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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托馬斯迴旋

本文作者「疤疤爸爸」,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媽媽,你怎麼沒把我生成美國人?」

我已經算不清這是兒子第幾次問我這個問題,這次還有了埋怨委屈的語氣。

我洗碗,不理他。

他走過來,拉我的衣角囁嚅:「鄰居薇薇說她就是美國人。她媽媽把她生在美國。」

「所以呢?你是比她少一條胳膊還是更笨一點呢?」我冷著臉。

我本計划去美國生產。無奈天不遂人願,萬事都準備就緒時,我大著肚子和孩子父親分道揚鑣了。於是一個人在國內生下了他。那時我已年過三十,堅持不剖腹,幾乎要了半條命走。

有時也會自問,如果當時不那麼意氣用事,是不是現在就不必面對兒子為什麼不把他生成美國人的質疑。

轉念一想,不對,到時候他大概又該怪我怎麼沒把他生在紐約曼哈頓兩百平的豪華公寓里。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他母親就是中國人。兒子問我這種話,是我沒教好他。

晚飯後在電腦前忙到轉鍾,第二天開一整天會。公司空降一個總裁辦的人,主抓我部門業務,陣仗頗大。據說是某銀行高管的太太,意見頗多的一張方形臉,薄嘴唇塗玫粉色口紅,線一樣緊緊抿著,一望便知是難伺候的主。寫一手初中生的字,不忍直視。

她來了,我明白我在公司的晉陞通道基本被堵死。

幾天後她約我吃工作餐。是真正的工作餐,一人捧一個711盒飯坐在會議室里吃。落地窗帘子沒拉,從外路過的同事看得到我們,都躡手躡腳的。

飯畢喝茶。她問:「聽說你一個人帶孩子?」

「是。」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她問。

「還行,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我看到她無名指上的大顆鑽石。自從離婚,我就把當年前夫在東京銀座給買的TASAKI從手指褪下,收起來了。現在連指甲油都不塗,越樸素反倒越自在。

她笑:「現在單親媽媽很普遍,我認識好幾個。什麼時候介紹給你認識吧,你們可以互相交流經驗。」

我說謝謝。聽上去像是要互相檢討婚姻失敗的教訓。

「一個人帶孩子,又要養家,又要忙工作,還要學習,確實很辛苦,以後有什麼難處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她終於拋出橄欖枝。

我只能納下她的好意。她初來乍到,畢竟還要倚靠我一陣子。

回到辦公室,行政助理小娜走進來,小聲問我:「穎姐,那個Chris就請你吃盒飯?」

見我不語,小娜打抱不平:「這也太摳門了吧。她穿的是寶姿最新款,她的高跟鞋是Stuart Weitzman,打折也要幾千。」

「要不然你去找一份時尚圈的工作吧。」我半真半假。

小娜連忙不敢再說了,出去幫我帶上了門。

也是好笑。這些小姑娘但凡把研究衣服鞋子的工夫分半點到工作上,今天都不只做行政助理。不過,有時我也羨慕她們,買件新衣服就能開心半個月。發愁的原因也很簡單:買不起想要的衣服。

當年在紐約逛第五大道,和店員閑聊。這才得知美國人都不敢相信會有人為一雙鞋子花八百刀,說的正是Stuart Weitzman。

周六一早孩子父親來接他,把輛墨綠色捷豹開到小區外的路邊等我們。前夫雖是經商,私下裡卻愛好音樂文藝。相比之下我總是一板一眼,缺乏情趣。起初誰都不覺得這是能左右婚姻的原則性大問題,哪知道量變成質變,我們每每有了爭執,這個分歧就會在瞬間被成倍放大,最後終於變成婚姻分崩離析的助推器。

我們真的深愛過對方嗎?如果有,愛的又是什麼呢?我抱臂看著前夫的背影。

他把兒子放入車內,轉過來端詳我片刻,笑道:「你看起來有點憔悴哦。」

「最近工作太忙了。」我微笑。

「戀愛是最好的化妝品。」他居然跟我打趣。

我冷笑:「謝謝,目前我不做這個打算。倒是你,自由自在,開著公司當著老闆,現在是鑽石王老五了吧?雖然是二手的。」

年紀漸長,但我冷嘲熱諷的本事絲毫未減。

「哎,我才是真的沒有這個打算,」他誇張嘆氣,「女人的虧一輩子吃一次就夠了。我好不容易脫離苦海,還不長點記性,難道又轉個身游回去?」

我嗤笑不理:「你們今天什麼安排?」

「先去寫書法,下午去遊樂場,晚上買了兒童音樂會的票,去聽莫扎特。」

「附,庸,風,雅。」

他聳了聳肩,吹起口哨坐進車裡,載著兒子駛進主路。

忙完家務,已經中午。我匆匆吃過飯,呆坐沙發,有點悻悻的。大概因為早上和前夫的一番半玩笑半認真的口角,勾起了心中隱藏的不甘。不就是文藝么。查到五公里外有家書店,我梳洗打扮,打車前往。

書店門面很小,走進去才發現是兩層樓。地上一層,地下一層。我在樓上轉了一圈,毫無翻閱慾望。又去樓下,從架上隨意抽出一本叫《雪國》的書。站在原地翻了幾下,眼前閃過一行字:「含煤氣管自殺」。

正吃驚不已,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哦,你也喜歡川端康成?」

身旁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高個男人,沒看清五官什麼樣,只覺得看到了一幅淡色山水畫。

「你喜歡他?我也挺喜歡他的。」那人聲音里有笑意。

我十分尷尬,不聲不響地把書放了回去。我哪裡知道這個叫什麼康成的是誰,只知道聽名字像日本人。又悶頭往前走了一段長路,再回頭看,那人好像沒跟上來。我鬆了口氣,又隨便抽出幾本書看,只看寫書的人是不是還活著——大半都死了,有的死了上百年。難怪這裡氣氛壓抑,還有股令人不快的朽木氣味。

快步上樓,走出書店,只覺得微風拂面,重回人間。怎麼誤打誤撞進了那種鬼地方,我納悶,很有些哭笑不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我一輩子都跟文藝無緣了,此乃命中注定。

「你穿高跟鞋,卻走這麼快!」

聞聲回頭,竟然又是剛才那個人。他跑了幾步,像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改成快走。走了幾步,又跑起來。等站到我面前,他額前的頭髮全都往後撂倒,顯出一抹方額。鼻樑懸直,眉毛是果斷的兩捺。丹鳳眼,卻很透亮。果然是一幅清秀的淡色山水畫,我沒錯看。

我還在恍惚之時,他已經遞過來一樣東西。

「這個送給你的。」他說。

見我不動,他說:「川端康成的《雪國》呀,你不是喜歡么?我想說不定你有了,但是既然喜歡,多一本也沒關係吧。」

我驚訝不已,問道:「你剛買的?」

「不然是偷的?」他笑。

我這才把書拿到手裡,以前還從沒有人送書給我。更何況我跟他完全不認識。

書外面橫著裹了一圈又寬又軟的白紙帶子,翻過來掃一眼價錢:十六塊八。還好,不貴。我略為心安。

他說:「我的名字寫在書裡面了。你是想現在知道還是回家再知道?」

我這才意識到竟遇上了一個搭訕者,然而他像一幅畫。

我笑道:「回家再說吧。」

他神色失望,卻若無其事掏出一支筆遞過來:「你要是不願意說你什麼名字,那就寫我手上好了。」

我不接:「寫在手上你就沒法洗手了。」

他大笑起來:「如果和你在一起一輩子,肯定很有意思啊。」

腦子嗡的一聲,自己已經不見了。他不知道在我前夫眼裡,我大概是世上最無趣的女人之一。

我看著他伸過來的手掌,可惜是倒著的右手,看不出什麼命運。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呀?」他笑著追問。

