比是色情狂,並且欺辱了她的姐姐。恰好當晚表姐羅拉遭人強暴,布里奧妮認定是羅比所為,出庭作證將羅比定罪入牢。

羅比出獄之後參加二戰,而堅持相信羅比的塞西莉婭同樣入伍從軍,布里奧妮成為作家,在她的小說中,羅比與塞西莉婭廝守在一起,而真實的情況是二人皆在戰火中殞命,終未相見。布里奧妮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的愚蠢和莽撞,但逝者已逝,她只能夠寄希望於小說的美好結局,從而向二人贖罪。

局部擴展與作家視角

伊恩·麥克尤恩在這部小說里使用了類似於《時時刻刻》的筆法,在「書」中寫「書」,對於小說整體節奏感的把握與之前《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以及《床笫之間》極其不同,衛報曾經評論此書:「《贖罪》的開端讓人誤以為並非是麥克尤恩寫作的。」

麥克尤恩用了大量筆墨去書寫那些看似靜止和一閃而過的情景:在水邊的塞西莉婭和羅比為了爭奪一個花瓶而進行的複雜心理活動,二人在閣樓上的做愛過程,塞西莉婭為了參加晚宴數次更換衣物,李昂的朋友也是真正的強姦者與羅拉的對話,塞西莉婭的母親在床上靜卧著消磨整個下午。

這些時刻的麥克尤恩即是布里奧妮,她用一生的時間不斷來回於這些場景中,年輕如她無法想像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從而引導出她的罪惡,她要返回那個泛著波光的水邊,要返回那個她僅僅瞥了一眼的閣樓,要站在數十年前塞西莉婭的身旁,看著她換上那條墨綠色的晚禮裙,要揣測羅拉究竟發生了什麼,要重新觀察自己的母親。

她終於擁有了旁觀視角,也終於意識到「臆想」和「真相」的邊界。

「這五十九年來,有一個問題始終縈繞我心:一位擁有絕對權力能呼風喚雨,指點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說家,怎麼樣才能獲得贖罪呢?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種實體或更高的形式是她能夠籲求的,是可以與之和解的,或者是會寬恕她的。在她身上,什麼也不存在。

在她的想像中,她已經劃定了界限,規定了條件,上帝也好,小說家也罷,是沒有贖罪可言的。即便是他們是無神論者亦然。這永遠是一項無法完成的任務。這正是要害之所在,奮力嘗試是一切的一切。」

小說結構與反轉

故事的前半部分飽滿緊湊,場景和人物思想描寫細緻,在某種程度上擁有了意識流的氣質,又帶著一股奧斯汀式的男女情愛。麥克尤恩在接受Jeff Giles採訪時也稱《贖罪》為"我的奧斯汀小說",他表示,十年來一直想寫部小說,向前輩簡·奧斯汀致敬。

一方面,是布里奧妮對於過去的反覆思索和回想,對這段記憶不斷地停留、放大,另一方面,我驚嘆於麥克尤恩對於少年和少女心中所想所感的揣摩之巧妙精緻,即便是略顯俗套的情節也顯得毫不無趣。

相比之下,後半部分對於小說中人物走向的安排顯得有些單薄,相愛的兩人不得已分別,觸動人心的也僅有那句塞西莉婭信中的:「你要回來,我在等你。」雖然麥克尤恩駕輕就熟地插入了如敦刻爾克大撤退這一戰爭事件,並通過想像,在歷史事實與虛構小說之家把握了平衡,但如若不是最後的一筆反轉,《贖罪》這部作品無法擔得起「麥克尤恩代表作」這一稱號。

這種看似「失常」的發揮,卻讓《贖罪》中出現的兩部小說,無論是布里奧妮所寫還是麥克尤恩所寫,都更自然地糅合在一起。布里奧妮給了小說一個寬慰人心的結局,而麥克尤恩一語道出真相,這種反轉,把《贖罪》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贖罪的意義

對於「贖罪」的意義,麥克尤恩給出了另外的答案:

如果你沒有勇氣面對罪惡,監察和審視它,那麼為這罪惡付出的代價是一種枉費。你應該更加深入地體驗它。人體會冰冷,記憶會喪失,血液不再流動,肢體也不再美妙。通常人的做法是迅速把這些事實用時間和泥土掩蓋,用一種虛偽的對自己的寬容態度處理。

而只有在黑暗中重返你的罪惡,獨自去試探真相,不依靠任何外界燈光,才能夠真正了解那些逝去的人,經歷了怎樣長久不堪的痛苦。人們擅長遺忘,因為憐惜的對象已經消失,且又常常過分強調了哀痛的原因,而忽視了哀痛的強度。

小說整體繼承了布里奧妮那種微妙的模糊感,僅僅交代了羅比於1940年6月1日在布雷頓斯死於敗血症,同年9月,塞西莉婭死於地鐵車站的爆炸,並未完全交代究竟何處是想像的渲染,那些情話和信件究竟有幾分真實,這對於作家和讀者來說,都無損小說的質感。羅比與塞西莉婭驟然交合又驟然分離,於布里奧妮來說,這是一次讓她抱憾終身的創作,於羅比和塞西莉婭,卻是雲散雨干終不見月的無助。

當一個人看到,自己造成的情感紐帶的斷裂,以及這種斷裂造成的劇痛,當她看到蒙冤受辱的靈魂,當她意識到曾經的自我忠誠,不過是被掩飾的自欺,她的愧疚從模糊而混亂到清晰,她不能拯救曾經受到傷害的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不能夠做出嘗試,一個有用的、坦誠的想像,有時要勝過無用的真相。

「沒有人能夠把腳放進同樣的水中兩次。」我們在這句話里感受到的除了形而上的真理,還有恐懼,源源不斷的、絕無重複的河流,我們自身就是那條一去不返的河流。

「我垂垂老矣,我噤若寒蟬,而且太眷戀自己的餘生。我面對的是洶湧的忘卻浪潮,然後是永久的遺忘。我不再擁有戰勝悲觀的勇氣。

當我離開人世,當小說最後出版了,我們只會以作品的形式流傳於世。」

註:標題出自阿多尼斯《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參考書籍與引用出自伊恩·麥克尤恩《贖罪》(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圖片出自豆瓣《贖罪》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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