「辛穎。辛是辛苦的辛……」我自嘲,「穎,新穎的穎。」

「嘩,好個既簡單又複雜的名字,我喜歡。」

回到家拆開書,中間果然夾著一張紙片。原來他叫韋慶,還留了手機號。他的字十分好看,連阿拉伯數字都寫成了娟秀的書法。

上次在街頭被搭訕是何時?十年前。一個人在周日下午坐一號線,眼前突然伸進一隻手機,屏幕上一行字:你的香水很好聞。抬頭一看,一個異常英俊的男人,像苗僑偉飾演的楊康。後來那人開一部奧迪A4來和我約會,車裡放的Mariah Carey,鬧得慌。停車時他因為兩塊錢和管理員爭執,驕橫跋扈的二世祖,人不壞,就是缺教養。總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如今回憶起往事,我淡淡一笑,將韋慶送的書放進床頭櫃抽屜里。我有多少年不用香水了。

晚上兒子興高采烈地告訴我這一天的見聞。他忽然說:「媽媽,怎麼你今天也高興的樣子?媽媽也去遊樂場了嗎?」

「媽媽平時不高興嗎?」

他小聲說:「媽媽平時不笑。」

又說:「爸爸今天跟我說了:要像他一樣有喜樂的心,不然會生病的。」

「好好,向你們學習。」天知道兒子生了病都是我抱著往醫院跑。我自己?我自己哪敢生病。

我也想笑口常開,天真爛漫,閑情雅緻,無奈生活把人逼成狙擊手,稍有風吹草動就要端著槍上前線。其實,我們並非愁吃愁穿。大概就是個性使然,慣性使然。

我哄兒子上床睡覺。他非要聽莫扎特,說是今天爸爸在音樂會後給他買的禮物,一張鋼琴奏鳴曲CD。

「小孩聽耳機會壞耳朵!」我嚇唬他。

「那我不用耳機,我和媽媽一起聽。」

我拒絕:「媽媽還有工作沒忙完。」

我聽莫扎特就頭疼。莫扎特輕盈飽滿,明亮閃爍,寧靜悠遠,無邪歡樂,莫扎特是我不可承受之輕。硬著頭皮陪兒子聽完三首,正起身回卧室,聽見兒子在喊我。

「媽媽,爸爸今天說了,媽媽把我生在哪兒都不是我的本事。」

我一愣。

「爸爸還說,我是男子漢,以後還要照顧媽媽呢。」

周二快下班時Chris造訪我辦公室,交待我擬一份招聘計劃。送她出去時,只覺得日光燈慘白黯淡,辦公室里一股人人自危的氣氛。

一時間,遲到早退者絕跡。六點後全是不肯回家釘在電腦前的加班者,周報總結更是個個詳盡異常。

世俗社會,優勝劣汰。無非是求生本能。誰敢往臉上寫四個字:請開除我?

招聘計劃擬好,列印出來第一個給Chris過目。她大筆一揮,改了不痛不癢幾處。重新整理好轉給人力資源部,沒幾天就收到十餘份條件合適的簡歷。拿著英國文憑的海歸碩士,985高材生,五年工作經驗者,全都在找工作。誰敢往臉上寫四個字:我想失業?

但一來二去,我也窺出這個Chris的內里並沒有太多真本事。無非是早年曾在外企浸淫,會一套花拳繡腿的功夫。例如在電子郵件里寫幾個英文縮略詞,用一般人聽不懂的空話講幾句高大上的戰略問題。

細細想來,她來這裡掛職大概是因她丈夫的緣故。或許和公司高層存在資源交易呢。

我可是從基層一點點做起的。我不怕。不然我怎麼可能生孩子回來還升職坐到現在的位子上?

我不信公司會舍我保她。我的心暫時放回肚子里。

新招進來三個人,最後拍板時Chris說沒時間,讓我們自行定奪,「發揮主導作用」。

過幾天她又找我去。

「現在市場環境變化很大,前幾天總裁辦開會,都認同現在公司要進入重大的戰略調整期。實際上我們這個部門極具戰略意義。但是很可惜,我們的部門優勢並沒有突出出來,工作方式過於保守。」她前傾上身,雙手交握放在桌上。手邊是三個施華洛世奇的水晶擺件,嬌滴滴的。

我若有所思。

「所以我在想,我們應該在公司更加高調些,突出優勢。我們不能滿足於給別人打下手,應該以我為主,掌握主動,」她用粘了假睫毛的眼睛看我,「你怎麼看?」

我點頭稱是:「明天下班前我就拿一套方案出來。」

「明天一早。」她不讓。

那等於今晚之前就要完成。

領命回去,迅速召集部門幾個骨幹開會,終於敲定每期公司內刊為她開一署名專欄,安排在扉頁位置,其餘內容依次後移。Chris十分滿意,洋洋洒洒寫千字,變換姿勢談論市場戰略。然千字里就有四五個錯別字,更有病句錯句若干。校對苦不堪言。

登台唱戲有時只是走調得更大聲而已。肚子里沒貨非要硬倒,倒出來的可能是膽汁。

我曾給兒子讀過《皇帝的新衣》,現在方驚覺童話其實是寫給成人看的,然而成人已經不屑於看童話了。

好不容易扛過了Chris放的三把火,我暫時放鬆神經,去做SPA療養,這才記起來還有個叫韋慶的人,送過我一本《雪國》。

接通電話,那頭一個熟悉的聲音,充滿笑意:「喂?是辛穎嗎?我就知道你會打給我。」

聽到他喊我的名字,我竟有點鼻酸。

「你怎麼知道是我?」

「猜的啊,」他笑,「猜錯了最多被人罵神經病。還真被罵過幾次。」

他倒想得開。我笑道:「一直太忙了,今天打來跟你說聲謝謝。」

「謝什麼?」

「你送給我的書。」

「嗨,別客氣了。書能到喜歡它的人手裡才應該謝天謝地。」

我有些默然,我是真的不知道這川端康成是誰。但現在講這個是不是徹底掃興?

「喂?辛穎?你在嗎?辛穎,辛是辛苦的辛,穎是新穎的穎……」他嘆息,「真是個好名字,可我不希望你辛苦。」

我拭了拭眼角。

「你周末有空嗎?我們見面吧。我想見你。」

我嚇一跳,說沒空。

「沒關係,離周末還有幾天,到時我再打給你,你再想想,你肯定會改變主意。」

兒子第一個發現了我的變化。「媽媽,你怎麼現在總是很高興?你連洗碗都哼歌。」

「因為媽媽的工作很順利,你也很努力。」

他搖頭不信。等到周六他父親來接他,他立刻當偵察兵彙報:「爸爸,媽媽現在有喜樂的心了。」

前夫瞪圓眼睛瞧我:「你是戀愛了還是升職了?」

「胡說什麼呢,當著孩子的面。」

他讓兒子先上車,關好車門對我說:「都是好事啊。什麼年代了,難道離了婚就要為孩子一輩子守活寡——」

「你有完沒完!」

「喂!我是希望能有個人給你我給不了你的東西,真心話。媽媽不幸福,孩子怎麼會幸福呢?」他鄭重起來。

我為之動容,畢竟夫妻一場。但幸福,談何容易?

「你不怕孩子有繼父?」

他瞪眼驚愕:「不會吧?你們都進展到這一步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算了算了,你完全沒個正形。」走去車窗邊和兒子告別,轉身回家。

前夫喊住我:「如果他愛兒子的話,怎麼不可以?那樣兒子就有三個人愛,多好。」

我搖頭嘆息:「你太理想化。」

他也嘆息:「是你太悲觀。」

凡事都先做最壞打算,我以為這是我邁入社會以來掌握的最大本領,什麼時候又變成做人的短板了?

北京下雪了。

韋慶約我在和平門地鐵口見面。他先到的,站在路邊,手插在藏青色羽絨服口袋裡,仰頭呆望著漫天飄落的雪花。我走過去,故意繞到他身後,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在吃雪?」我笑。

轉身看到是我,他很驚喜,又有點如夢初醒似的,笑道:「我剛才還在想,第一次見到你是因為《雪國》,結果第二次見到你就在下雪。你說巧不巧?」

我從包里掏出一支護手霜遞給他。來而不往非禮也。

他拿到手裡,訝異看我。我笑:「放心,沒香味的。」

他很開心,提議去公園,踏雪尋梅。雪停了,颳起風來。我到底是年紀大了,沒走一會兒就覺得又累又冷。

他笑道:「雪很奇怪,下下來時白白凈凈,到最後卻成了污泥一灘。有時我希望一直下雪,但又並不太希望,總之矛盾得很。」

「這有什麼好矛盾的,反正下不下雪也由不得你。」我說。

「那倒是。」

我望著滿園子覆雪的枯枝嘆息:「哎,踏雪尋煤。煤是燒煤的煤,燒了可以暖和點。」

他一愣,走過來一把牽起我的手,摘去羊皮手套,緊緊捂在他手心裡合起來。

「你手指怎麼這麼冷。」

「我老了,血液循環不好。」

「你哪裡老了。」

「我有鏡子呀,往裡一照,可不就是老了,」我笑,「你看到我眼角的皺紋沒?」

他注視我雙眼半晌:「嗯,很親切。」

告別前韋慶去糕點店排隊買了一袋泡芙給我。我把泡芙拎在手裡,斟酌了斟酌,說:「今天很高興。但我也不怕掃你興,我想一開頭就實話告訴你,我是一個單親媽媽,離過婚還帶了個小孩子,還在上幼兒園。」

「那正好啊,泡芙拿回去正好給他吃,小孩一定喜歡吃。」

又說:「這是我自己最喜歡吃的一種泡芙,我還擔心你怕胖不吃甜。」

「所以你也是小孩?」我笑。他真是可愛。

天空彷彿在頭頂升高了些。空氣冷而藍,緩緩凝滯。

他沉思片刻,又說:「我也不怕掃你興。我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上班族,現在還在租房子住。」

「用自己雙手掙生活,一角一分都是勞動所得,有什麼可掃興的?該高興才對,晚上睡得踏實。」我說。

我們依依作別。

晚上給兒子洗澡,他頭上頂著泡沫,突然閉著眼睛側過頭問我:「媽媽,爸爸說你今天約會去了?」

我哭笑不得:「你爸爸還跟你說什麼了?」

「說會多一個人對我好。還說要對他有禮貌,看見了要問好。」

我想了想,微笑著點頭:「是,媽媽今天去見了一個叔叔。」

「他一定很帥吧!女孩子都喜歡帥哥!」

我氣笑:「是的,那個叔叔很帥,個子很高,人也很好,還給你買了泡芙。」

擦乾頭髮兒子說:「對我好沒用,要對媽媽好才行。不然他買什麼我都不會吃。」

我忽然淚盈於睫,老天待我不薄。我忽然想到十幾年後兒子也會在街頭邂逅一個女子,怦然心動,上前問候。真希望結局是圓滿。

長靴踩在雪上,雪在鞋底融化。

又到周一,先送兒子去幼兒園,再打車到公司。在樓下星巴克買咖啡時,只見一個又一個來去匆匆的上班族,馬不停蹄,無人敢懈怠。這城市的一周搏鬥已然開始。

有人敲門進來,是小娜。

「穎姐,剛才Chris來找過您。」

這麼早?

Chris沒在辦公室。我立刻去另一間大會議室。果然,頭頭腦腦們全在開會。我一眼看到半靠在椅子上的Chris,穿一件淺粉色真絲襯衣,筆頭戳在下巴上皺眉思索。

我趕回自己辦公室打開電腦,該死,居然沒看到Chris凌晨發來的郵件。我深知領人工資就要24小時連軸轉,希望還有彌補機會。

Chris已經走到我門口站好,笑盈盈地。我請她坐沙發。

「周末很忙?」她坐下,翹起二郎腿,絲襪高跟帶閃鑽外加羽毛。

「家裡再忙,工作也是第一位的。」我說。

她接過小娜倒來的礦泉水,喝了一口,笑著搖頭:「話也不能這麼說,公司最寶貴的理念就是以人為本,做事要有人情味。當然了,凡事都有兩面,這也嬌慣了一些人,借著人情發揮,總覺得自己是母親,就能隨時拿孩子拿家務事當擋箭牌。」

我不吭氣,面帶微笑聽她酸不溜秋的訓話。既然是自己沒做好在先,受點教訓也是應該的。

「現在有件事很急,晚上就要到上海。你去。具體情況郵件里都發給你了。」她說。

我心裡咯噔一下,卻鎮定說:「好的。」

她起身,挑眉道:「我欣賞你。」

讓小娜訂酒店機票,說飛上海的機票已全部賣光,改成高鐵。又打電話給前夫,把兒子托給他一個禮拜。剛喘一口氣,有人敲門,是編輯部付姐。她比我年長,資歷也老,做事踏實,我一直尊稱她。

「小穎,這期Chris的稿子,我們已經提前一個月跟她說了,到現在也沒給。再不給的話,這期就要開天窗了。」

我立刻明白怎麼回事。這段時間過去,Chris已然摸清形勢,開始用手中權力向我施壓。

整個上午埋頭苦幹,趕出一篇與她風格相仿的文章。拿去找她時她正在辦公室里和別人談笑風生。半小時後她出來,驚笑:「啊呀,最近我太忙,完全把專欄這事忘了。這樣也好,以後就由你們寫好了給我審吧。」

列車不等人。我來不及覺得委屈,匆匆趕回家收拾行李。電梯里卻正撞見薇薇的父親。我很不喜歡這個人,眼神帶邪氣,看你一眼像要看到衣服里去。

他問:「你下班了?」

我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你家先生好像總是不在家?」他打探。我心情糟透,真想揍人。

我忍怒一笑:「是,他很忙,他經常要去瑞士。」

「瑞士?你老公做什麼的?金融?」

電梯門開了,簡直比身邊這位油頭粉面的二百五男人還識相。

趕往上海,竟遇到高鐵信號故障,在列車上被困兩個小時,第二天凌晨一點才在酒店安頓。洗完澡一上秤,輕了兩斤。熨好第二天要穿的正裝掛起來,躺到枕頭上已經近三點。

手機上四個未接電話,都是韋慶打來的。我沒回,放下手機,倒頭睡去。連個夢都沒力氣做,哪來力氣談情說愛鶯鶯燕燕。

誰知,正事第三天才開始,我白白在上海閑坐兩天,一邊處理工作一邊看窗外的黃浦江,看到想跳下去。

上海不比北京,又濕又冷,我的關節炎又犯起來。鬱悶至極,去外灘找了家香奈兒,購得胸針一枚。

待工作結束,還要和合作方晚宴。正各方各面周旋應付,眼前走進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穿淺藍豎條紋襯衣,卡其布長褲,慈眉善目,一臉和煦的笑容,喊我名字。

「辛穎!」

我怔住,想半天想不起他是誰。

「以前我們一起開過會的啊!你忘了?我是余亦亮。」

哦,記起來記起來,余亦亮,公司另一部門的老大,現在跟Chris算平級。我曾有半年時間老往他部門跑,那時我還只是個組長,但他每次見到我都十分友好。

我拍自己腦門,簡直忙暈頭了。

「余總!你怎麼在這兒?」我像見到親人。

他沒回答,卻問我:「你這枚胸針十分别致,復古風?」

「嗨,我早到了幾天。剛買的。」我笑。

我們走去餐廳一角。

「是那個Chris搞的鬼吧?」他笑望著我,「那個Chris,為人乖張,對她不滿的不止你一個。」

「您當我面菲薄她,不太合適吧?畢竟她現在是我的上級,我還要為她做事。」我說。

「我就欣賞你這一點,你永遠就事論事,最直率不過。」他說。

「哎,我倒想呼風喚雨來著,可惜永遠只有兩隻胳膊一個腦袋,工資也只能按月領取。」

他大笑。我只不過說了幾句大實話,什麼時候幽默變得這麼簡單了。

「你也不用緊張,我知道你幾斤幾兩。那時你常來我們部門,我就看出你不簡單,是個實幹分子,」他頓了頓,說,「若有必要,我可以幫你撐腰。」

我這才感覺不對勁。他余亦亮幫我撐腰?憑什麼?就因為我是實幹分子?我不信。

除非有利可圖,否則職場上誰也不會主動為誰站台。更何況這人是公司元老級人物余亦亮。

我笑:「嗨,又不是什麼宮斗劇,你死我活。更何況,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以前我也最恨余總這樣的大領導了,恨得牙痒痒。可現在自己做了領導,才知道領導也有領導的不容易。」

他再次仰面大笑,笑夠了方低聲問道:「被動挨打,你不會心有不甘?」

「不得不低頭的時候我會低頭,這和尊嚴沒有關係啊。」

「腦袋低久了,是會掉的呀。」

過了會兒我笑:「我還是相信以誠待人,踏實做事。而且,我也相信公司最後看重的還是實實在在的成績,否則我也做不到今天。」

他若有所思,又關切問道:「聽說你現在一個人帶孩子?」

我微笑說是。

「不容易,確實不容易,都不容易。但我的話你要聽進去。」他正色。叮囑完畢,先行告辭。

第二天上午和余亦亮一起坐公務艙飛回北京。我困得要死,卻強打精神不敢睡,外套也不敢脫。一路閑聊下去,方知他現在獨身,前妻已經帶著女兒移民美國。

他找空姐要了杯溫水,拿起手邊的胃藥吃下去。

「余總還是胃不好?」以前我就見過他辦公桌上摞起來的藥盒子。

「慢性病,沒辦法。一時好一時壞,年過四十,吃藥就變成習慣,哪天不吃藥就覺得不對勁。」

我笑著點頭稱是:「我二十歲時也不怕熬夜,不怕生病。真懷念年輕時候,我一個人去廣州,一個人去北京,一個人去上海,一個人去日本,真的是生龍活虎,走南闖北,天不怕地不怕。」

他深深看我一眼:「也不怕戀愛?不怕失戀?」

我一怔。

未及我開口他又說:「辛穎,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您別這麼客氣。」

「你以後不要叫我『余總』,好不好?」

我問叫他什麼好。

他笑答:「你自己想,你叫什麼我都樂意,除了『余總』。」

我們一起打車回到公司。出了電梯,他彷彿和我三分鐘前才偶遇的模樣,公事公辦地推著行李箱走了。

晚上接到兒子,我百感交集,眼淚簌簌而下。前夫見狀,在車旁抱臂不語。

「好了好了,走的時候哭,回來又哭,女人的眼淚恁地多。」他終於受不了。

「你管我!」我緊緊抱起兒子回家。

睡前兒子告訴我,這好幾天他爸爸只會叫外賣給他吃。吃了日本料理,麻辣香鍋,韓式泡菜炒飯……聽得我扶額,決計接下來一周要親自下廚給兒子補回來營養。

「爸爸家像狗窩,臭襪子丟在茶几上。」兒子說。

我們還是夫妻時他就這樣。不知為何我竟釋然,他沒變。

「爸爸家裡多了幾幅很好看的油畫。」兒子又說。

「你爸爸上輩子是藝術家。」我苦笑。

「爸爸還帶我去公司加班,叔叔阿姨都很喜歡我……」兒子不清不楚地嘟囔著,很快就睡著了。

我睡不著,裹住一件長羽絨服走到露台上站定。天上一輪銀盤似的月亮,照在臉上。驀地想起韋慶,竟感覺十分不真實。他不像活在我世界裡的人。我的世界兵戎相見,刀光劍影,人人都活得實際而清醒,哪有什麼鬧自殺寫小說的川端康成。

正唏噓著,手機響了,韋慶打來的。

「我找你找一個禮拜,你去哪兒了?」他劈頭就問。

像在埋怨我?我冷冷回應:「我很忙。我剛從上海回北京。」

「忙到回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抱歉,的確沒有。看到你的電話轉眼就忘,因為腦子裡有更重要的事。」

「我很想你,」他聲音轉成低沉溫柔,「我沒想到你真的這麼辛苦。」

不知為何這次我沒有感動。我抬頭看著月亮,那凜冽月光正代表我此時的心。

「你早點休息吧,我也要去睡覺了。」我說罷,掛掉電話。

他不知道我現在能正常呼吸接他電話已屬不易,他不知道這一個禮拜我怎麼拼過來的。這世上誰有資格抱怨我?我只是一個凡人,我不是有三頭六臂的神。我已經竭盡全力。

這段時間余亦亮常來我們部門串門,遇到我時只點頭打個招呼。幾天後部門大會,他也來了,坐在Chris旁邊,雙手交握放在腹部。一場會下來他只點了幾下頭,目不斜視,不怒自威。

遇到Chris,走進電梯她開口:「沒想到你這麼有本事,都知道找靠山了。」

我扭頭看她:「您在說什麼?」

她笑了笑:「本來我對你已經有了三分欽佩,還以為你真是靠自己做到今天,搞半天你也會潛規則。你跟余總在上海都幹嘛了?聽說坐一班飛機回來的,還是公務艙。」

「什麼都沒做。」

「做了什麼,你最清楚。」電梯門一開,Chris踩著高跟鞋揚長而去。

這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遭遇真正的羞辱。從小受教育要腳踏實地,君子敏於行訥於言,工作後從基層勤懇做起,事必躬親,現在被她一句話一筆勾銷。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我連歪心思都沒動過,誰能編造?想給我安排罪名,請拿出真憑實據。

然而畢竟一身濕答答的髒水。

煎熬中接到韋慶數個電話約我見面,我告訴他我實在擠不出時間。

「你最多能拿出多少時間見我?」

我掃一眼日程安排:「一小時。」

為了避嫌,我和他在公司附近一家新開的咖啡廳見面。我點了一杯鮮榨果汁,他點了一杯拿鐵。

坐下後我問他:「你今天休息?」

「我請假趕過來的。」他笑。

還是當普通上班族好,隨時可以請假,這是我做領導之後才明白的事。做領導看似不用打卡記考勤,但根本無假可告。

他問我:「你看了我送你的書沒有?」

我啞然失笑:「抱歉,最近真的太忙了。」他還在惦記他的川端康成。

他哦了一聲,說:「我最喜歡《千隻鶴》,不過《雪國》的名氣更大。我這人總喜歡些別人不怎麼喜歡的東西。有時候,同樣一個東西,喜歡的人一多,我反而就沒興趣了……川端康成拿諾貝爾文學獎是1968年。那時候,既沒有你,也沒有我。但過去那種高度現在有幾個人能達到呢?我周圍幾乎找不到誰看他的東西。有什麼辦法?呵,社會就是如此……」

我簡直聽不下去。周圍都是談工作談項目的人,爭分奪秒,生怕機會從指縫溜走,我卻在這裡聽一個人大談特談含煤氣管自殺的川端康成。我如坐針氈。

雖然無禮,我還是打斷了他,笑著問道:「他為什麼要自殺?」

「誰?川端康成?是啊,其實自殺的作家很多。有吞子彈的,切腹的,跳河的,上吊的,卧軌的……」

「為什麼?」

他異樣地看我一眼:「為什麼?什麼為什麼?」

「他們自殺是為什麼?」

「因為……因為人生太痛苦了吧,痛苦得無法再忍受,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他們在痛苦什麼呢?」我自知挑釁,實在忍不住。

「一兩句說不清。」韋慶悻悻地,興緻減了大半。

何為痛苦?帶孩子,忙工作,夾縫裡求生存,懸崖邊走鋼絲。恨不能分身三頭六臂,恨不是呼風喚雨的女超人,我怎麼沒時間痛苦?

人要痛苦到什麼程度才算無法忍受?生產兒子時痛到不能呼吸我卻強忍著不喊半聲,我尚能忍受。Chris當面咬定我搞潛規則自保我卻強忍著不交出一巴掌,我尚能忍受。

痛苦到無法忍受就要去死?我在心底嗤笑那些懦夫。我不是要對自殺者妄下評判,我只是坦白:我不屬於那樣一個要死要活的世界,也無法理解。我的字典里沒有「死」這個字,我無論如何都會活下去。

鬼門關上走過一遭的母親才知道生命不易,活著才有資格談其他可能。

我問:「你到底做什麼工作的?」

他訝異:「怎麼突然問這個?」

「是啊,一個人在社會上安身立命的方式不就是工作?」

他長嘆一聲:「我那份工作,不說也罷!但想想都好笑,我們辦公室的領導完全沒腦子,昨天定了個方案,今天就全部推翻了重來,這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上禮拜又新招一個人進來,就坐我背後。啥都不懂,就知道溜須拍馬,把領導哄得團團轉。我根本不理那人,他還找我請教這請教那的,虛偽,我頭抬都不抬——」

我笑了笑,沒有再接話。如果早十年遇到韋慶,或許我會為了他去讀川端康成,依偎地和他坐在咖啡廳沙發里,一起取笑老闆的愚蠢,慨嘆生死無常,指點江山如畫。

但現在,不。

這一切大概都源於誤會吧。有個什麼東西剛開始就結束了。我承認我也有錯。或許我真的已經過了談情說愛的年紀,我卻仍在那一瞬間對愛情抱有痴心妄想。

他沉默良久,呆望著咖啡杯說:「不知道為什麼,這次見你和上次見你感覺不太一樣。好像……說話說不下去了。」

「抱歉,我今天狀態不好。」

他斟酌片刻,說道:「今天我好像有點怕你,你這身衣服,包括你說話的表情神態,讓我很緊張。」

又遲疑地說:「你身上有股……悲劇女主角氣質。」

「悲劇女主角氣質?」我笑,「那是什麼氣質?」

「我也說不好。對不起,這麼說你不會不高興吧?」

「沒有沒有。我沒有什麼不高興的。」

「也沒有什麼高興的?」

「韋慶。」

「你說。」

「我……」

「你說,辛穎。」

「我確實不知道川端康成是誰,我也不喜歡自殺的人。那天我只是偶然去了書店,我平時很少去那種地方,一是因為沒時間,二是因為……我並不是一個有文藝情趣的人。我很庸俗,很現實,我每天想的就是保住工作,掙錢養家。對不起,是我讓你誤會了。」

韋慶埋下頭,惻然不語,一口一口喝光了杯中的咖啡。

走出咖啡廳,我們都明白到了該告別的時候。這恐怕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對方,竟然這麼快就走到了最後。

韋慶望著我的眼睛半晌,說:「剛才來你公司的路上,我突然有了一個心得,你想聽嗎?」

「嗯。」

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之所以投身於愛情,是因為我們自認為不會受制於愛情。」

猛然間我心口作痛,悵然若失。我不是一個只要工作不要愛情的冷血動物,我不是。但這話,現在還可以向他告白嗎?都結束了呀。

卻深吸一口氣忍回淚水,淡淡笑著對他說:「一個好句子。你可以記下來,或許你也可以寫篇很好的小說呢。」

送走韋慶,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叫我。我嚇一跳,以為自己幻聽。怎麼韋慶又在背後叫我?短短的往事全部回來了,鼻酸難忍。我畢竟曾在某個瞬間對他動心。回頭一看,人群里走出來的卻是余亦亮。竟然讓他在這個節骨眼撞見我一副狼狽相,我心裡直罵該死。

「剛才那是誰?男朋友?」他張口便問。

我連忙搖頭:「不是,一個朋友。」

「朋友?我看不像。」

我們一起往公司走,他問:「那個Chris最近找你麻煩沒有?」

「謝謝余總關心,沒有。」

「辛穎,我跟你說過了,不要叫我『余總』,你這樣叫我,我很不高興。」

我乾笑:「謝謝您關心。」

「我很欣賞你,辛穎,你是個明白人,響鼓不用重鎚。我不喜歡裝傻的人。」他說。

前夫聽罷我的苦水,瞪著我,上上下下來回來去地打量:「哇!沒想到你這麼有魅力呢?居然被你們公司高層相中?」

我氣得白眼直翻:「你在往我傷口上撒鹽。」

「四十好幾的男人,有錢有地位,長相中正,沒有啤酒肚,還是離異獨身,條件優越得很哦!沒準人家真的對你動心……」

「放屁!你什麼時候見過三十好幾離了婚還帶著孩子的灰姑娘?」我冷笑,「我從不做童話夢。」

「你現在恁地粗俗!」前夫驚呼。

「你現在恁地淺薄!」我回敬,「你的意思是他條件好地位高我就要巴結?要是他給我賣笑的機會我還應該鞠躬說聲『謝謝』?」

在那童話里,灰姑娘落下玻璃鞋,王子為了找到她,讓城裡的女人來試鞋。全城的女人們居然蜂擁而至,巴望著能藉此嫁給王子。這是我至今不能理解的事情。

如果我是那城裡的一個女人,我大概會頭一個拒絕。你是王子又如何?我的時間多寶貴。

這時聽見前夫笑著說:「你怎知人家不是真情流露?現在時代改變,一切皆有可能呀!」

聽著怎麼像反諷。

過了會兒他提議:「反正都是給人打工,不然你來我公司算了,起碼不受冤枉氣。」

「去你公司?做什麼?」

他搔了搔腦袋:「還真沒什麼適合你的職位。不然你做行政?」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給誰打工都不能回頭給前夫打工。那成什麼了。

「我給你出個主意怎麼樣?」前夫正色,「你去找幾張莫扎特聽,可以幫你緩解壓力,沒準事情就想通了。」

我讓他立即馬上從眼前消失。他卻沒走。

「辛穎,有件事我還是不能瞞你,」他望著我,「我正在戀愛。」

我一愣,這事本在情理之中,我卻猶如受了當頭一棒。

他又笑道:「不過,我暫時不打算跟她結婚。你不用擔心,對你對兒子我會負責到底。」

啞然失笑。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最壞的事情都發生了。那晚竟夢見前夫,兩人都穿白襯衣牛仔褲,並排坐在一部捷豹車裡。車疾行在加州一號公路上,無數的曲折,無數的彎道。我看見太平洋的無邊景色,心中讚歎。一忽兒我們又手牽著手站在尼加拉瓜大瀑布前,相視微笑,什麼都沒說。這時卻醒了,迷迷糊糊伸手摸索,枕邊空無一人。

淚如雨下,我這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余亦亮終於在晚上打來電話,說要開車來見我,像要跟我攤牌。我問他車牌多少,他笑而不答。

兒子在他房間里睡熟了。掛掉電話,我換好一身素色衣服,剛準備推門出去,卻聽見兒子連聲喊我。我趕忙去他床邊,扭亮床頭燈。

「媽媽你去哪兒?都十一點了。」

「媽媽出去一下。」

「是去談戀愛嗎?」他揉眼睛。

我笑著搖頭:「不是,媽媽去談工作。」

「那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了,明早還要送你去幼兒園呢。你先睡吧,媽媽就在家附近談事,馬上回來。」

兒子聽罷,這才換了個姿勢安心睡去。

此一去,大概凶多吉少。我盯著鏡中的自己。不怕,我是母親。

走得很急,一路喘著白騰騰的粗氣。走出小區一看,一輛黑色鋥亮的賓士S500靜靜停在橙色路燈下。沒熄火,沒挂車牌。

心頭一沉,預感更糟。我不信有不挂車牌的真情流露。

拉開門坐上副駕,我對余亦亮笑道:「好漂亮的車,但我聽說開這部車的人其實只是司機。」

余亦亮笑:「可不,我今天就是你的司機——」

「所以我更不能坐後排,那樣我就真成余總的老闆了。」

余亦亮大笑。「辛穎,你是個明白人。」

不知為何,氣氛至此突然一僵。

過了很久他扭頭看我:「你說,咱們去哪?」

他的臉第一次離我這麼近,那張臉親切,疲憊,布滿不規則的陰影。半是可憐,半是陌生的可怖。

在這車裡他總不能把我怎麼樣吧。我深吸氣,笑道:「余總,要不然我們就在車裡說吧。」

「在車裡說?辛穎,你跟我打官腔,我們在車裡說什麼呢?市場戰略還是行業發展?」

「說亮話。」

他思索微笑:「那好,你起頭,我們說亮話。」

我斟酌良久。「余總,首先要說,我很尊敬您,幾年來都是這樣。您不擺架子,平易近人,不為難普通員工,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尤其是,您在我眼下處境比較困難的時候,頭一個站出來挺我,我真的很感激。」

「但是,我也常常自問,我辛穎何德何能值得您如此抬愛?難道,只是因為我是實幹分子?」

我看了余亦亮一眼。他眯著眼睛,嘴角掛著笑意,不置一詞。

「我……我不知道您是對Chris、對我們部門有什麼想法,還是說,您對我本人有什麼想法。」

「辛穎。」余亦亮轉向我。

「辛穎,自從幾年前你來我部門跑合作,我就注意到你。我非常欣賞你的工作能力,包括你的敬業精神,令我印象很深。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踏實做事,以誠待人,合作共贏,沒錯,都沒錯,這套美好的正能量價值觀足以保證你做到你現在的位子上,卻絕無再往上走的可能了。上面的遊戲規則可不是你想的那樣浪漫。它很複雜,很荒唐,甚至可以說……很骯髒。那就是你死我活,那可是要打破腦袋的呀。」

難得余亦亮跟我如此推心置腹,大概是我的誠懇觸動了他。即便聽到的是血雨腥風,我也稍稍平靜了些。

「我知道,Chris來的時候我大概就知道是這樣。」我喃喃。

他笑:「那個Chris,也不過是憑著老公的關係,到處指手畫腳,但她真的有什麼實力?我看她完全不及格。你能力強於她,為什麼要聽她指揮?」

頓了頓他說:「而且你一個人帶孩子,你更要為你的孩子考慮,你該給他更好的生活,對不對?從古至今,我們中國的母親都是要為孩子拚命的呀。」

我一驚。我竟然從沒有這麼想過。天地之間我首先是個人,然後才是女人,是母親。

「那,您的意思是?」

他突然含糊其辭笑起來:「現在你我都是獨身,這算不得什麼大事吧?不過是各取所需。」

我怔怔地看他三秒,擠出笑容:「余總,您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如果我告訴你不是呢?」他低聲。

我沉默下來,餘光里他一直等我表態。突然他問我熱不熱,要不要把外套脫掉。我這才意識到我一直披著羊毛大衣坐在車裡,這時已經汗流浹背。

他見我不吭聲,一擰鑰匙,給車熄了火。

我真後悔沒開手機錄音,來的路上我想過,但我覺得我該信任余亦亮,哪知道他這樣辜負我。

再看他那張臉,整個地席捲著可怖的疲憊。他那張臉,我不想再多看一眼。他媽的,這老男人。

這老男人。

「辛穎,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難道我們離了婚的人就不能再戀愛?」

「您的意思是要跟我談戀愛嗎?」

他不做聲,臉轉向車窗外。

「……嚴總向來最忌諱辦公室戀情。當然了,如果真的是兩情相悅,我可以選擇犧牲。但這恐怕不是戀愛吧?」

嚴總是公司CEO。余亦亮垂下眼睛,像在想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想。

「是,余總,我是一個人帶著孩子,我是一個母親,可是,如果我按照您說的那樣去做,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四歲,難道我就要教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余亦亮神色凝重,過了會兒他用指節敲方向盤:「辛穎,難道你還是太年輕了?不應該啊,你三十好幾,卻天真得不像地球人。你這樣意氣用事,到頭來是要吃大虧的。」

我天真嗎?我以為我只是做了個正常人。還是說太多人已經為名利變得不太正常?

「余總,在工作上我當然希望更進一步,我不是沒有野心,但我更看重的是無愧於心。如果到最後我還是只能做到現在的位子,那說明我的能力如此,造化如此,我不會怨天尤人,相信我的孩子也絕不會埋怨我這個母親。剛才來見您之前他問我:媽媽你去做什麼?我希望待會兒回去我能給他一個回答。」

話已至此,我整個地豁出去了。後視鏡里的我面色如土。

凡事都做最壞打算,最壞是我過幾天就從公司捲鋪蓋走人,再去找工作。天下這麼大,我又不是沒真本事。無論如何我都能活下去,雖然波折一點。難道他余亦亮能一手遮天?如果是那樣的話,正好說明我看錯了他的為人,此地更不可久留。我遠遠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我犯不著作踐自己。

余亦亮淡淡一笑,不再浪費口舌。他重新發動車子:「那好吧。你好自為之。」

下車後我佇立原地,貼身圓領衫冰一樣吸在背上。目送那部黑色賓士消失在茫茫夜裡,我只覺滑稽。他倒一臉失望透頂的神情,他不知道他在我心裡已經死了。

那之後幾乎沒在公司遇到過余亦亮。一切彷彿重回風平浪靜,我卻異常焦躁,像已經被判死刑的人不知何時上刑場。每拖一天,心中的焦慮就多三分。我這時省悟:平靜,或許只意味著我正在暴風漩渦中央。

唯一的躁動是關於我搞潛規則的流言,如今版本搖身一變:我試圖靠余亦亮扳倒Chris,慘遭余嚴辭拒絕。

簡直無可奈何。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的嘴巴卻是人云亦云。我只有清者自清的份,不然如何?寫封自白書昭告天下?那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時我看清眾人面目。有同情者,幸災樂禍者,不敢置信者,看熱鬧不嫌事大者,添油加醋者,袖手旁觀者。這反倒讓我改了主意,越挫越堅。我苦撐數月,就是不辭職。憑什麼,我又沒做錯。記起一句話:你笑,全世界陪你笑。你哭,你只能一個人哭。我才不哭,我不會為謊言浪費哪怕一滴眼淚。小娜從我辦公室進進出出,算是跟我打交道最頻繁的一個,也閉緊嘴巴,一副公事公辦態度。

這樣也好。弱者才需要同情和慰問,這部門畢竟還是我的天下。

誰敢動我?疾風知勁草。

某刻突然頓悟:女人在職場的天花板永不是女人。女人給我軟刀子,至多流點血;男人卻給我甜砒霜,那是要死人的。

我想起Chris,有些悵然。和余亦亮相比,她實在不值一提。

我又遇到余亦亮。他從Chris辦公室出來,這次穿的淺藍凈面襯衣,手拿一沓材料,新理的寸把長的短髮,神清氣爽。看到我時他像不認識,徑直從旁走了過去。

一本正經個屁!我正在心裡暗罵,卻聽見他從後面喊我名字。

掛個微笑轉過身去。兩面三刀誰不會,只是以前不屑,只是以前尊重他余亦亮。

「余總,好久不見。」笑盈盈地。

「辛穎,好久不見,最近怎麼樣?」

「還是和以前一樣,忙成狗。」

他一笑。「你周日晚上有沒有空?我們一起吃個飯?」

怎麼沒空?有空!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是鴻門宴我也要去,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

安頓好兒子,打車到麗茲卡頓。仍舊是一身素裝,素麵朝天,包里揣著電量滿格的手機,匆匆趕去余亦亮指定的餐廳。手機已經開始錄音,這次我定要加倍翻本。

一進門我卻愣住了。余亦亮在,可旁邊還坐著個女人,長圓臉,燙過的頭髮盤成髮髻,勾眼線,兩抹淡淡的腮紅,穿一身淺紫色套裝,乍看猜不出年紀。

「你就是辛穎吧?你好。」她沖我一笑。嘴角一顆痣。

「這位是?」我瞪著余亦亮,獃獃坐下。

「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前妻。」

我差點拔腿就走,卻不知為何死死釘在座位上。

「我明天就要回美國了。之前聽老余說起你多次,所以特意想見見你。你叫我安娜就好。」

安娜?恁地通俗,難道是改嫁了洋人?

安娜做主,點了一桌子辣菜。

「美國人吃甜不吃辣,簡直沒辦法。那些中餐館,提都別提。只有墨西哥菜稍微合胃口。別人聽著都不信,總羨慕你成了美國人,但其實,肚子里永遠是一個中國胃。身在美國,最想念中國的就是那一口吃的。哎,所以每次回國都要多吃點。」安娜娓娓道來。

我抬眼看余亦亮,他沖我抱歉微笑。

一邊聽安娜拉家常,一邊不咸不淡地共進晚餐。看得出余亦亮和他前妻眼下仍舊維持著良好關係。那他們離什麼婚?又要見我做什麼?

飯後去隔壁酒廊。安娜這才切入正題。

「辛穎。」

「安娜。」

她笑:「你真是一板一眼。」

「大家都這麼說。」

「這樣好,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今天看到你,我更喜歡你。你看你,也不化妝,也不戴首飾,穿得這麼素凈。」

我笑:「我又不是模特又不是明星,我就是個普通人,打一份工,養一個孩子。普通人可不就是普通的樣子?」

她微笑:「你不是普通,你是低調。你不要以為低調很容易呀,這年頭,張揚是主流。大家都想引起別人注意,不然好像不存在似的。」

這個安娜真有意思。她當年怎麼看上余亦亮了。

「低調有時也是因為要自我保護,我們中國不是有句古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看了余亦亮一眼。

她像沒看到,笑著說:「今天我算是了了一樁心事,老余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合適。」

我怔住,過了會兒才恍然大悟,搞半天這個安娜今天是來幫前夫余亦亮再婚把關來了?我頓覺滑稽,我幾時告訴你我要和這個你不要的老男人在一起?

她靠向沙發,仰頭打量了一圈酒廊穹頂:「我們每次回來就住在這個酒店,我們也不會去老余的房子多待。他的房子你去過沒?他還有一個別墅。」

我靜靜說沒有。

「哎,本來我女兒也該下來見見你的,但她還是小孩子,有些抵觸,也很正常。其實,你以後也不會跟她有什麼來往,這個你可以放心。」

見我不語,她又說:「辛穎,老余已經把之前的事都跟我說了。我們都是為人父為人母的人,你的那些想法,完全說到我心裡去了。我覺得你是個好母親,也一定會成為好妻子。我最看重的就是女人的品質。」

她笑著換個坐姿,裙擺細碎作響,一陣淡香襲來。余亦亮在旁品酒,不置一詞。

我清了清嗓子:「安娜,抱歉,我這麼問可能很不禮貌,但是,余總和您為什麼……」

這女人立刻截住我的話,嘆笑道:「我們中國人,有為孩子結婚的,也有為孩子不離婚的,有為房子結婚的,也有為房子離婚的,有為身份結婚的,也有為身份離婚的……我這話可能很難聽,但是,現實就是如此。有些事情我不點破,你也該懂吧?」

我懂。我們中國人唯獨不是因愛結婚,因不愛離婚。我們中國人的婚姻是工具,離著愛情十萬八千里遠。我們活得勉強辛苦,連笑容都苦,因為一輩子要壓抑情這個字。

「哎呀,我怎麼忘了,我現在不能再說『我們中國人』了,」安娜捂嘴笑起來,又嘆息,「唉!我們真的都有很多不得已。所以,我更希望老余能幸福,你們能幸福。」

她簡直令我心軟。她是狠角色,和她前夫天造地設。

「安娜,我不知道今天你們是這個安排。我確實……很尊重余總,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他結婚。」我說。

更何況眼前這人已經失去了我的信任和尊重。結婚?從何談起?

她不以為意:「辛穎,我們都是女人,女人再強大,也是需要另一個人的,你說是不是?」

這問題別人問過我無數次,我也自問過無數次。我無比平靜。

「是,有時候確實覺得孤獨。但是,如果找不到對的那個人,我不需要湊合什麼呀。我有孩子陪,有工作忙。我一個人帶兒子好幾年,也就這麼過來了。安娜,你不也是一個人在美國帶著女兒么?異國他鄉,更不容易。」

安娜花容變色,轉頭看了她前夫一眼,又笑望著我:「辛穎。」

卻沒往下說。過了會兒她牽牽嘴角:「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樣。要不然這樣,老余,我先回房間陪女兒,你跟辛穎慢慢說。」

她起身離去,背影優雅,卻有些落寞。待安娜走遠,換成余亦亮坐到我對面。

他望著我,但望不到我心裡。

這時我已經憋不住了,脫口就問:「余總,搞半天那天你是在給我考驗?你憑什麼這麼做?」

他卻沒說話,低頭掏出一隻小小的淺綠絲絨方盒子,打開來推到我面前。

我往裡一看,那裡面靜靜躺著一隻方鑽戒指,正好把酒廊穹頂燈光映到我眼中。

這麼大的鑽石,這麼閃亮耀眼。我對鑽石毫無研究,但上好的鑽石一望便知。

我倒吸一口涼氣。

「辛穎,很抱歉,我四十好幾了,只能用這種方式,希望你能接受。」他說。

「余總——」

「叫我『亦亮』好不好?」

亦亮?我默然。我說不出口。

「辛穎,我希望你能接受。」他緩緩說。

「辛穎?」

他喊我,卻像從很遠的地方呼喚我,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霧,怎麼也找不到心底那個最重要的人。

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有人拿著大顆鑽戒向我求婚。

上一段婚姻?我和前夫在婚後第二年才補蜜月旅行,才補鑽石戒指。那時我們年輕,我們誰都不認為必須有鑽戒有求婚有房子才能在一起。我們在一起只因為愛。愛就是全部。

突然間我百感交集,幾乎垂淚。為昨天,為眼前。為我曾經那段至少是純粹的婚姻,然而它也破裂了。

我搖頭:「我不能接受。」

他錯愕,瞪著我問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流下淚來。

余亦亮遞給我紙巾,陪我坐了半天,他望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哪裡做得不夠?」

過了會兒他追問:「辛穎,你是不是想讓我當二十齣頭的毛頭小夥子?買花追求你,站你家樓下大聲表白,談一場什麼轟轟烈烈的愛情?」

「並不是。」我已擦乾眼淚,平靜下來。

余亦亮苦笑:「……辛穎,讓我們都誠實一些,現實一些。你三十多,我四十多,我們早就過了那些小年輕花前月下追求浪漫的年紀。從我來說,我現在根本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給你製造那種年輕人的浪漫。我到了現在這個歲數,完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想要的那種愛情對我來說早就是奢侈品了。這話你能明白么?」

我喃喃點頭,想起韋慶。這話我也在心裡對他說過,我感到一絲歉疚。

「……抱歉,但我真的感覺不到你的誠意。」我說。

「我還沒有誠意?」余亦亮啞然失笑,「安娜專程從美國趕來見你,還有這枚戒指,你還要我怎麼誠意?」

他說的是場面,我說的是誠意。可我怎麼跟他解釋清楚?

場面是要用眼睛看到,誠意卻是要用心感受到的。

「余總,無論如何你都不該拿感情考驗我。我對你那麼信任,我那麼尊重你——」

「我知道,我知道那件事對你是不公平,你也承受了很多你本不該承受的壓力……可能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儘快找到那個對的人。當然,可能這種方式令你難以接受,但相信我,我對你從來沒有過惡意。」

人生是唐僧上西天取經,九九八十一難?非要一路抵抗妖精的誘惑才能修成正果?我本就清白,我為什麼要向誰證明清白?你拋給我證明清白的機會還想令我感恩戴德?怎麼可能。

我忽然覺得余亦亮可憐,不止他,這些人真可憐。這些擁有一切的人,擁有了一切還是孤獨,還是渴望愛,但他們把心門關得緊緊的,老害怕別人覬覦的是他們的財富地位名聲。他們渴望愛,內心深處卻認為自己根本不配被愛。他們在試探與防備中生死疲勞,年華老去。

既然每個人都會老去,那麼我要磊落地老去。我不要像他們一樣作繭自縛。

「余總——」

「叫我『亦亮』好不好?辛穎?」

我注視眼前的鑽戒良久,低眉說道:「亦亮,我承認,我對你有過一些好感。在這份好感里,有尊重,有仰慕,有感激,可能也摻雜著那麼一點男女之情。但我從來沒有幻想過什麼,因為我很清楚自己是誰,你是誰,在工作上我只會就事論事。即便對你有再大的好感,我也會把它收在心底。」

我抬頭看著他:「可是,自從那晚你叫我出來,跟我在車上有了那番談話,對不起,我對你的好感就蕩然無存,全部清零了。你這麼做令我蒙羞,其實也令你自己蒙羞。」

余亦亮把酒杯推到一邊,默然把手指架到下巴上。

「尤其是,現在知道你是在測試我,我更覺得荒唐至極。任何人都可以不愛我,但是沒有人可以在感情上考驗我,試探我。是,我的職位比你低,收入比你少,各方面都比你差得不止一星半點。說得難聽點,只要你願意,你甚至明天就可以讓我從公司消失——」

他剪斷我的話:「辛穎,我從來沒打算讓你走人。你不知道那天我是怎麼推掉一切事情趕到上海的……還有在Chris那裡,我真的為你做了很多,你只是不知道。」

我有些動容。他余亦亮竟為我做犧牲?

但是,他可以幫我是因為他可以毀我。以後我就得看他的臉色,依他的心情活著。現在我咬了鉤,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不平等條約等著我簽呢。我的天,我竟這麼冷靜,我果真對他沒有愛情。

「謝謝你,謝謝你為了做了這麼多……但我想告訴你,即便是這樣,我在人格上也和你永遠平等,我在人格上沒有任何低於你的地方。如果你愛我,你該讓我感覺到被愛,而不是去考驗我懷疑我值不值得被你愛。」

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可不,余亦亮。

把盒子蓋好,推回他面前,我感覺到那顆鑽石的重量和阻力。然而,我靠自己雙手吃飯,我的雙手才是無價之寶,需要什麼鑽石裝點門面?

走回到大街上,彷彿夢一場。剛才我竟然當面拒絕了余亦亮?我竟然親手撕碎了當余太太的機會?還有……那麼大一顆鑽石!打上一輛出租回家,方記起包里的手機還在錄音,屏幕上一條紅線。兩小時五十八分,命運一把將我推上分岔道口,卻並不發生任何轉折。

我清醒了,無比篤定。我信命,因為命運信我。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多少個日夜,我還坐在那張辦公桌前,布置工作,回復郵件,參加電話會議。正焦頭爛額忙活著,聽見有人敲門,是小娜。

她待我掛掉電話,笑眯眯地說:「穎姐,嚴總要您去他辦公室一趟。」

我看她:「什麼事這麼開心?你訂婚了?」

「當然有好事。辛總。」她笑。

她又正色道:「哦對了,剛才付姐來過,看您正忙,就沒進來。」

「沒說什麼事?」

「呃,她問您下一期Chris的專欄還要不要保留?」

「怎麼了?」

「聽說那個Chris要走了……」小娜壓低聲音,「聽說是她老公出事了,很突然。」

其實我已經知道了。

「你去忙吧,我待會自己去找她。」

「好。」小娜輕輕帶上門。

我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站定,望見玻璃反光中一個素麵朝天的女人,短到耳根的頭髮,穿一身黑色衣褲,不戴任何首飾。

我站直了,平靜俯瞰整座城市,沒有想我曾失去什麼,也沒有想我將得到什麼,緊接著就深吸一口氣,整理好衣服,轉身走出辦公室。

穿過一條長而曲折的走廊,一路上有人向我點頭致意。我敲響那扇門,門開了。是嚴總。

我走進去,這才發現辦公室里還有個人。他背對著我,深深地坐在黑色轉椅里。

這時那人慢慢轉過來,一張微笑的臉,雲淡風輕:

「辛穎。」

(全文完)

本文作者「疤疤爸爸」,現居Houston,目前已發表了67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疤疤爸爸」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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